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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地头横行无忌的张庭——更带了数百禁军,被坚执锐,就在我青龙谷外,明火执仗行若无人!”
他愈说愈是面色深暗,“你要我如何信你只不过是来提亲,朱大人,换作是你可相信!你以为区区哪个‘亲眷’就能叫我再将青龙谷向敌人悉敞以待——你以为我还会上第二次当?”
“我既为君黎提亲,自然要与他同来,至于张庭与禁军——都是仪王的随卫。”朱雀淡定道,“这是王府行制,仪王身份特殊,他要来青龙谷,随行人众,亦非我一人制下,你大可不必草木皆兵。”微微一停,“话我都说清楚了,教主若是讲理,想必不会拦阻,待我见过卓燕,商定亲事之后,自会离去。”
他甩了甩衣袖,算与拓跋孤告辞,方转身,迎面树木影绰间,隐隐约约漏出又一个人影。
朱雀神色微变。月白的袍,火红的绫,在这肃冷枯冬之地,如烈日忽然灼目。
“你心里清楚,我今日不可能容你轻离此地!”身后拓跋孤一个字一个字厉声道,“收起你那百般说辞,莫以为我不知晓你在想什么。”
朱雀没有看他。他定定地看着面前拦住了去路的那个人影。
——如果更加上凌厉,拓跋孤的确有把握将他留在这里。
“你……也认为我来这里别有目的?”他开口,显然是向着凌厉。
“我不知道。”凌厉的声音随风飘过来,如红绫随他广阔袍袖浮在空中,“或许没有。也或许——真有。”
“你理应最清楚——今日之事于君黎是何等分量。”朱雀道,“你不是一直自诩他师长——你莫非连他这点真心都不……”
“你不配与我谈他的真心。”凌厉冷冷打断。“朱雀,你心里很清楚,若没有你,君黎这桩婚事,青龙谷不会为难。你全凭着一己私心强要插手,至于他怎么样,你根本没放在心上。既然如此,也莫怪旁人猜疑——你是以他为借口——来这里另有所图。”
“是么。你这番话,可敢当着君黎的面说?”朱雀语声亦趋狠锐,“我告诉你,今日我若不来,凭拓跋孤这番算计,君黎今番只算是自投罗网!你若真是关心君黎,现在就该去林外接应于他,而不是在这里挡我的路!”
“无稽之谈!”凌厉冷叱,“你若真觉我们要算计他——你若真是为君黎好——又为何还要容他自投险境?凭你难道还拦不住他——现在却寻这等拙劣借口!”
朱雀呵呵大笑,“凌厉啊凌厉!枉那小子还以为——你是他的指引知音!你难道竟不晓得他,为了卓燕那个女儿,他有什么事情不敢做?有什么刀山炼狱不肯去?有什么人——哪怕是我——拦得住他!到底是谁不配谈他的‘真心’——我当然不拦他,我甚至不会劝他一句——我只不过绝不容他跟着你这等人来提亲——因为你只是拓跋孤的一条狗,你保不住他!”
凌厉目中终是闪过一线怒意。他没有再说话,只有右手中红绫一瞬受力绷起,乍乍然坚硬再不是平日柔软闲适,这个月淡风清的翩翩公子,因为这丝愤怒,一刹露出了二十年前,黑竹王者的模样。
朱雀却反而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留给这样的危险,要以此显示他的无限鄙夷。他的目光扫过拓跋孤,停留在墓碑。“白霜,你看,”他放轻语声,旁若无人地与地底之人交谈,“当年这两个人欺上我们的朱雀山庄时,天下人都说是他们占理;这么多年后,我到了他们的地头上,明明没有恶意,可怎么也还是他们有理?你说,我是不是疯了,竟以为这样的人,还可与之说理?”
