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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答案。”沈凤鸣垂着头,“我只有我看到的、听到的、记得的”
稍许振作,他又忆道“那天,我们起初还在屋里,静待事情过去。可是很快只听外面喊杀声越来越大,我娘出去探察了下,回来与我说,黑竹看起来情况不妙,节节后退不说,那些人更似是要将黑竹赶尽杀绝,将镇子出入口尽数看死,一间间屋的开门搜寻,想来搜到我们这也是迟早。她将本已装好的琴拿出来,说,必要时,也只能反击。却叫我去躲起来说我人小,借着现在已会了几分身法,寻个屋檐,躲过去想必不难。
“从落脚在这镇子起,那琴一直摆着,我娘没有再弹过一次也非是什么别的理由,只不过不想惊扰了人,徒惹出事来。这日既见她将琴摆起,我便知外面事大,便假意答应我娘,其实是为出去找彻骨一来我心里是有点担心他,二来我也想他能来帮忙。如你所言我当时的想法亦是彻骨理应担心我们有失,理应一始就来我们这看看。不过事实上我后来想明白起始谁也不知对方会挨个搜屋,他当然不希望暴露我们,所以反而要尽力远离我们这里,将青龙教引去别处。
“事与愿违,终究青龙教其中一拨人还是搜到了我们那条巷口,血腥之气也已十分浓烈。我没走远我从未真正见过那样毫无避忌的杀戮,不过是在屋顶看了一看,就已两腿发软,难以前行。有个青龙教之人看见我在屋顶,大概是惊异此地竟有个小孩,便回头向人想指点我可便是此时,我看见彻骨来了。他杀死那几人的时候,一分犹豫也没有。
“那个人和他的同伴都再没能说出话来彻骨前夜口中那些生杀之事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我第一次感觉到,人之生死原来是这么这么轻的一件事。我惊得动都不能动弹,那时实不能想象一个人要有多坚硬,方能视此为常。彻骨飞身过来,一把将我抱落,推我进天井,说,你们别出来。我娘闻声从屋里出来,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彻骨只说,躲好了别出来,他只消活着,定不会让任何人进得我们的屋子。若看到敌人稍退,他便会给我们暗号,让我们乘隙逃走。
“其时外面已经有人追来。我娘当时应也是下了决心,就将自己衣襟撕落两块,交与彻骨说了一句,堵上耳朵。彻骨接过去,也顾不上问个清楚,就出去了。
“我当时手足无措,我娘要我找屋檐避起,觅机先走,我不肯,说要跟彻骨出去拼命,她便强拉我进屋,但我已听到彻骨在外面与人说话。那时候我还不知与他说话那人是谁,只知应是敌人一伙的一名首领我只听到彻骨说,你已得了慕容,为何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那人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彻骨说,这么说你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那人说,对你这样的人,我不放心。彻骨说,你是公报私仇。对方说,是公报公仇。
“此后没有再多言语,已是动上手了。对方人很多,彻骨一人原是不可能支撑太久的但此时,我娘用了魔音。
“彻骨从不知道我娘会武,更不知道她那琴竟有这样用处但他立时已明白了我娘要他堵上耳朵是什么意思,比起青龙教的人一时尚无头绪,他反应快得多。有魔音助阵,青龙教之人当下根本无力与他相抗。
“只是,这绝非彻骨本意他是要我们隐藏,绝不是要我们反用这种方式暴露自己。可事已至此,除非以他们一琴一刃,能改写了那日的胜负能真正、彻底地退敌,否则,他知道我们都更必难逃一死。
“我娘又如何不知,魔音但起,便意味着她已将生死置了度外。我其实不解她为何如此。我虽不希望她不顾彻骨的死活带我逃走,但我以为,她本应会那么做的。
“可惜,我再没有机会问她。也许一个人作什么选择终究还是太太难用理之一字来衡量与解释。那天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魔音以往我母亲奏琴,都只是奏琴而已。若不是我背熟的那些魔音的窍要与此时耳中所闻能立时得互相印证,我甚至都难以想象魔音原来是这个样子。也是背水一战,再无退路之故,那日魔音一始就十分激越。如此,彻骨竟在独对青龙教一伙人的处境之下,没有落到下风。我远远地从门缝,一直看着他往返闪过的影。他一直不肯离开我们这道门。
