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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好像是要下雨。”君黎岔开话去,“我去取个伞,陪师父一起出门。”
朱雀这次没有拒绝,站着待他取了两把伞来。说来,他们师徒二人,也确实很久没有在这内城之中同行了——君黎虽说是他的弟子,可对于朱雀每日忙些什么,其实也不曾真正清楚。
“先去重华宫吧。”朱雀道。
重华宫,太上皇的居所。程平入宫日久,如今封王赐府,似已定局,赵构已无太多必要与朱雀时时密谈,可朱雀最早执掌禁城时来此地最是频繁,加上众人均知他不甚喜欢被人打扰宅邸,所以只要不是十万火急,都习惯了到此地等他。上一次那邵大人也便是在此等候朱雀,向他报禀,昨夜是邵大人巡值,果然今日一早过来,君黎远远便又看见了他。
邵大人忽见君黎跟了同来,不免有些惊讶。君黎听他果然与朱雀只说一夜无事,不曾有什么异样,心中暗自尴尬,临别时对他笑过,邵大人亦大咧咧向他一拱手道辞。
既已到此,朱雀也便带了他往重华宫里向太上皇拜个安。说是“拜”,不过,修道出家之人,有借口不受世俗礼节所拘,加上朱雀并不跪太上皇,君黎自然也乐得不跪。原是打算拜安即走,只是天色不美,黑云翻滚,已是雨落之相,两人不得已,在赵构宫中坐了一坐。
君黎来禁城日久,正面拜会太上皇还是第一次。他早听闻赵构好文好艺,于这重华宫中一看,果然如是,且不论诗词字画,单是奇石奇雕等摆设,沿廊便有多见。
三一二 一诺难却()
赵构逢见君黎却多有欣喜。宫中尚道,太上皇自不例外,当下与他多谈了一些生炉炼丹、长生久视之事,言语之中听来,倒也约略懂得一些,只是总是提及炼丹之术,不免有些偏颇。
“‘长生久视’之事终是缥缈,”这太上皇倒还不算太糊涂,虽然免不了于此有所喜好,却也不致迷失心智,“不过若能延年益寿,当是好事。道长平日里,可常有炼丹以助修行?”
君黎应道:“修行之事,主在内而非在外,贫道所修一宗,重炼神而非炼形,讲究修炼之时抱元守一,外丹之事虽有所涉猎却非贫道所长,是以很少致用。”
赵构“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不过随即又道:“道长尚且年轻,心境自然不同。”便也换了话题,道:“孤家久听朱卿提起,道长与仪王交情甚笃,如此甚好。”
君黎随口应声。他心里明白,自己与程平远称不上“交情甚笃”,所谓交情,也不过是相较旁人而言,自己算是个旧识,当初还曾自张庭手中救过他——但如今深陷禁宫,那时的相救想来也便不免可笑。程平算是个直率少年,大概仍一直抱着离去之愿,将自己视作与这禁宫之外唯一联系的路途。
赵构又问起程平一些在青龙谷时的旧事。君黎听出他语带试探之意,好在自己所知本来也不多,就拣一些不紧要的说了。外面是好一场昏天黑地的大雨,可这声息也自然地掩去了君黎言语中一些思索的痕迹。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未几天色转了明亮,只余一些嗒嗒的水意尾声还在缠绵。
见雨小了,朱雀便带了君黎告辞离去。从头至尾,朱雀并未露出丝毫痛楚异样,倘不是事先知晓,决计看不出他身上会有着毒伤。话说回来,他若在外人面前能被看出来,那也便不是朱雀了吧。
君黎两手各执了一伞,左手为他打着,朱雀并不推辞,两人自宫中缓步穿过。
“我来此禁城之前,禁军掌在两个人手中,一个是你爹夏铮,一个是你今日所见的邵大人。”朱雀开口道,“于此,你想必并不知道吧?”
