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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而无可奈何的神情。“嘉龄,何必一定逼我说出来?你是很聪明的,不是吗?我在感情上遭遇过挫折,我久已发誓不愿再卷入感情的漩涡,可是——”他叹了口气:“别再让我说了!好吗?你回去吧!”他用手支住头,不支的倒进椅子里,酒精、烟、和淋了雨所受的寒气同时向他逼进,他觉得眼光模糊而头痛欲裂。“我懂了,”嘉龄喃喃的说:“你在爱一个人,你已经有了所爱的人。是吗?”纪远沉默不语,继续用手支著疼痛欲裂的头。
“我懂了——”嘉龄重复的说,脸色苍白得像块大理石,眼睛却幽幽的闪著光。“我早就应该懂了。”她走向纪远,把她冰凉的手压在他的手背上。“纪远,告诉我,那是谁?是她吗?是——”“别问我!”纪远粗暴的喊。
“我知道了,是她!是唐——可——”
“别提那个名字!”纪远像触电般跳了起来,鲁莽的大喊,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你怎么还不走?你怎么还不回去?你到底要缠绕我到什么时候?”
“我就走了!”嘉龄点著头,身子向门边退去。“我不再缠绕你了,我回去了。”“慢著!嘉龄!”纪远喊。
嘉龄停住步子,疑惑的抬起头来。
“嘉龄,”纪远恳求似的看著她:“不要怪我。”
“噢!纪远!”嘉龄叫了一声,奔过来,扑进了纪远的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膝上,失声的哭了出来。纪远紧揽著她,默然不语。在这一刻,她分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和眼泪,为自己?还是为哥哥和唐可欣?而纪远,在他混淆的神智里,已经什么都弄不清楚了。船25/55
13
从没有一个时期,沈雅真像最近这样困扰。可欣的表白,带给她的是完全的意外,和彻骨彻心的失望。时代已经变了,不再是她年轻的那个时代,她深深的明白这一点。儿女的婚姻,早已操在儿女自己手里,父母除了贡献意见之外,没有力量干涉,更无法硬作主张。可是,这段爱情带给可欣的又是什么呢?她看到的只是可欣的消瘦、苍白、和越来越无助的眼神。“可欣,放弃那个纪远吧!听我一句话,纪远绝不会比嘉文更好!”她努力想挽回那段即将破裂的婚姻。
“妈妈,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可欣带著个哀愁的微笑说:“你不必担心纪远,他不会娶我的,也不会来追求我。难道你还不知道?他像逃避一条毒蛇似的躲开我。所以,妈妈,我也不会嫁给纪远的!”
“那么,你为什么又拒绝嘉文呢?”
“我可以嫁给嘉文,”可欣闷闷的说:“只是,妈妈,你不觉得这样的婚姻是一桩欺骗吗?”
“只要你永不说穿心里的秘密,谁又知道这是欺骗呢?许许多多的夫妇,都这样过了一生。”“你也要我去做这许许多多夫妇中的一对?永远过著同床异梦的生活,像你和爸爸一样?”
“可欣!”雅真惊异而责备的喊。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有意的。”可欣说,歉然的红了脸,逃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雅真默然了,是的,她不能让可欣用一生的幸福作投资,她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什么。上一代已经在同床异梦的婚姻里埋葬了全部的感情生活,她怎能再让下一代也作相同的埋葬?可是,这场变故怎么会发生的?可欣原是那么死心塌地的爱著嘉文,怎么会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转变得这样突然和干脆?抓著可欣的手,她仍然抱著一线希望说:
“你怎么知道你对纪远的感情不是一时的迷惑?你和嘉文有十几年的感情基础,你认识纪远不过只有几个月!或者再过一个时期,你会从这种沉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只是自以为在恋爱……”“很不幸,妈妈,”可欣嘴边又浮起那个哀愁的微笑,带著深深的一抹无奈。“我是从沉迷中醒过来了,纪远使我从那个沉迷中醒来,十几年,我一直在沉迷里。现在,我才知道我对嘉文只有属于母性的那种怜恤之情,而没有爱情。妈妈,并不是我现在自以为在恋爱,而是以前自以为在恋爱。”
“纪远到底什么地方比嘉文强?”雅真不服的问,她是那样喜爱嘉文,在她的心目里,没有第二个男孩子能比嘉文更完美了。“纪远是个男人。”可欣轻轻的说。
“这话怎么讲?嘉文是个女人?”“不是,”可欣叹了口气。“嘉文是个孩子,他需要的不是妻子或爱人,他需要的是母亲。但是一个女人不能永远做别人的母亲,她要被人保护,要安全感,要接受宠爱。这些,都是女性的本能,对吗?”雅真新奇的看著可欣,忽然间,她觉得说一切的话都是多余了。可欣已经长成,她不止有了成熟的身体,也有了成熟的思想。雅真不能不承认可欣的分析是对的,嘉文属于那种尚未成熟的典型,他与可欣间的距离,就在于他还没有成熟,而可欣已经成熟了。“有一天他也会成熟。”雅真喃喃的说。
“你说嘉文?不,妈妈,他是那种永不会成熟的人,他永远会要别人保护他,帮助他,而不能独立自主。”
“你太武断!”“十几年,妈妈,不是很短的时间,够让我认清一个人。虽然我依然喜欢他,但,那不是爱情!”
