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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些年来不管不顾,但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女儿,郑姬方才瞥见了丈夫不悦的眼神,心里觉得仲女在这种场合丢尽了她的脸。郑姬一直看着仲女,越看越生气,最后没好气地伸手大力拉过仲女,在她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毫无淑女形象地厉声吼道:“祖母死了,你为什么不哭!”
被掐的痛了,仲女按着胳膊,低着头倔强地忍着泪就是不哭,咬着唇,一句话也不说。死了?她的祖母明明好好的,才没有死!
叶申在韩媪坟上添了最后一把土,看都没看仲女一眼,冷冷地抛出了一句,“果真是个没良心的,枉费她生前那般疼你。”
被父亲这么说了一句不异于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叶偃只觉得脸上火热,连忙应和:“爹,你别气,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她!”边说着话边狠狠瞪了仲女一眼,咬牙切齿道:“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从山上下来后,仲女自然没能逃过一顿打,没有了韩媪庇护的她真的是无依无靠了。之前韩媪觉得仲女年幼所以心疼她,什么活都没有教她去做,如今再也没有人会去护她了,洗衣,挑水,劈柴,做饭,剥麻,捻麻,纺麻,织布……这些活理所当然地全都落到了一个六岁孩子的身上,甚至是孟叶也开始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天黑后,仲女还要准备明早做饭用的柴火,叶申和叶偃要去山中打猎,郑姬和叶姜也要去采摘野果子,要是早饭做的晚了难免又是一顿责骂。
仲女抱着薪柴来来回回,小小的身子在月光下显得越发单薄,而仲女身边一直跟着个淡淡发着银光的影子,那是韩媪因为担心孙女不肯离去的魂魄。仲女后来才慢慢地知道祖母是真的死了,跟活着的时候不一样,再也没有温暖的怀抱,尽管如此,仲女依旧没有悲观,也从来没有觉得孤单,因为祖母仍旧陪在她的身边,她能见到她,能听到她说话,她们只是换了另外一种相处的方式而已。
“把这些劈完就回去睡觉吧,做早饭足够了。”韩媪只能眼见着仲女忙碌却帮不上一点忙,既心疼又无奈,只得一遍遍催促她回去睡觉。
仲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甜甜地笑着说道:“我不累,在这里可以和祖母多说一会儿话。”因为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显出自己的异样,回到屋里仲女就得假装见不到韩媪,不能同她说话,也不能去看她。
韩媪深深叹了口气,透明的身影被山风吹得有些虚晃,连同声音都带着几分苍凉感伤,“可怜的孩子!”
仲女摇了摇头,扬起脏脏的小脸,乌黑的大眼睛依旧明亮清澈,脆脆的童音回道:“祖母在,不可怜。”
圆月皎皎如银盘悬挂在枝头上,轻柔的月光如流水般倾泻,将整个山林镀上了一层银辉,每一处角落都被银色的光芒照得清清楚楚,在远处的山林里偶尔会传来几声杜鹃鸟的啼声,反倒愈发衬托出夜的静谧。
又过了许久,柴禾也劈的差不多了,仲女实在是又累又困,蹲下身子去捡劈过的柴,弯腰的间隙,余光瞥见了不远处一棵粗壮的杨树后似乎藏了一个人影。仲女因为好奇就侧过头仔细看了看,只一眼,她就被所见的景象吓得瘫坐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
杨树后确实躲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个鬼魂,他穿着皮甲应是死在战场上飘至此处的游魂,不过死状惨烈,自然成了鬼魂后也情形可怖。外袍残破,披头散发,浑身上下都是血,脸上半边皮肉翻出能见到白森森的骨头,另半边还算完整,不过眼眶突出,眼睑下经脉悬挂着块烂肉,却是掉出来的眼球。见仲女看向他,那鬼魂突然睁开另一只被血丝包裹的眼睛,咧开没有嘴唇的嘴诡异地笑着,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粗厉可怕,像乌鸦的怪叫,又像是野兽的哀嚎,僵硬地挪动步子,向仲女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啊——祖,祖母,救,救命!”正好与士兵鬼充血的眼球对视上,仲女被吓得直冒冷汗,坐在地上本能地连连向后退去。
“别看他!站起来,往屋里跑!快,快!”这座深山彷佛有道天然屏障,山以外的魂魄妖魔是很难进来的,所以仲女虽然能看到常人见不到的东西,但多数是山里有些道行的精灵山妖,它们外形奇怪却不至于恐怖惊悚,也都没有害人之心,但是如今这个突然闯入的鬼魂,韩媪也不清楚它到底要做什么,自己能不能阻止得了它。
听到韩媪的话,仲女吞了吞口水,连忙爬了起来,拼了命地向木屋方向跑去,边跑边大喊:“祖母,快逃!”
