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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这话说来豪气,行来却是修身修心并进的难事,哪里能一时说得清了,便扶了她道:“你能想通就好,倒无需谢我。心动境生,你改了心自然会有所行,天道也自然会有所指引。一人一路,都是要自己走出来的,但行莫惧。”迎春经李纨一席话早把自己原先思量稳当的日子打个稀烂,倒也无所惧了。若照着之前的忍耐退让,到了退无可退之时连个回旋之处也无——世人既已习惯了你“省事”,自然也懒得照管你的“麻烦”,自己又只会“忍让”这一个本事,既无他救亦无自救,只能受着了。这便是把命交到了旁人手里,这如何能够?
既已说通了心念,少不得要落到日常行止上,李纨便道:“如今可说说你那分红了,怎么说不要的话来?”迎春也不迟疑,便将她奶娘暗窃财物的事情说了,又道:“我若拿了回去,少不得又惹闲气。”李纨笑道:“这倒是个好比方,方才说你退让到死路,你看这个可不就是?原是你的东西,主子的东西奴才占了,初时恐怕她也胆颤,只是见你不察不管不问,慢慢地就当成应当的了。再如此一阵子,你若去要回来,她还觉着你是抢她的呢,加之你又无威她也无惧,少不得还得抢白你几句。如此,你让人偷了东西还要让人当傻子,你要回你的东西又要被人当强盗。事情闹大了你怕丢了面子,若由着她偷盗你就伤了里子,进退不是,可不是死路?”迎春听了笑起来道:“让嫂子说着了,上回唬她匆匆赎了那玉回来,连着多少天唧哝,直说奶了我实在没丁点好处。”李纨见她能将此话说笑,便知她确是想透了,暗赞一声灵慧,便接着道:“世上的人行事,其实归结到底就两个字,一个曰‘心’一个曰‘力’,有心无心是一个,定了心,有力无力又是一个。你如今有了依靠自己的心,还得有能让自己依靠的力,这个却不是旁人能帮的了。不过还是那句话,心动境转,自然有旁的路给你走。”迎春笑道:“嫂子这话说得好,我虽心里时时似有所体会,却说不得如此清楚。正是如此了。只是我这‘力’却不知道在哪儿呢。”李纨便道:“你于棋道上天赋如此,这便是天与之力了,世事相通,想来你的‘力’也不能跟兰儿似的在于猛吃傻喝皮糙肉厚。”迎春听了笑个不止,又细细想李纨对贾兰的教养,忽的明白了其中关窍,感慨道:“怪道嫂子不拦着兰儿练武上学,若是老太太、太太,定是舍不得如此的。那阵子兰儿累得下巴颏都尖了,更别说那族学里少人照看,兰儿才几岁!”李纨道:“我只望他能靠他自己过他自己乐意的日子罢了。”迎春便问:“兰儿这么小就进了学,难道不是想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也替嫂子挣个诰命夫人做做。”李纨笑道:“他爱上学读书才由他去的,我可不指着这些,若他之后爱做旁的了,自然也使得。”迎春听了这话点头笑叹:“嫂子竟与旁人不同。”李纨亦笑道:“想得明白些罢了。”两人闲话到了晚饭时,才一同往上房去,此后迎春行事渐与往日不同,却是后话了。
且说惜春急匆匆回到自己房里,见尤氏正问伺候她的婆子们话,上前行了礼,尤氏见她衣裳也还厚实,脸色也不差,方放下心来,道:“这没入冬就冷成这样,上回你这里还冻病了人的,我也不放心,再过来看看,如今看来倒好。”惜春已脱下了披风,靠着火盆子坐了,笑道:“入画彩屏她们胆子小得要命,一丁点冷就忙着给我加衣裳。”又赶着让人把李纨给她新做的衣裳拿出来献宝,道:“嫂子看看这个,大嫂子新给我做的,可好看?老祖宗都说好呢。”尤氏见那大氅毛料轻暖,缂丝的面子上大朵粉紫玉兰,热闹贵气,便赞道:“好鲜亮衣裳,你这么点子小人,就用这样料子,不过穿个一两年罢了。可见大嫂子比我这亲嫂子还疼你呢,我可没这般大方。”惜春听她逗趣,咯咯笑起来,尤氏又道:“怎么听说你还要跟大嫂子做什么买卖?你哥哥让我来问问你,可是月钱银子不够花?”惜春笑道:“我要银子有甚用场?不过是找个由子多去大嫂子那里耍子罢了。以后等我的红利攒太多了,就开个点心铺子专门做点心我吃。”尤氏听她童言童语十分可乐,待看过她入冬的东西都妥当,方放心出来,又去寻凤姐说些家务事。