“那么,”雅真放弃了努力。“你决定不嫁给嘉文了?”
“是的,妈妈。”“你叫我如何向杜家开口?”
“给他们真实,总比终身欺骗好,是不是?”
“或者,他们宁愿要终身欺骗。”雅真长叹了一声,绝望的站起身来,凄凉的说:“我无法强迫你做什么,可欣,你已经到了能自主的年龄。我做女儿的时候,是父母做主的时代,我做母亲的时候,又是女儿做主的时代。年轻的时候,我只能听凭父母,现在,我又只能听凭你。好吧,你有权选择你的对象,我不干涉你。只是,你自己去解决你的问题,你自己去向嘉文和杜伯伯说清楚——不过,我告诉你一句话:伤害别人比被人伤害更痛苦,无论如何,嘉文是个善良忠厚的孩子,何况,他对你一往情深,又禁不起打击。”
“这就是我的苦恼呀!”可欣叫:“我怎能告诉他呢?我又怎样告诉他呢?”“那个纪远呢?”雅真嘲讽的问:“他是你心目里的英雄,是吗?他有勇气和你恋爱,怎么不挺身而出呢?”
“他逃避了!”可欣悲哀的说:“友谊战胜了爱情。”
“友谊?”雅真摇摇头:“可欣,那不过是个罗亭而已。”
“或者他只是个罗亭,”可欣无奈的微笑。“不过,做了罗亭是一种悲哀,但,处在罗亭的地位,如果不做罗亭,说不定是更大的悲哀呢!”雅真再度用新奇的眼光望著女儿,她不再说话了,什么都用不著说了。可欣应该会处理她自己,她已不是个摇摇学步的孩子,她有思想,有见识,有判断的能力。“母亲”的力量已不生效力了,孩子长成了,就是独立的个体,你不能对他们苛求什么。她离开女儿的身边,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陷入迷惘的沉思中。依稀恍惚,她耳边漾起一个恳求的低音:
“走吧!雅真,去西山看红叶?去北海划小船?”
那是杜沂,多少多少年以前了。她从没有应允过,旧的礼教把她束缚得太严了。假若当初她也有可欣反叛命运的这种精神,一切又是怎样的后果?可欣,她有自由去选择她的对象,而她拒绝了嘉文。多年的梦想、期望、和等待都成了泡影!两家再也不可能结合成一个家庭,她的可欣,不投入杜沂儿子的怀抱,却投向另一个男人!最可悲的,是她竟无力于挽回这桩婚事!她沉坐在椅子里,把头埋在臂弯中,孤独的品茗著那份深切的失意和落寞。
而可欣呢?她继续在苍白下去,继续在憔悴下去,继续在矛盾的洄流里载沉载浮。那个罗亭始终没有再来找她……时间滑过去了,一切岑寂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嘉文对著镜子,把胡子剃干净了,洗好脸,再换上一件洁白的衬衫,他喜欢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的去见可欣。窗外的夜色很好,是夏天常有的那种夜晚,星星在高而深远的天际闪烁,偶尔飘过的微风卷尽了一天的署气。可欣现在在做什么?但愿今晚能说服她出去走走,碧潭的游舫,萤桥的茶座,台北不乏情人们谈天的地方。但愿可欣今夜有份好心情,他们可以把数月来积压的不快和忧郁气息一扫而空。但愿……但愿……但愿!走出房间,他一眼看到嘉龄斜靠在客厅的沙发中,握著一杯冰水,膝上摊著本小说,唱机上旋转著一张唱片,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鸟组曲。天知道她什么时候爱上了史特拉文斯基!她的头斜倚著沙发靠背,双脚蜷在坐垫上,看来像一只无处安排自己的小倦猫。“怎样了?嘉龄?”他本能的站住步子,觉得嘉龄的神情中有份不寻常的萧索。“怎样了!哥哥?”嘉龄扬起睫毛来反问了一句,眼睛里蕴蓄著奇异的悲哀。“我么?没有怎样呀!”嘉文诧异的说。
“可欣——好吗?”嘉龄摇著茶杯,冰块碰著杯子发出叮当的响声。“她对你怎样?你们什么时候订婚?”
