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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将晚,总算稍稍得闲,玲珑阁里正点了华灯,那些琉璃件在灯火之下犹显得剔透晶莹,正在各色紫檀座子丝绒垫上侯着买主。后院游廊连着个偏门,这小门出去另有一处小小院落,不过三两间房,此时草木扶疏很是宁和。
若有人能在天上俯瞰,便会发现,此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四围立着玲珑阁、日升昌、泰和楼、万和绸缎、九洲行,个个都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字号。最可奇处,那小院被这一总豪门大商围在中间,竟连个冲街的出口都没有。也不知平日里此处的主家是如何进出,怕不是要日日付那买路钱!偏门一开,计良从玲珑阁里出来便进了这个被围困的小院,见正中屋里已点了灯,便朝那屋里走去。
堂屋正中一张朱漆八仙桌,正位上已坐了一人,看着二三十岁的年纪,面白无须,一身青蚨纹袍子,见计良进来了略起了身道:“计大人来了。”声音却很有几分阴柔。
计良忙作揖道:“不敢当大人如此称呼,在下不过一介微末商人罢了,劳大人久候。”
那人轻笑道:“计大人总是如此谦和,为官为商都是为君分忧,计大人前程远大,到时当知咱家所言不虚。”
计良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雕漆盒来,双手呈上道:“这里是上个月七巧坊的利数,因南边的项数杂了些,多费了两日才点算清楚,连着账目都在里头,请大人过目。”
那人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明黄里子的石青素面包袱皮来,将那雕漆盒三两下拿布裹了,打了个极为巧妙的结子,才对计良道:“烦请计大人画押吧。”
计良又摸出一个印盒,取出印来,在那结上敲下正圆通红一印。这印所用印泥也奇,在那石青底上越显鲜亮。
两人显然对此套路甚熟,来人略看了一眼才抱在了手里,冲计良一礼道:“这事耽搁不得,在手里也如捧着热炭一般,咱家这就去了,下回得闲再同计大人好好叙吧。”
计良避开了另行一礼,又从袖里摸出个荷包塞了过去,嘴里道:“大人自来辛苦,每次如此匆匆来去,连口好茶都顾不上喝。一处小地方,万一有个风雨,大人也好有个歇脚的去处。”
那人初见计良塞了荷包过来便要推拒,听了后头半句却生了一丝犹豫,待回过神来计良已退后了一步,再想塞回去却是晚了。
深吸了口气道:“计大人同旁人不同,可不敢如此。”捏了捏手里的荷包终还是说了句,“只此一回,下回再有可别怪我拂了计大人面子。”
计良一笑,又行一礼。那人这才去了。计良稍等了片刻,依旧从偏门出去,转回了玲珑阁后院。
刚进了屋,见从商行带来的长随何青在那里侯着,奇怪道:“可是有事?”何青回道:“北边草田庄上来了人,说要见坊主。”
计良心下疑惑,便道:“带进来吧,来的是谁?”
正说着,外头领了人来,却是小二。计良笑道:“我道是谁呢,怎么是你小子,找我何事?”
小二见计良身边只留了何青一人,想来是信得过的,忙行了礼道:“是大管事差我来的,这是让我带来的信。说若是今日能定的下来,不管是书信也好口信也好,让我带了回去。”说了递了书信上来。
计良一见许嬷嬷手笔,又说的那样急,忙拆开了看。匆匆看完,面色很有几分哭笑不得,见小二正打量他,便问道:“你可知道这上头说的是何事?”