“祖母本就该走的。”韩媪喃喃说着,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注视着仲女瘦小的背影,直到她进了木屋,韩媪却突然微微笑了起来,彷佛用尽了所有气力般地喊道:“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
好在那鬼魂似乎身子僵硬行动不灵便,仲女跑回屋里连忙栓了门,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突突直跳,吓得想哭却又强忍着不敢哭。好不容易勉强平稳了呼吸,仲女四处看了看,却发现韩媪并没有跟着她一同进屋,稍稍平稳下去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猛然间想起了关门前,好像听到了祖母说,要她好好活下去的话,仲女一下子明白了,祖母有危险!虽然害怕可还是抵不住对韩媪的担忧,仲女壮着胆子趴在门板上,透过门的缝隙向外看。门外,安静地彷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月光依旧柔和如水,还有不远处散落在地上的柴禾,难道是走了?仲女心下狐疑,刚要舒出一口气,突然,透过门缝的银白色月光被一片血红挡住,仲女被吓了一跳,定眼一瞧,那殷红的布满血丝的东西,竟然是,是那鬼魂的眼睛!
“啊——!”
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也惊扰了全家人。叶偃披着外袍,气呼呼地走了出来,没好气地看了眼跌坐在地上吓得丢了魂的仲女,“大晚上的喊什么?!”边说着边要走过仲女去开门。
“不,不要……”仲女一张小脸上被泪水糊满了,连忙抱住叶偃的腿,“不要,不要开门!”手指指了指门外,眼里满是惊恐,“门外有鬼!”
叶偃被她的话吓了一跳,可嘴上不露怯,故作胆大道:“瞎说什么胡话!”要去开门的手却默默地缩了回去。“快回去睡觉,明早还要起早!”转身要走,可仲女依旧抱着他的腿不放,叶偃瞪了她一眼,“我听你的话,没有开门,你还要怎样?”
“祖母还在外面,求你了,救救她!”
深山里的夜晚,四周还不时地传来杜鹃鸟声声啼血般的鸣叫,再加上仲女的话,叶偃顿时觉得后背冒起了一层冷汗,“瞎说!你祖母她,她早就不在了!”
听到外屋的说话声,叶申也走了出来,厉声道:“闹什么,都回去睡觉!”径直走过叶偃走到仲女身边,提着她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就把她带回了里屋。
没见到韩媪,仲女哪里会安心,手脚并用地要挣脱开叶申,“你放开我,祖母,祖母——”
“再乱说话,小心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叶申侧头狠狠瞪了仲女一眼,攥着她胳膊的力度更大了。这个孩子生来就诡异,也许她真的看到了什么,或者那个东西根本就是她引来的,但看起来那个东西似乎有所忌惮不敢进来,此时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开门。不过要把仲女扔出去的话叶申倒也不是说来吓唬她的,若是门外那个东西真的闯进来了,为护所有人的安全,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出去做挡箭牌。
叶偃怏怏地跟在叶申身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虽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但那种阴森森的恐怖感却挥之不去。
叶申强制带回了仲女,后来除了听到木门吱嘎吱嘎的声响外,倒也没发生什么事,可一家人都没怎么敢合眼,胆战心惊地总算熬到了天明。
天亮后,经过昨晚的一闹,谁都没有心思上山劳作。仲女没精打采地做了早饭后便匆忙跑了出去,四处去寻韩媪,可韩媪好像真的消失了,无论仲女怎么喊怎么找她都没有再出现。
隔日,仲女在木屋后离韩媪坟地不远的地方遇到了之前总会出现在她身边的兔子,也是个有百年道行的精怪。它告诉仲女,那天晚上韩媪为了阻拦鬼魂,被吞噬掉了,可能连轮回都没有了。兔子精还提醒仲女,士兵鬼消化灵魂需要几日,这几日还算安全,但士兵鬼没有意识轻易不会主动去攻击人,但只要认定了就执着到可怕,他一定还会再回去找她,然后取走她的灵魂和肉身,让仲女自己小心,天黑以后切记不要离开家人外出。
第五章 舍弃()