嘉文注视了嘉龄好一会儿。
“你听说了些什么?嘉龄?”他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嘉龄重重的说,烦恼的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滴水从杯里跳了出来,冰块叮然一声,伴著唱片中突然响起的沉重的合音。嘉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凝视著嘉文。“哥哥,你很爱很爱可欣吗?”
“这还要问?当然啦。”
“假若——我是说假若,可欣爱上了别人呢?”
嘉文狐疑的瞪大了眼睛。
“你是什么意思?”“没什么!”嘉龄说,走过去扭开电扇的开关,突然而来的风使书页飞卷著。“爱人而不被爱是一件痛苦的事,对吗?哥哥?”嘉文怜悯而同情的看著他的妹妹,走过去,他亲切的把手放在嘉龄的肩膀上,低声的问:
“你爱上了纪远,是不?那是个爱情拴不住的男人,你早就应该醒悟过来了。”“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爱情拴不住的男人?”嘉龄用同样怜悯而同情的眼光看著哥哥,声调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惨切:“可怜的哥哥!你又何尝比我聪明?或者,我们杜家的人注定了有同一的命运!”
“你在说些什么?”嘉文不解的说:“什么东西使你变得这样语无伦次?”“我语无伦次?”嘉龄冲口而出的喊:“你别再糊涂下去了!我打包票可欣不会嫁给你了!”“你说什么?”嘉文蹙起了眉。
“她不会嫁给你了!你懂吗?”嘉龄喊了起来:“你像个大糊涂蛋,比我还糊涂!糊涂透顶!她爱上别人了!别人也爱上了她!只有你那么傻!打什么鬼猎!别人把你的未婚妻都猎走了……”嘉文抓住了嘉龄的手臂,把她没头没脑的一阵乱摇,摇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他红著眼睛,愤怒的嚷:
“你昏了头!你这个信口开河的臭丫头!你再胡扯八道!你再撒谎!我撕烂你的嘴……”
“哈!我撒谎!我是撒谎!你的可欣不会变心!好哥哥!你怎么不去问问唐可欣?去问她去!去吧!赶快去!我告诉你,纪远亲口对我说……”她猛的住了口,用手蒙住了嘴,瞪大眼睛,望著脸色变得惨白的杜嘉文。她身子向后退,倒进了沙发里,喃喃的说:“我向纪远发过誓不说出来……我是昏了头……这个天气太热了……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发过誓不说出来……”
杜嘉文面如死色,直直的瞪视著嘉龄。他呆了足足有三十秒钟,就猛然车转了身子,对著大门外面直冲了出去,嘉龄跳了起来,追在后面喊:船26/55
“哥哥,你到那里去?纪远说过他不破坏你们!哥哥!你听我说,哥哥!……”嘉文没有理会嘉龄,他所听到的话,早已像电殛般震动了他。所有的血液都向他脑子里涌去,他神志昏乱,情绪激荡,在近乎疯狂的感觉中,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没有意识,也不能思想,只模糊的知道嘉龄告诉了他一些可怕的事情,而他必须找到可欣来推翻它。他奔跑著,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样来到可欣家里的,但他终于面对著可欣了,一头一脸的汗和尘土,气喘得像只刚刚从赛马会场上退下来的马匹。“可欣,你告诉我,嘉龄那些话都是假的!”他抓著可欣的手,惶然而紧张的喊。“怎么了?嘉龄的什么话?”可欣被他吓了一大跳,看到他一脸的恐慌和无助,立即又涌起了那份母性保卫孩子的、本能的感情。“你别急,慢慢的说,什么事情急成这样?嘉龄对你说什么了?”“可欣,你不嫁我了?”嘉文急急的问,迫切的望著可欣,像个急需安慰的孩子。“什么?”可欣大吃一惊,脸色倏然的变了。“谁说的?你听到些什么话?”“你说,那些都是假的,对不对?你说,你说!”嘉文嚷著,摇著可欣的手。“所有都是骗人的!可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