第111章 。冻雨()
111。冻雨
这迎春与李纨说了半日体己话,好似新开天地,却又无从下手,对着李纨时心里还有几分笃定,这晚间回来躺在床上,一时思量辗转,只觉得心跳腮热了无睡意。一时想着要如何举动,一时又细想府里众人,一时又怕还没个头绪这安稳日子就失了根基,一时又羡李纨等人的日子舒畅。绣橘已听司棋说了素云问她的事情,又知道李纨留迎春说了半日话,留心打量也觉着迎春眉目间有些变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晚间正是她上夜,心里也是一样七上八下,眼看着主子再如此性子只能是挨欺负的,却也不晓得能有什么法子让她转了性子,就算转了性子这样的情势又该如何行事。主仆一对无眠,这窗外也没听得多大风声,却有股子寒意从窗户缝里透进来。迎春略动了动,绣橘忙起了身,上前探视,见迎春脸红微汗,惊道:“姑娘这是招了风寒了?!”迎春忙摆手示意她低声,又道:“无事,我不过是想事情想得有些上火。这会子觉得身上冷得很,你觉得如何?”绣橘紧了紧披着的衣裳道:“可不是呢,这被窝都凉了。姑娘稍等等,火炉里焐着火呢,我给添点大炭去。”迎春问道:“我们屋子可有柴炭份例?这还没到冬日里呢。”绣橘道:“哪有人想得起我们来!早几日大奶奶遣了婆子来,送了一篓子上好的银霜炭。要不这会又抓瞎了。”迎春点点头让她去了,自行躺下,自然又是另一番心思。
李纨在珠界里逍遥,那琳琅墟已逛得差不多了,只是里头种种,连《大千博物》也记不足其中一二。只能依着神识中的片言只语,却已可谓大开眼界了。如此一来,外头日月于她而言反倒如同台上大戏,不过自己也是其中一角,有了别种趣味。与当日将珠界当器,以求成全外头的人生春秋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转日早起张罗贾兰上学,尚未来得及梳洗,闫嬷嬷已过来禀报,道是外头都冻上了。近窗就着外头的灯笼看,果然这树上都结了冰壳,地上也覆了一层薄冰,那天上却还飘着雨。李纨梳洗停当吩咐碧月与常嬷嬷去炉子上温些吃食,自己转过厅堂往贾兰房里去。贾兰已穿好了衣裳,正靠着窗往外头看,见了李纨忙上前请安,李纨搂了他笑道:“还早呢,怎么不多睡会儿,今儿可真是天寒地冻的。”贾兰道:“我晨练完了见外头这样,恐怕路不好走,这么冷,我想先去接了菌哥儿再一同去学里。”李纨看看外头道:“我看今儿悬,这路上都结了冰壳子了,车马如何行的?你索性再等等,说不得学里来给你们传话呢。”两人到了东屋,常嬷嬷与碧月已端上了点心。虾肉小馄饨、龙眼蟹黄包、酱茄瓤子肉酥饼、莲蓉糕、玫瑰蜜乳饼,并两瓯清粥三四碟小菜。那比巴掌还大的酥饼在一众细巧点心中如鹤立鸡群,李纨盛了碗竹米粥喝了一口,举筷夹了块糕。那头贾兰坐定了,也不用人让,一手酥饼一手匙,咬一口酥饼舀一只馄饨,举止还算斯文却速度奇快。李纨尽了一小碗粥尝了两块糕就罢了,贾兰连吃带喝的将剩下的都扫了个干净。众人早已见怪不怪,李纨问他:“可够?还有蒸饽饽。”贾兰摇摇头道:“先不吃了,今日路不好走,我早些去。”李纨见劝他不听,学里也没遣个人来说一声,只好叫人打发他上学。又吩咐嬷嬷们道:“今儿吃食就先别给带上,路上不好走,摔破个碟子碗事小,烫着了就麻烦。把干愣的饽饽点心带上几块,若学里不歇,午饭时再差人送饭菜去罢。”几人答应了,各自去忙。
