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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释少阳比起三日前掌门的课上,抽高了有一尺多长,圆溜溜的娃娃脸也消瘦下来,逐渐显出一份介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的棱角分明。
一把嗓子哑哑的,有点沙:“喔,我当初不小心吃了【岁月催】,有五年没长个子了。现在它失效了。”
杨夕:“……”
我们果然是师兄妹,亲的!
杨夕拖死狗一样把变长了的释少阳拖到旁边的矮榻上放着,远离所有酒坛子。然后才整理了下衣襟,绕过高高的坛子塔,“徒儿杨夕,见过师……”杨夕眨了下眼,“师父,你在桌子上干嘛?”
白云浪抱着一个酒坛,玉树临风的立在桌子中央,回过头来洒然一笑,指着酒坛道:“你看,连兄弟下的蛋,为师要把它孵出来!”
“……”
杨夕默默转头去看那位下“蛋”的高人。朴素的黑袍,斑白的长发,面无表情有点凶,让人一看脸就想把钱袋全部交给他。
“连师兄?”杨夕一愣,十分错愕:“你头发怎么白得这么快?”
杨夕怎么都没想到,师父给自己找来的剑主会是连天祚。更没想到,半年前见到连天祚,他只是生出了几根白发,这半年他总是遮着帽兜扣着面具,不为人知的,竟然就老了这么多……
杨夕看着连天祚,有点心酸,有点不忿。
刑堂和战部,作为昆仑仅有的两只战斗部队,是真正卖命的部门,地位不一定最高,待遇却一直是昆仑最好。凡事都有战部首座和刑堂堂主来替他们操心,门派资源优先倾斜,只要一心一意干架,全不应该有后顾之忧。
“是高胜寒不管你?”杨夕瞪着眼睛,看样子只要连师兄点个头,就能转头去把刑堂堂主活撕了。
连天祚闭口不答。
实在是没什么好说,不论是如此迅速的苍老,还是高胜寒顽固的偏见。都没什么好说。
一张悍匪似的的脸上,半点波澜都没有。抬手点点桌子上的白允浪,示意杨夕还有一个孵蛋的师父需要料理。
杨夕一捂脸,抽着嘴角走上去,一记飞腿把师父撂倒,拖去一边的拔步床上卧着。可师父手中那“蛋”却无论如何不肯撒手。
“谁抢我的蛋,就是要我命!我一定要把它孵出来!”
“……”杨夕淡定的招出归池,递给白云浪:“已经浮出来了,你瞧!”
白云浪果然放开坛子,却一脸迷茫:“不是鸟蛋么?怎么孵出个乌龟?”
归池:喂喂喂,你给我说清楚,我哪里像乌龟了?!
杨夕强撑着一张笑脸,挡住白云浪和归池在床上对着掐脸的场景。走到邓远之面前:“远子,你要是没什么事儿,是不是改天……”
邓远之挽着一只袖子,手腕搭在桌上,清冷冷的坐着。闻言,露出个轻蔑笑意,对白允浪道:“我就说肯定是个狗蛋,你非说是个鸟蛋,果然孵出一条狗吧!跟我打赌,傻x,输了吧?”
杨夕终于忍无可忍!抄起旁边的酒坛子,对着邓远之的后脑勺“咣当”就是一下狠的。
邓远之立仆。
杨夕把人连同椅子拖去窗边吹风。
转过身来,就听连天祚声音沉沉的道:“杨夕,我们出去谈谈?”
杨夕却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十分怀疑的问道:“这是几?”
“……”连天祚很无奈,“二。”
杨夕勉强信了,跟着他一路去了院中。景中秀这房子并不十分广阔,一间客房被三个醉鬼占据,连天祚已经觉得不好意思。出了门没好意思再麻烦小王爷,直接把自己的芥子洞府贴在墙上。
挺宽敞的一个厅里,七八间小室贴在四周,和杨夕的洞府格局类似。不过整体大了一号。
二人就在厅中央的两个蒲团上坐下。
“要喝茶么?”连天祚问。
杨夕环视四周,别说茶壶茶碗,连个小桌都美誉。于是断定这是客气,摇头道:“不用麻烦了。”
事情的发展也证明连天祚果然是在客气,他直接跳了下一话题,“哦,那么,我是一个灵修。”
杨夕震惊:“什么?”