小二略有尴尬,迟疑了下说道:“这上头到底说了什么我不清楚,不过……不过今早好像听说作坊里织袜子的机子少了几只。”
计良笑道:“嗯,这么说你也不算全然不知。大管事说的意思,让七巧坊自己寻了人做这个去,我记着你家也有人在作坊上做事吧?如今这样……”
小二想了想道:“这两年天时好些,庄上又多买了些地,如今作坊里的人倒没有从前那么多了。边上几个村也有人寻了来想在这里做活的,大管事几个说要商量商量再说。如今这机子好好的就少了几件,想来也是有人打了这个东西的主意了。我们庄上就那么些人,也不是专门做这个的,一年通共也做不了多少。
我看大管事和秋管事几个好像还试织过毛料的、织花的,只是也没几个人学得会,也就没做了。若是诚心要做袜子这个,自然花样料子越多越好,七巧坊接了过去自己做确是便当。反正如今就算七巧坊不做,不久也会有旁人来做了。”
计良听了不由失笑。这袜子不起眼,却实在是好买卖,最初是素色的袜子另寻了人绣上花样,最贵的卖到一两多二两银子一对。他看准了这买卖,便让许嬷嬷那里又试做兔毛的、羊毛的、织花的,虽也成了两三样,到底不成气候。
本想之后让许嬷嬷同李纨说说,自己在南边多置些作坊,一来保证了货源,二来还另有妙用。只是之后李纨呼喇喇给了个琉璃方,一时把自己砸得找不着北,袜子这样的微末小事自然被撂下了。倒没想到今日却是风水转到这儿了。
好生想了想,提笔写了回信,又对小二道:“你回去同嬷嬷说,这事儿我接着了,只是我这边要开作坊的话,必是往南边开的,在这都中附近都不便行事。庄上的作坊也不必烦恼,还照原样来,有多少货我还照原先要了就是。”
见小二点头,让边上人拿了个红封给他道:“倒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小二却不肯要,他道:“我原本就要进城来买些调料的,不过是捎带手的意思。”
计良见他死活不要,便也罢了,又问他:“你怎么买个调料还特地跑这里来了?油盐酱醋的那镇上都没了?”
小二笑着道:“油盐酱醋自然是有的,我这回要买些卤料,有几味镇上没有,便索性跑城里一趟。”
“卤料?”一问之下,计良才知道小二在北师府里的小食摊子如今红火得很,加上年初朝中出了新政,北师府里的巧匠们手里越发松泛了,连带着如今酒菜的生意都好了起来。这又想起许嬷嬷说起小二颇有几分肖似自己当年,这会儿留神细瞧了瞧,多说了两句,倒很有几分欢喜。心里有些可惜自己家打头的都是儿子,女儿还在牙牙学语呢——却是想得太远了。
第169章 。世家说()
待小二将话带了回去,已近夜深,许嬷嬷看了回信便吩咐庄上备车,第二日便坐了车去府里寻李纨回禀此事。
这日风和日丽,贾母正在庭中摆宴。请的戏班子唱了两出却被贾母嫌弃扮相不好让歇了,这会儿只几个女乐师一曲连着一曲地奏些《飞花令》、《春喜调》。
宝玉正要给黛玉倒酒,黛玉掩了杯口不让,湘云正要咯吱她,一时笑闹。贾母听了笑道:“罢了罢了,玉儿酒量浅。”
黛玉听了如蒙大赦,弃了酒杯从宝玉胳膊底下钻了过去扑倒贾母怀里,湘云同宝玉自然不让的,便也跟了过来。
黛玉笑着道:“老祖宗,你看看,我脸都红了,实在喝不下,就宝哥哥同云儿合起伙来欺负我。”
贾母扶起了黛玉,看她脸上果然已是晕红一片,便回头对宝玉道:“宝玉,你就这么欺负你妹妹的!”
宝玉笑得回不了话,一旁湘云急了,道:“老祖宗,林姐姐的嘴如何信得,她那脸是笑红的!”宝玉听了刚缓过来的又忍不住笑开了去。黛玉也乐不可支。贾母只能拍拍这个,又抚抚那个。
一旁宝钗笑着道:“林妹妹如今的脸色,衬上这衣裳,倒是好一个人面桃花相映红。”
众人细看,黛玉今日穿了身淡粉底的窄身方领长褙子,上头绣着整枝桃花,前襟蝶恋花攒领用的粉色珍珠和羊脂玉,头上紧贴发丝一对掩鬓,玉嵌水色翡翠流苏,细看那流苏都是极细小的白玉镂雕链子,行动间风声细细。这会儿她笑狠了,恰是面如桃花眼含春水,另一种风流态度。
贾母看了更觉欢喜,笑道:“这身你穿着也极好。”
薛姨妈在一旁道:“见过多少人家,再没有林姑娘这样的人品,老太太好福气。”
贾母笑道:“她还小呢,不过三分人才七分打扮罢了。”
湘云也道:“我来了这些日子了,林姐姐还真是日日衣裳首饰不重样的,难为你耐烦那个。宝姐姐连早上戴个花儿都嫌麻烦。”
薛姨妈笑道:“宝丫头性子古怪,惯来不爱那些花儿粉儿的,说了多少回,还是那个样儿。”
贾母笑道:“年轻小姑娘,收拾得鲜亮些多好,看着也让人高兴。”
凤姐执了壶上前给贾母倒酒,说道:“可不就是老祖宗这话儿?唉,我们这样的老帮菜,想要把脸涂白些儿,还吃不住粉呢!”贾
母笑得跌了筷,骂道:“猴崽子,你这样就老帮菜了,那咱们可不该是咸菜杆子了!”