“但对方首领也绝非傻子,塞住耳朵谁又不会,而且虽然他的同伙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彻骨手下他的帮手也来了。
“这个帮手声音雄浑,即使有魔音抑压,我还是听见了他说话。他听起来比前一个人年长,我料想,他总应也是个首领。这么多年我虽然打听过,有所猜测,却也始终不能肯定他的身份,直到那天在鸿福楼上,我再听到了你义父的声音。”
四三八 对酒当歌(六)()
沈凤鸣抬手打断似要开口的夏琰,示意他先让自己说完。“有他们两人在,彻骨终于是敌不过了。你也不用为顾世忠辩解什么我其实没那么恨他,毕竟,那天外面人很多,单从门缝所见,我终究看不清他们交手是什么情形,看不清最后杀死了彻骨的究竟是谁若不是你说,我都不能肯定,彻骨真是死在他们二人手上。”他说到这里忽然自嘲一笑,“这么一想,我好像有点无情?彻骨是我师父,于我有恩,又是为我们母子而死,我理应详查他的死,理应为他报仇可真的,大概是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报仇我连我亲爹的仇都没放在心上,我也没将彻骨的死放在心上。”
夏琰与秋葵两双眼睛,此时都紧紧攫着他的一双目光,可他谁都没有看,那垂落的双眼漫然漏出些失真的复杂。“不对。”夏琰开口。即使不曾得他回视,他却也没有移开视线,“若真如你所说,你为何又要杀程方愈你要杀他,终也只能源于仇恨出于比你父亲与彻骨之死更深切之‘仇恨’。”
“是不是因为你娘?”秋葵脱口截断,“是不是你娘她她死于程方愈之手?”
沈凤鸣将目光抬起,看定她,“我娘是死于魔音的反噬,与你那天走火入魔的情境相似,她也因心神忽乱,入了自己的幻,至死未能脱出,而我我是个无用之人,我没有办法救她。”
他这几句话说得淡淡常常,可秋葵心中已如震起轩然**。湘水之战那天的情形重又在她脑海哗然回响,她在此时终依稀省悟了沈凤鸣当日一些语焉不详,与他那日如此悲伤却又决绝的表情。
她不及再深想。若依此说,沈凤鸣母亲也并非死于程方愈之手至少,很难将这般深仇大恨只尽归程方愈一人之身。她犹犹豫豫,却也未敢就此追问,目光便向夏琰追循过去。
夏琰的表情也有些踌躇,“也就是说,那日残音镇之役,你母亲是……”他亦欲言又止,实不知此时该当安慰他还是装作肃然淡定。“黑竹中人只传那日琴声有多可怕,却只怕……只怕谁都没想到,引了如许恐慌的琴声的主人,竟自己都没能逃过……”
沈凤鸣哂笑,“我母亲的魔音造诣的确不凡,但受限于琴器,她甚至还达不到一音二幻的境地,那天的魔音,比起这次秋葵在湘水所用,其实远远不及。只是,湘水洞庭,地方广阔,琴声至君山方震得回音,不比小小镇子,琴音往返激荡,攻心更急。我们那间屋子,前后狭长,两头都有天井,琴声极易传出,而相邻每屋之间有些距离,门墙又高,魔音以内力送出,在这窄小巷弄之中往返混响,回声极大,这么小个镇子,一多半都能听得见,到高亢之时,整个镇子都能听闻。镇上喊杀之声原本震天,可在魔音之中,那些声音逐渐便如被压低,如被吸干了心髓般变得枯空无论是谁头次遇见这等事,惊慌也是难免。口口而传,最后说得如何神秘可怖,都不足怪。”
他说着,面上却若有所失,“可是,魔音?再厉害的魔音,也远非那天最为可怖之事。”
面前那瓶酒已空了,沈凤鸣便伸手将另一瓶倒了些在杯中,将目光望向那个被屋顶遮住的天,再次陷入回想。“彻骨死的时候,身体倒撞在我们那门上但门没有开。他将身体挡住了门,不肯让人进来。我娘的琴音也是在这个时候,失了控制。”
他饮去一杯,看着秋葵,“你应该能体会吧?那种被压抑的心魔一朝释放,按捺不住从指尖琴弦涌出的梦魇感此前根本无法预知在哪一个瞬间,有哪一点心念的错落,就会将之引发。而你甚至想象不到自己竟能用出这等心力你定不知道那天在湘水边,有那么一瞬间,你甚至用到了一音四幻当年我母亲,魔音失控之后,琴声也如狂风疾雨,将镇子那般席卷。那些人其实搬开彻骨的尸体就能进门,可在琴音止歇之前,他们始终没进来我不知道是魔音之力太烈以至于他们无法行动,还是因恐惧而不敢进来。多半是二者兼有,因为我,当时就是这个动弹不得又恐惧至极的样子。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是彻骨的死叫我娘变得这样。但心底里,我其实不懂。在其后的这么多年里,直到现在,我都还是没办法懂。分明彻骨对我母亲没有十分情意,他为什么不肯走,定要为了她去战死?分明我母亲对彻骨也没有情意,她为什么会因他的死,失了方寸,入了心魔?