连天祚微微倾身:“一柄剑。”
杨夕抬手打断,“连师兄!等等!你这前后逻辑不顺,跳太快,我没跟上!”
连天祚闭嘴,静等杨夕跟上。
杨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脖子僵硬僵硬的:“所以,连师兄是灵修,本体是一柄剑,现在看到的是你走人道修出来的肉身。然后如果我给你当剑仆的话,养的剑莫不是你本体?”
这种突然发现身边好多不是人的感觉有点微妙,我明天应该挨个问问还有谁不是……
连天祚迟疑了一下,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养灵修的本体,对你将来成剑的帮助更大。”
杨夕的震惊劲儿还没过,下意识道:“我为什么会嫌弃?”
连天祚想了想,两手比划了一个手势。翻译成人话大约是——我在你的身体里……
连天祚:“有些小姑娘觉得不好。”
杨夕很认真的琢磨了一下,提问:“那我会怀孕么?”
连天祚有点小呆滞:“当然不。”
“哦,那我不嫌弃。”杨夕说。
连天祚有点小高兴。
杨夕也抛出了自己的疑问:“那你是谁的剑?”
“昆仑。”连天祚毫不迟疑。
杨夕:“五代?”
连天祚:“三代。”
“……”杨夕默然了半晌,方道:“师兄你今年多大?”
“算上灵智蒙昧的时候,五万多岁。”
“比掌门大?”
连天祚点头:“大不少。”
杨夕垂着眼睛想了半天,眉头渐渐皱起来:“这不对,我每次见到师兄都有一种,师兄是我家私有财产的感觉。特别想找个麻袋给你装起来。”杨夕一边说一边比划。
连天祚小心的往后窜窜,看起来不太喜欢麻袋。
杨夕十指交握,飞快的做着一套指操。一边活动着手指一边道:“师兄说自己是昆仑一柄剑,这我就有点明白。我是五代守墓人,如果师兄是五代的一柄财产,那就很说得通。可师兄说自己是三代,这我就不太能理解了……”
许久,杨夕抬起头,有点小深沉的样子:“会不会是灵智不清的时候,师兄记错了?”
连天祚摇头:“……不会记错的。”
“?”杨夕等着他的下文,连天祚却一把拎起她,忽悠一下直接“瞬行”到传送大殿旁边。
半透明的白玉大殿,在正午日照下流光溢彩。雕工本就精湛的“灭门浮世绘”,在四面墙壁上铺展开来,在这日光下少了几分纤毫毕现,却莫名的更加栩栩如生。
连天祚把杨夕拉到三代昆仑那一副的前方。
陡峭断崖之上,向前无路,向后是低处。柴门紧锁的小破院子,萧索的立在断崖上,一副随时都会有风刮跑的样子。
而天上也确实刮着一不小的风。
四项天劫之中,风劫应迷惘而生。那挂着昆仑破匾的小院儿,似乎陷入了无路可以前行的迷惘和尴尬。
道袍打扮的弟子们,稀稀拉拉的从山上下来,各自背抱着全部家当。
山风掀起他们的发梢和衣摆。
没有一个人回头。
连天祚抬起手,指着山路尽头快要走出画面的一名三代昆仑弟子,刚下山就丢掉了自己的剑。连天祚的手指,落在那柄剑上:“这是我。”
杨夕盯着那剑,它被丢弃在山路尽头,似乎是在瘾喻三代昆仑自废道统的荒唐。
那一段故事,杨夕在龙渊阁的古旧典籍上读过一点。
三代昆仑自断道统,散尽门人,全派上下把灵石法宝分吧分吧散了伙,是最为人诟病的一代。
它没能够渡过那一代的天下大劫,它在灾厄面前最终选了退缩。
连天祚长着糙茧的手指,沿着剑柄抚到剑锋,眼里有淡淡的缱绻。
这一幅荧光闪烁的流离失所,在他身边沉默得有些残忍。
他是一柄被丢弃的剑。
他的剑修放弃了昆仑,他却不肯。失去了握剑的双手,他可以自己挥舞自己。五万年……
他终于修成了肉身。
他可以自己把握着自己,去坚持自己的坚持。
三代昆仑的覆灭,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是最为人所不齿的灰心丧气、羸弱不堪。他们没有经历任何争斗,是自己解散了门派。
杨小驴子抿了抿嘴唇,觉得凶巴巴的连师兄看着忽然有点可怜。
“连师兄,能不能给我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连天祚收回手指,下意识的有点痉挛。粹透万年血火之色的眸子,静静看着杨夕:“天路断了。”
第105章 三代昆仑()
杨夕微愕:“什么天路?怎么个断了?”