坟前的烛火晃了两晃,将两缕黑灰的烟色熏在墓碑之上。
他伸手,在墓碑一角轻轻抚了几抚。究竟是他借机要欺青龙教,还是青龙教借机要对付他,仿佛都已不重要了,只剩下一触即发,再无法相容的急迫。他有点后悔——如果早对青龙教动手,或就不会有这许多枝节。只惜今日话已至此,有些事是当真无法辩明,拓跋孤——大概是真的决然不容他再有离去的机会。
如果不是程平大婚那晚突然提出要回青龙谷让他生出了极多不好的预感,他原打算就由得夏琰依原计划请凌厉来提亲便罢。他在其后反复思量着程平得的那封不知道到底写了些什么的家书——与这个已受了不知何人极多蛊惑而变得早已不似往旧的拓跋孤。他不知真相是什么,只不过,终不肯容他独自冒险。
哪怕——他知道凌厉有句话说得不错——自己此来也许的确适得其反——他也非来不可。如此,无论发生何事,至少他还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手从墓碑离开,耳听得三个人的衣袂都在忽忽而起的风中猎猎作起响。“好,一起上就是了。”话语如此从容,唯有此时此地陡然从身心间暴裂而起的黑沉杀机,一瞬笼罩了整个林间。
四七六 断玉玢璃(四)()
夏琰亦看到了变化的云色。铅云压林,低得似盛夏骤雨前的乌云翻墨,不似冬日常见景象。
不知为何,朱雀许久都未出来。他坐在林边,百无聊赖地以枯草占卜。出行前当然是推算过吉凶的,就算他不是自己动手,也有的是专司谈婚论嫁的媒妁姑婆与他细论吉日良辰、三书六礼。他谈及婚事心情颇好,也不嫌繁琐,一切都郑重仔细地商议选定,那媒人一向话多,这一路亦然,他亦不觉聒噪,反觉有人言语,能压住心头忐忑。
他将几缕枯草随意散出,欲借落地之态卜筮前路,求个心安。北风却一霎露出狂啸之态,轻草呼然一瞬失去踪迹,枯叶自远夹尘倏然旋至,扑打颜面,呼吸都一时艰辛。
他下意识侧过脸,掩面避风。抬眼望天,久压的铅云竟亦于半空随大风变化滚动,仿佛昭示着——将来的或竟是场罕见暴雪。
有一点点凉意,不知是雨是冰,细冷地扑在颜面,大约,正是前奏。
“君黎大人,”身边还留着两个从朱雀府里跟出来的亲随,此时忍不住开口,“我看天真要变,要不要先走?属下等在这里等候朱大人。”
君黎还未应声,“得得”声响,队伍消失未久的前路,张庭再次纵马返回。“君黎大人!”他未到近前已然高喊,“朱大人还未出来么?”
“还未,我正打算进去寻他。”夏琰解开拴马,“想是差不多了,我去催他一催。”
“大人。”张庭滚鞍落马,上前拉住他,“先莫要去了!”
“怎么?”夏琰狐疑。
“前面——单先锋,据说已在谷口迎候多时了。我们人马上去,还未到约定之地,就逢了他的人接应,想来他知晓我们今日到来,早早派人出迎。我担心失礼,令媒人先将书礼递去了,东西也先往里送了,说朱大人与君黎大人你随后就到,但——我想着叫单先锋一直等总不大妥当,故此赶快回来,君黎大人要不先去见过他罢,张某人在此候着朱大人便是。”
夏琰微微犹豫,“按礼数,理应是师父携我拜见他……”
“话虽如此……再怎么样,总也比让‘丈人’久等的好,况还是这般天气。”张庭道,“君黎大人与单家不比旁人,与单先锋和单姑娘都不是没见过,依在下看,不必太过拘泥。”
夏琰向林间望望。朱雀这脾气,莫非是有意要让单疾泉久等?倘知道自己不听他的话,独自先去见了,定要生气。不过——朱雀生气的时候还少么?私心里他其实亦有几分担心朱雀与单疾泉当面相见,那气氛定有些不自在,寻个巧减短些尴尬未必不好,最多是事后叫他说几句。反正书礼都已进去了,媒人想必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朱雀来了就行,不在意早晚。
想定便道“那我就先去——张大人也与我同往吧,此间有他们两个。”便吩咐两个亲随,叫一个留在原处相候,一个入林子去寻朱雀禀说。
两人并肩纵马,虽是有几分赶急,却也行不了太快。“对了,仪王还等着吗?”夏琰道。
“这会儿多半已进去了。”张庭道,“青龙谷的人既然出来了,总不能还强拦着不给见。”
“没想他们会出来迎接。”夏琰有点不知是忧是喜,随口与他碎念,“师父也是,去这许久——天气也变得快——总之是要与我些出入,不肯全随我愿。”
张庭笑道“这是好事多磨——意外之中才见喜。若太过顺当,哪里现得出我们一番‘披荆斩棘’的诚心。”
夏琰笑笑。他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只要——结果能如愿,这些都不必放在心上。
赶路不多时,果见了向琉昱带人候在路旁。雨滴已大了些,打在面上好似一粒粒冻硬了的冰渣,等候的人已一个个拉上了斗笠,冻雨打在上面“嗒嗒嗒”的声响,足见天是当真变了。
派向琉昱出谷三里之外迎接,这等礼仪比之往日,单疾泉当真已算给足了自己面子。夏琰忙近前下马,向前行礼,“劳向前辈久候,实不敢当。”
向琉昱向来不大喜欢笑脸迎客,纵然理应是喜日,也木板板,淡泊泊,脸色不好的样子,只是稍微扯动嘴角回礼“君黎公子客气了。朱大人不曾同来?”