凤姐忙道:“那如何能一样?老祖宗这样的是富贵牡丹修成仙了,说来还不是上回则天娘娘非要冬日里开花儿,老祖宗您不肯,这才下凡来喝杯酒的不是?”众人被她说得颠倒,李纨远远看了也不由赞一声好嘴。
湘云跟着笑了一回,却还忍不住往黛玉头上瞧,宝玉便问她:“云妹妹你看什么?”
湘云一指黛玉那对掩鬓道:“我看林姐姐头上那流苏,好生细巧,怎么没见别的几位姐姐戴?”宝玉也回头细看,见黛玉正低了头轻笑,眸光盈盈,一时哪里还记得在同湘云说什么。
见湘云面色略沉,宝钗笑道:“云妹妹这是哪里话,怎么瞧着林妹妹戴着好看了就盼着人人都能戴上的?”
湘云道:“林姐姐的份例不是同二姐姐三姐姐她们一样的?我却没见另外人用过这些。”
宝钗道:“可是孩子话了,你在这里不也同大家一样的,那你头上这对蝉儿簪也没在别处见过呢。”
湘云道:“这是我家里戴来的。”
宝钗道:“那就是了,林妹妹自然也有她家里带来的,有甚好奇怪?”
湘云这才想起林家如今在京里也有人手了,却不一定就是贾母私下贴补的,倒是自己唐突了,便笑笑不再言语。
拉了宝钗往贾母近前去,才听得贾母正在同薛姨妈说南边的事。“我们虽说也是南边的根子,却是根脚浅薄的人家,跟江南那些正经世家不能比。就说临安伯家里,万事讲究,那行事举止旁人实在学不来的。”
凤姐便凑趣道:“老祖宗也说两件与我们听听,好让我们也晓得晓得世家的排场,若能学上三两分,说不得我也增两分书香气呢。”众人皆知字过,偏她这般巧舌坦荡,不禁又笑又叹。
贾母嗔着她道:“糊涂说法!若是这么听两句就能学了去,哪里还说得上世家风范!”
却到底被她勾起了谈性,正见宝玉拿银挑子挑桃仁肉让黛玉,便顺着道:“比方这个核桃,临安伯府上除了咱们这里用惯了的鸡心桃、猴脑桃,另有一种极小个头的山核桃。只在浙府天目山那一带有,整个大概比龙眼一样大小,想想看那里头能有多大仁儿?他们府上有几道菜式别家再做不出那个味儿来,就因着他们用的是这山核桃仁儿榨的油。”
众人都咋舌,贾母见他们都听住了,又笑道:“说来你们莫要丧气,咱们家里养姑娘却也远远比不上他们的。”
薛姨妈摇头道:“老太太又来说笑了,咱们府上姑娘们我看着就一个个金尊玉贵的了,比这还要强,还能如何养法儿?真当个天仙也就差不多这般了。”
贾母摇头笑道:“他们府上连姑娘们用的衣裳料子都是专有一群人打点的,哪像咱们,通共来了随意挑拣上些。饮食也是一人一个法子,依着身体底子不同,跟着节气换着吃。我们这里,不过是跟着我这老婆子蹭上两口罢了。
说个笑话儿,有一回她家宴请,一个外省调来不久的官家千金回去同她娘说,临安伯府上的绣娘实在了得,在衣裳上绣的花竟是活的!早上还含苞待放着,下晌就开盛了!却是她家姑娘一色衣裳三身一套,上头原模原样的花色,只那花儿却是从含苞到盛放,一色绣出三件来的。”
听者都讶异,倒是黛玉默不作声地回头看了墨鸽儿一眼,墨鸽儿咧嘴一笑。
众人都议论开了,贾母笑着看黛玉道:“如今我只看林家送来伺候玉儿的人,倒很有两分南边世家行事的样子。”
黛玉笑道:“老祖宗快别捧着她们了,这一日就折腾得我不成,若得了夸,还不晓得要怎么样呢。”
贾母携了她近前坐了,又好生端详一通,轻拍她手笑道:“有什么不对?这当奴才的自当尽心尽力伺候才好。你们都是花朵儿一般的年纪,日日鲜妍明媚的才算不负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