“上古时期,这世上本是有一条天路的。修士登仙,并不需要渡劫飞升,只要登上天路,一直往上走就是了。但是五万年前,那条路,忽然塌了。”连天祚的手指,摸索着三代昆仑“灭门浮世绘”上的那一处断崖,眼中是一片不愿回首的冰寒。
天路断绝,对于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生灵而言,并不是一场摸得着的灾难。饭照吃、觉照睡,风流少年照旧伤春悲秋慕红颜,街头大妈仍然鸡毛蒜皮神掐架。朱门酒肉依然臭,路边冻死骨没减。
所谓天路,不过是一则远在天边的名词,一条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是对于整个修真界来说,却无疑是一场惊天浩劫,破世灾难,迎头而至的一记大闷棍。
把所有修士都敲懵了……
通往仙界的路断了,不能成仙了。
千百年来,他们背井离乡、别妻弃子、舍家撇业,放下红尘诱惑三千丈,埋首深山变白头。悟道箴言上的“放下”“摒弃”“参透”“勘破”,浸透了他们苍白无泪的青春。
一夜之间,全变成了荒谬的笑话。
恍然回首,失去了仙缘的掌心,贫瘠得如此可怕。他们放弃了一切能放弃的,却没得到一点补偿。人生竟然被自己活成这样枯竭,前路只剩一片暗无天日的寂寞。
天道敲得一手好闷棍,一记釜底抽薪的大招放下来,直接干掉了修真界大半的修士。
数之不尽的道门弟子崩溃、自杀、发疯、入魔;更多的人静静收拾了包袱返乡还俗,默然看着沧海桑田的故里,无处倾吐之前千百年的孤独忍耐到底后悔不曾。
连天祚至今都记得,昆仑山上浩浩荡荡的下山人潮。
昆仑的山路从没显得那样狭窄不堪,每一张脸上都是心若死灰的茫然。
三代昆仑的最后一任掌门,形单影只的守在山门口,苦苦挽留每一个普通弟子,区区半月,原本的俊俏的青年人便天人五衰,皓发如雪。
那位掌门有一身高强的修为,却并没有力挽狂澜的本领。
他最终,没能留住任何一名弟子。
心境破裂,境界飞落的掌门人,终于没能熬过一个甲子,便像个凡人一般死在一场伤寒中。
临终时,床边只有一柄模样蠢笨的剑。
并不是所有的弟子都忘恩负义,掌门人德高望重,听闻他病重,赶回来奔丧的前昆仑弟子足有千人。
可是掌门人任凭他们跪在门外,一个都没见。
他最后的遗言,都说给了那柄刚刚能听懂人话的剑,仿佛对着世上最后一个知己。
“我走之后吧,你就是这世上最后一个昆仑了。有时候我特高兴你是把剑,剑比人活得长啊,只要你一日不死,咱们的昆仑就一日还在。苍生不死,昆仑不绝啊,这昆仑怎么能灭在我手上呐?所以吧,你一定要睁大眼睛替我好好看着,千年、万年昆仑一定会重现世间,只要一个契机,昆仑就一定会……到时候……把消息烧给我啊!”
掌门人死后,一名来奔丧的弟子,最后锁上了三代昆仑的大门。
带走了床前那柄灵智初开的剑,却只是当了纪念。
连天祚慢慢的修行,过了一万多年,才学会流利的说人话。
又过了几万年,才修出了个长得凶巴巴不太好看的肉身。
新的昆仑已经因为找到了飞升的办法,真如那死不瞑目的三代掌门人预言的一样,重现人间。破而后立,再破再立。
几万年的颠沛流离,不论做为一柄懵懵懂懂的剑,还是一个跌跌撞撞的人,连天祚的生活中心一直没有离开“昆仑”两个字。
他也隐约的感觉到,这些“昆仑”与“昆仑”之间,也是不同的。现在的昆仑与当初的昆仑不太一样,这让他心里有点简单的失望。
如果他是一个善变的人,或许这份浅显的执着早就在几万年的时光中被失望消磨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