“可这答案,永远也不会有了。我记不得琴音失控的时辰有多久,我娘直到琴弦尽断后,才清醒过来但那时,她的心脉也已断尽了。一个人用出比平日里高出十倍的心力,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哪怕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愿。
“琴声停了,我看见,门缝外的人还在,一时之间还无法就此闯入,但也蠢蠢欲动。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娘将死的这个当儿,我还有空注意这些。可能是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天发生的事是真的。我直到那时候,还觉得不过是一场梦,毕竟所有的一切,我都理解不了,更左右不了。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怔怔愣愣地站在她身旁而已。
“琴声停了,我娘伸手,将我耳里塞的一寸布襟扯出来,要与我说话我竟连这个都忘了,都要她来伸手拉扯。她说了好几句。我当时几乎什么都没听见,仿佛还在神游,只有后来想起来,每一句都日愈清楚。她要我牢牢记着云梦的祖训,要我记着她教过我的那些话,要我别忘了自己是谁,然后,要我答应她,快走从后院立时就走。因为,再有片刻,那些人便会闯进来她要我发誓,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要好好活着。
“她没提一句别人,也没提一句报仇,没有说一句遗憾,也没一个字不甘。她只舍不得我,可舍不得也要舍得了。”
沈凤鸣稍许抬了抬眼睛,恰对上了秋葵的目光。他的眼眶干燥着,仿佛那样的往事也不会再泛得起他一点浅泪,反是秋葵的双目似有萤火,忽见他抬头,她忙将这点萤光强捺下去。即使沈凤鸣没有说,她也知道那日湘水之战失控了的自己,终究是揭动了他心里的这层伤疤;而自己能逃得性命,也终究是因了他的这份旧痛。
沈凤鸣自是瞧见。他却也只淡然笑了笑。这世间最可珍贵之物,都要用最惨痛的代价换来他早就知道了。这大概就是母亲当日一再要自己重复的那句祖训之真义?所谓圣血之记忆,终也只有如她当日要自己保证的先要活着才终于能有那么一天,等得到回答吧。
“我答应她,我一定会活着。这时候门被推开,有几个人进来了,我逃去后院,没有看清进来的是谁,但我听见了他们说话。
“那个年长的应该没有跟着进来,只有先前那个年轻些的,带着几个人,小心翼翼的,仿佛还在担心这屋中有什么古怪。可屋中只有一句尸体。那个掀动如此魔音的女子已经死了琴弦尽断,心脉尽毁,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死人。
“果然不多久我就听见有人向那人回报,说,‘是个女的,断气了。’我母亲的死,我不曾第一个探知探知她的,是一个陌生人。
“另一个人也检查了屋中情况,说,‘应该就是她了。这琴看起来也普通,不知为何,就有如许大声响。’停了一下,不听回答,他便请示,‘程左使,眼下怎么办?’
“我才知道,那个年轻些的首领,叫作‘程左使’。这程左使没有便回答,我料想,他也在细看屋里情形。隔了一会儿,才听他回了两个字,‘烧了。’”
沈凤鸣将这几句话说得极尽平静,可说到“烧了”两个字的时候,终还是压不住语调,仿佛十八年前的浓烟依旧呛堵在他的咽喉不过是两个字,却竟喑哑变换,失了高低。
他犹待自说下去,可那一丝强平的心弦被勾动,便水面投石,呼吸一时起伏,他竟再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