君黎怔了一下,道:“我不清楚。”
“所谓‘禁军’,也就是殿前司和侍卫司。他们两人——夏铮的来历你知道,夏家是临安城第一武林大家,这都城迁到临安的第一天,就不能不与其扯上关系。夏家有心投靠朝廷,太上皇自是欢迎之至,所以他昔日是给了你祖父一个正三品,给了夏铮一个正四品,由他们父子二人执殿前司;而邵大人——若说保卫这大宋皇室,邵家的渊源更久,因为他们是自大宋都城还在汴梁时,便执掌了侍卫司。邵家原亦是武林世家,彼时在洛阳的地位,正如同夏家在这临安城的地位,而洛阳失陷之前,江湖之上,邵家‘明月山庄’名望比江南夏家庄可都还要再高那么几分。”
洛阳“明月山庄”之名君黎是听说过的,却从未想过那个邵大人会与当年大有来头的武林世家有关,不觉道:“那倒真未看出来。”
“明月山庄本也算中原武林之旗帜,洛阳落入金人之手后,它联同洛阳几大家,撑持了好些年,不过最后还是免不了败落南逃。既然是落难,自然不可能再高调为人,只不过还放不下当年的神气罢了。禁军两司在夏、邵二姓手中,原本这禁城也未必需要我,但正因为是两人而非一人,而夏、邵二姓你祖父那一辈都已身故,夏铮和这邵大人却一直未被提了品级,便给了我机会——我们当今这位天子,心思多在外务与朝政之上,于禁宫内城之事常无暇多顾,所以太上皇有所提议,他也不会反对。侍卫司也不曾有异议,当时只有你爹——只有我们殿前司夏大人,对我的出现有所不满。这也难怪,他是拓跋孤的亲戚,与我自是水火了。后面的事情你多少知道——他要出头,我便寻机会换了他,将张庭提了上来——也便是如今之格局。”
说了这一晌,雨已是停了。君黎收了伞,云层之中白色霞光透入,一时好是烁目。朱雀待他停当,方道:“你很少涉入禁城之事,先前南去梅州一事,你在两司之中固然算有了些声望,但是要盖过张庭和邵宣也,怕还不够。”
君黎此时方知那邵大人名讳是为邵宣也。朱雀这句话,他若是往日里听到,或许还不领其意,但在此刻听见却心中雪亮——朱雀并不想将这“大内第一人”的位置给旁人,而只想交给他君黎!这原本不是现在要考虑的事情,正如昨日那明镜数诀他原也不必一口气交给自己,唯是——唯是那毒伤——逼得他不得不在此刻就作出这些决定!
他一时胸中只觉闷郁无已,一股灼热涌起,逼得他又连咳了好几声。朱雀蹙眉:“你怎么?”
他连忙摆手,“没事,天变得快,我……昨晚大概着了凉。”
朱雀没有追问,沉思一会儿,又道:“邵宣也倒没什么,一来他并不看重此事,二来他与夏铮交好,最多你把你与夏铮的关系告诉了他,他便不会为难你;至于张庭——”
朱雀停顿了下,忽而一笑。“也不必担心。‘明镜诀’学成,便是几个张庭,也不会是你的对手,那时便不会有人再质疑于你。”
“师父,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早了些。”君黎听得越发心中难受。
“是早了些,不过你要知道,”朱雀看着他,“这个大内,迟早是你的。”
君黎不语。他知道这句话的份量有多重。朱雀想要给他的,并不是他想要的,但他不能开口拒绝。他也不忍开口拒绝,尤其是在此刻。
幸好,他相信,这一切并不会这么快发生。朱雀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经为他找到了转机。
其后君黎随他又辗转各处,到了一切停当,果然已是午后了。天意虽然放了大晴,师徒二人还是回了府邸,各自小憩。君黎回屋坐下,心思终是不免烦乱浮动,难以尽静,无心午睡更无心运功疗伤,坐立间瞥见昨晚被自己放在一边顾不上看的那个油纸包,心念一动,伸手取了过来,解开扎索。
此际看这些信件,君黎倒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来,逢云道长是将那一整个背箱的东西都交给了自己的,如果这些信件真是箱子里的,那么它们现在本也应属于自己;二来,若是不看,他也无从得知这究竟是不是老道长的遗物。
他取了一封打开。这张信笺没有装函,只是折了,轻轻压在最上面。大部分信纸都很老旧了,仿佛隔了几十年,这封看起来还略新些,可是君黎才看第一眼,就不觉愣了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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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秋暑未消的午后,秋葵睡得朦朦胧胧间,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虽然昨晚到今日都没见君黎的影子,不过听人说他夜里回来过,她也便放下了担心。身体仍不很舒服,她倚床休息,不知不觉间竟是睡着了。
这一下忽然睁眼,她定了定神,那敲门声还在继续。“秋葵?”是君黎的声音。他很少会在门外就开口喊她,今日这异样的细节秋葵自不会感觉不出——想来,他寻她的事情是有些不寻常。
“来了。”她也便忙忙起身去开门。
“秋葵,”君黎见了她,眼中的神色显得很是不定,开口便问道:“你师父的闺名,是不是叫作‘杜若云’?”