那头凤姐一早起了,看外头骂声“鬼天气!”,想起自己柴炭安排得妥当又难免得意。用了点燕窝粥,走游廊转过院子到日常理事的倒坐小抱厦里,已有几个媳妇子在那里等着回事了。那个管洒扫的管事媳妇先上来回道:“后半夜起就冻上了,要紧的路已铲扫,只是这雨不停,转眼又一层冰,还请奶奶示下,是不是铺点东西。”凤姐听了便道:“把你手里的粗使婆子小丫头们都集齐了,分了班,白天不能让这几条路上冻冰。旁的不说,老太太太太那里请安是断不会少的,若是跌了哪个,你们几个脑袋够砍的!写个领路铺的条子来,到我这里领了对牌去粗库上取东西。”那媳妇子也晓得如今断不可轻忽,忙去一边寻人写条子去。这头又有司炉司炭厨上茶间的各样琐事,因这一场雨,多出多少事来。凤姐这头脑筋急转,口内不停,不止要处置报上来的,还要管着底下人想不到的,劳心劳力一言难尽。这抱厦里尚未齐全了冬日的布置,这会儿坐着虽有火盆在一旁,却犹觉着打脚底下凉上来,这散花夹绵皮裙也当不得寒,不一会儿觉着膝盖都发凉。只是各处调度着紧,却还顾不上自己这里。正要跺脚,见平儿从一旁伸过手来,却是一条剪绒毯子,凤姐接过了压在腿上,低头又见平儿往她脚下塞了个黄铜脚炉,顾不上闲话,两人只相视一笑。
虽是滴水成冰的雨天,也没有哪个误了请安,贾母出来时,众人已都在暖阁齐聚。贾母往暖阁中间罗汉榻上坐了,笑道:“今日倒暖和。”黛玉笑道:“老祖宗,外头的树都冻上了呢。”贾母听了,便让鸳鸯揭了锦帘往后窗看出去,果然见几棵树上都挂着冰凌,便道:“这两棵树可不是在这里的。”王夫人笑道:“正是凤丫头的主意,是盆里的,挪过来放在这里,老太太看个新鲜。”贾母见那两棵树,一棵黄栌一棵柿子,侧后还立着盆石楠,秋红老绿苍黄都覆了层冰壳,尤其那一树小柿子,恰似水晶裹就,玲珑可爱,便笑道:“这个巧,看着眼睛都亮堂些。”又对凤姐道,“这个天气,府里事情大大小小,你们还费这个心思,孝顺也不在这上头。”凤姐笑道:“老祖宗放心,几条路上都着人排了班清扫,又铺了黄草垫子,各处都按着冬日的份例发了柴炭。这偏又是雨,怕过于寒湿,宝兄弟连着几位妹妹白日里也多是陪着老祖宗的,就索性让人烧了地炕,大家暖和些。”贾母对王夫人道:“你想的周到,这会也不能定按着节气来了。”王夫人忙起身答道:“连同下头的,也都发了冬日的份例。凤丫头虑得早,东西都是齐备的。”贾母又道:“刚听什么路上铺了黄草垫子?”凤姐道:“上回采买煤炭时顺便着人寻来的,左右都是山野里出的东西,一同买了还省些行脚的花费。比毡子透水,正合现在用。”贾母笑道:“偏你鬼灵精似的,理家理事也多些心眼子,倒多些巧法子,甚好,甚好。”又对王夫人道,“你也可省心些了。”王夫人亦笑着点头称是。
李纨几人一路小心行走,回了自己院子,便对闫嬷嬷道:“兰儿这小子说了他也不听,这么个天气,府里的路咱们走着都费劲,外头不晓得什么样子!”闫嬷嬷道:“往常下了雪,咱们这条街上都是两处府里的人清扫的,今日应该也有人当值。只是这雨却又与雪不同,还不如痛痛快快下场大雪也罢,这么湿嗒嗒的下来转眼又冻成冰,哪里扫的起来,薄壳似的一层,人走尚且艰难,何况马踏车行。”众人都忧虑,李纨甩一甩手道:“他主意大,由他吧,这会儿出了门咱们愁也无用。索性去库里寻了东西出来把屋子布置了吧,凤丫头这几日忙得恐怕一时管不上咱们这里。”常嬷嬷道:“老太太太太处既都已换得了,咱们换了也不算逾矩。”商量得了,李纨带着素云碧月去库里挑拣东西,这头几个嬷嬷指挥着院里的婆子丫头按般布置。
快近膳时,贾兰从外头回来了,李纨见他头发尖湿了,忙问他:“可是摔了?怎么弄湿了头发?”樱草青葙赶紧上来伺候贾兰换衣裳,又解开他的头发用干巾子擦,闫嬷嬷也腾出手给他冲一杯姜蜜柚来。贾兰接过,谢了嬷嬷,小口抿了两口,方舒出口气对李纨道出原委。原来这天气如此,贾代儒一早见了便吩咐孙儿贾瑞去通知各房歇了课业待天气转好再说。这贾瑞见天寒地冻的,便偷个懒,只跟学里看门的几个小子说了,让他们传话去,自己寻个暖和地方猫着去了。那几个小子商议,这府里族中的正经哥儿公子哪里受得了这等苦楚,看这天气定也不会出门,至于那些附学的,爱来不来谁管他们。况这门口风重,实在难忍,几人便凑了钱着人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