“师父就在左近,很快便来。”夏琰道,“如此天气,我先随向前辈往谷中去吧。”
向琉昱犹豫地向他看了眼,点头道“好。”
他像是并不心急,又像是另有心事,领着夏琰、张庭二人,走得并不快。夏琰几次欲问起刺刺的情形,都见他并未向自己这边看,思及他一始相识就对自己不那么待见,想来不大高兴与自己搭话,便也罢了。
如此一来,心情还是冷却了几分。哪怕单疾泉夫妇应允了自己这次提亲,要想真改变了青龙谷众人的态度想来也不大容易。不过反正将来——也不消多与这些人打交道,如今大家能做到这般礼节便是了。
程平携着新妃早已入谷,三百府军直挺挺立在谷口,与青龙谷守卫直颜相对,不晓得的还道又有什么剑拔弩张。夏琰看得有点哭笑不得,“张大人,你叫他们不必黑脸白刃的,稍走远些扎下休息就是了,这般凶恶做什么。”
张庭苦笑低声“君黎大人又不是不晓得这府军跟了来是做啥的……本来还待随着进谷的,后来仪王坚持要人在外面等他,我想着青龙谷里总出不了岔子,再说今日也不便弄得颜面难堪,便叫人留在外面,但……若仪王真有个什么,我们该做什么还得做。”
夏琰明白他的意思。亲王出巡或是出游,当然要有随卫,但寻常百来人也就差不多了,似仪王这等三百多人跟随的,与其说是保护他,不如说——是与他个威慑,叫他休要动念赖在青龙谷便不回去了。若青龙谷真个有什么歹心,这数百人,加上朱雀、夏琰、张庭,总也叫青龙教讨不了好去。
他还是笑道“仪王应允了与我同来同还,这些不过是个形式,真要用上还了得。”
张庭便下了马,与府卫之中几名队长说了几句。三百人这才稍许往边上散开了些。
冰雨愈发大了,夏琰两人不得已,也将雨笠戴了起来。由向琉昱领着走过了谷口,他不知为何觉得这谷中气氛有几分诡异,细看却又看不出什么来,待到仔细辨别,他渐渐觉得,似是因——今日青龙谷的颜色太过黯淡了。
这是种很难说清的感觉,但一个阴云密布,冻雨纷落的腊月天,无论这个山谷往日里是如何青翠鲜嫩,各色斑斓,终会显得黯淡。那些落了叶的树木变得光秃,那些没有落叶的亦显得颓丧,爽朗的一切皆被沾湿变暗,就连蛇虫都不会在这种天气有任何生气。
一定是因为——自己这一路所见太过光鲜了。他心里说。行伍里每一个人都穿着喜气的衣服,每一车礼箱都刷过了鲜色,就连身下的马的鞍挂都妆饰过——而这些离开视线之后,再看身周,一切自然而然都显得黯淡了,绝非这青龙谷有什么古怪。
然而,有一瞬间,终于有些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眼。他下意识一拉缰绳,停了下来,极目透过朦胧而起的雨雾,向远处望去。应该——没有看错,在那枝树梢上,一缕暗灰色的布条正在风里沉重地翻飞。那是纯白经了风雨和尘垢的颜色。他猛地转头四顾,愕然发现自己原来早已被这样的灰白所包围。他在两个多月前从风霆绝壁眺望过那场白事。那些不知该被称作是褪色了的还是染色了的悲悼,数十个日夜之后,在冻雨落下的间隙,依然附着在同样灰暗的背景色里,在远远近近的树干与树枝间耷拉或飘摇。
——那个少年的死,还远未被遗忘啊。
“君黎公子,怎么了?”向琉昱意识到他突然的停顿。
夏琰重新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