秋葵有些惊讶,“是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有些东西给你看看。”君黎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进去说。”
秋葵与他坐下,“这是什么?”她有些好奇地看他将一叠书札放在桌上,装了封函与未装封函的都有,加起来粗估总有上百件之多。“这么多信。”她说道。“谁的?”
“我师父的。”君黎随手抽了一封,放到她面前,“是你师父写给他的。”
秋葵瞪大眼睛。眼前是一枚信封,扉上娟娟清秀的女子笔迹虽与她熟悉的师父略有些不同,却也能从中看出用笔时同样的风致——那当是杜若云年轻时的字迹无疑。“这是你师父?”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信封上那三个字,“你不是说你师父叫……”
“不错,我师父道号‘逢云’。”君黎低声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修道出家之前的名字……”
他的目光也落下。这一枚发黄的纸封,凝固着那一年它将往之人的名姓。
——“叶之昙”。
三一三 旧恨阑珊()
叶之昙。秋葵知道这个名字。
杜若云没有提起过他。秋葵还是在这次三支之会上,听到静慧师太提起过几次,才知晓了这个阑珊派昔年的首席大弟子。在静慧师太的讲述里,那个她引以为豪的大师兄聪颖过人,年轻有为,是受人景仰的同侪翘楚——秋葵无法将之与君黎口中那个游走江湖的老道叠合起来。
她迫不及待打开封口,抽出信想看个清楚,可还没有看,心里已经转过了许许多多的因果——她其实一瞬间就已明白了君黎这个师父为什么会听过五十弦琴的弹奏,她也明白了逢云为什么要叫“逢云”。
信的内容主是请教一些武学上的问题,不涉半点男女情爱。字里行间的措辞很是仔细,一封信写得极为整齐而简洁,半分错乱也没有。
可秋葵偏偏看得心中一酸。旁人或许不能自这一封寻常的信里看出什么,但她对自己这个师父却何其了解——或者,毋宁说她是了解自己。简简单单的书信,背后却不知经了多少字斟句酌,更不知誊抄了多少遍。寥寥而淡淡的言语之中凝聚的心思,恐怕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能体会。
她止不住一封封往下看去,起初每一封,都是谈论武学。叶之昙这样的男子,大概也不知该怎样捉摸一个少女的心思吧,所以应是与她规规矩矩地一来一回了好一阵,可是秋葵仔细看那书信上的时日,间隔少则三五日,多也不过七八日——莫说杜若云一直住得偏僻,就算是住在城镇之中,这几日也绝不够书信的一个往返。信中多提及“来信收讫”,并不是杜若云随兴而发信,应是叶之昙不堪等待时日之漫长,又或是不愿她等待回信太久,便每隔数日就写信过来。杜若云虽然信中言语很是谨慎,可既然愿陪他这样频繁笔会,其中的心意,叶之昙久了终究明白。
虽看不到叶之昙彼时的去信,秋葵却也推测得出他是后来在某一封信中表明了心迹。杜若云的回信依旧誊写得一丝不苟,可秋葵看时,却觉自己这颗心咚咚地跳着。她不曾回以热烈,甚至有些轻微的责备之意——可那是种怎样的掩饰呢?她若真是不快,又为何还要回信?
她不自觉抬头,看了一眼君黎,他正低头读着另一封信,面色沉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确信——昔年的叶之昙和杜若云是两情相悦的,但不知为何最终不曾在一起。“喂,”她轻轻推了推君黎手臂,“那么多信,你全都看过了?他们后来是怎么了?”
“我大概看了。”君黎抬起头来,看了看她面前那十余个拆看过的信封,“他们真正通信的时间只有半年左右,半年之后便出了变故。你师父在这半年之中,写来了总共近四十封书信,剩下的这些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