叶家人隐世而居的这座高山位于齐国即墨城外,邻近墨水河,本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孤山。孤山山势险峻,山顶是一片茂盛葱郁的丛林,古树参天,枝桠交错,几乎终年不得见阳光。半山处,倒是截然相反的景象,生长的多是些灌木。其间,阳光充裕,溪瀑纵横,游鱼野味,物产富饶,确实是梦寐以归的人间仙境。
清晨,露水还未全部消退,叶偃便带着仲女上山了。
通往山顶的路,狭窄弯曲,杂生的藤蔓和乱七八糟的植物匍匐在地,偶尔钩住衣物或者绊在脚下,使行走变得更加困难。晨曦被交错的枝叶遮住,只能从叶间的缝隙透过一束束柔和的光晕。时而山风吹过,树枝轻轻摇晃着,发出一阵阵沙沙声,反倒显得此处安静得可怕。
叶偃走在前头开路,步子很大,也不管身后的人到底能不能跟上他的脚步,只是自顾自地急匆匆向山顶走去。仲女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踩着叶偃刚刚走过的脚印,亦步亦趋。瘦小的身子偶尔被横生出来的藤蔓勾住,跌倒在地,又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继续追赶着前方的背影。越往高处走,道路越是困难。
地面潮湿覆盖着厚厚的落叶,落叶层下是湿滑的泥浆混着腐烂的木头屑,可以嗅到一股发霉的难闻味道。仲女脚下一个打滑直接扑倒在地,瘦削的小脸也被杠板归的倒刺划破,留出一条长长的红道子,疼得她忍不住‘哧——’了一声,眼睛里泛着泪花却不敢哭不敢喊疼,吸了吸鼻子又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
费了好大劲儿才从湿滑的地上爬起来,仲女低头看了看,新换的曲裾上沾着枯叶和土渍,她赶忙用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不曾想手上也全是泥巴,越拍打越脏,仲女一时呆愣住了,努着嘴终于哭了起来。这身衣服是早起时郑姬亲手给她换上,仲女喜欢得紧,也是长这么大头一次感觉到母亲的关怀,可是这一摔倒,满身的泥污。仲女心里开始纠结了,她记得离开家的时候,母亲一边给她穿衣服一边笑得慈祥,语气温柔地嘱咐她,要她听父亲的话。母亲笑起来是那么温柔好看,她不想惹她生气,不想被她厌恶,可是眼下的状况,回去以后母亲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像以前那样不再理她,也懒得再多看她一眼?
视线被泪水模糊,看着眼前朦胧的身影越走越远,仲女想开口叫住叶偃,可张了张嘴,‘父亲’这两个字竟陌生地说不出口!她只得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叶偃又走了几步后,回头瞄了一眼,见仲女没有跟上,恨恨地骂了一句,又折返回去接她。就着之前的脚印,叶偃一步步地走回仲女跟前,看着她脏兮兮的傻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居高临下地说道:“还不快点儿跟上,要是这深山里有什么野兽,我们俩一个也别想逃,我可不想被你连累。”
叶偃的话音刚落,彷佛应景一般,远处的山林里隐隐传来了狼嚎的声音,悠远阴森,在空气中回荡。那声音像是冬天里阵阵凛冽的寒风,钻进衣缝,侵透皮肤,冷入骨髓,令叶偃毛骨悚然,陡然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鸡皮疙瘩……短暂的失神儿后,叶偃敛了敛心思,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二话没说,俯身抱起仲女,迈开大步就向山顶走去。
仲女小小的身子伏在叶偃的肩上,突然而来的惊喜令她久久没回过神儿来,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被父亲抱在怀里。父亲的怀抱是那么宽阔温暖,她以前总是能看到父亲抱着弟弟哄他睡觉,抱着弟弟摘树上高处的果子,看着父亲捉完鱼后提着木桶牵着弟弟的手一起回家……那些细小的温暖,父女间的亲情是仲女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也是从来不敢奢求的。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母亲会那么厌恶她,她努力地学习做饭洗衣,采桑纺麻,小小的身子做着她几乎无法承担的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