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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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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作诗的冲动,脑子里迷迷茫茫,昏昏沉沉,他写了一首诗,最后几句话是:

“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

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烛终宵话。

读君词句怜君痴,感君深情长相思,

愿将万缕缠绵意,谱入阳关笛里吹!”

诗写完,他觉得头昏得更厉害,而且十分疲倦。真的,他太累了,这么多年,独创天下,建立了事业和家庭,老来还要为儿女操劳担忧。就像雅真说的,人生真像一条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停泊和休息,这是一段艰苦的、不能停止的航行。丢下笔,他熄灭了灯,和衣倒在床上,他太疲倦了,想睡了。他刚刚朦胧了一阵子,就被一阵喧闹的声音所惊醒了。他听到湘怡急促的、争辩的、祈求的声音在低喊:

“你不能进去!爸爸已经睡了,你别再扰他了,我求求你!”

然后是嘉文暴躁而粗鲁的声调,带著不寻常的沙嘎:

“你别管我!我要见爸爸!我有事!”

嘉文!他那不成器的儿子!那数日没有回家的儿子!居然有脸要见他!他的睡意全消失了,翻身下床,他走到门边去打开了房门。门外,嘉文敞著衣领,卷著袖子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得像个鬼,那深陷进去的眼睛更像个鬼,浑身的烟味和汗味,一脸的邪气和流气。他正和湘怡挣扎,湘怡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杜沂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抑制不住怒气,厉声的说:“你要做什么?嘉文?你还有脸回来,干脆死在外面不回家就算了!”

嘉文看到杜沂,禁不住也屏息敛气,低著头,垂著手,懊丧的望著地下。杜沂又问: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我——”嘉文吞吞吐吐的:“我输了钱。”

“你输了钱!”杜沂咬牙切齿的迸出几个字来:“你输了钱来告诉我干什么?你,你还做得出什么好事来?”

“我把这笔钱还掉就不再赌了!”

“不再赌了!你说过几百次的不再赌了!”

“我一定要还,”嘉文毫无生气的说:“否则他们要我的命,他们在逼我,我要一笔钱!”

“让他们去要你的命!我不管!”杜沂斩钉截铁的说:“有你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而且,你以为我还能代你还出什么钱来?家里已无隔宿之粮,你知不知道?”

“可是——”嘉文的声音平平的滑出来,没有高低。“还有这幢房子。”“什么?”杜沂气得手脚发冷,浑身都抖颤了起来:“你,你,你……你……”他的嘴唇哆嗦著,半天才逼出一句话来:“你这个混蛋!”“我们用不著这么大的房子,”嘉文的声音仍然是疲倦而平淡的,有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嘉龄反正迟早要嫁出去。”

“好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嘉龄早已闻声而至,用手叉著腰,她狠狠的盯著嘉文:“你就想我嫁出去,是不是?你早就想把我赶走了,是不是?哼,这个家还不是你的呢,你休想卖我们的房子!”“你少多嘴!”嘉文看到嘉龄就冒火,长久以来,他们兄妹间已变得水火不相容。“卖不卖房子与你都没有关系,不要你管!”“我还是这家里的一分子呢!”嘉龄愤怒的大嚷了起来:“你把这个家败得还不够?你还有脸说要卖房子,我看你把自己卖掉算了,没有你,我们也不至于弄得这么惨!”

“闭嘴!”嘉文阴郁的吼了一声:“我把你卖掉,卖到酒家里去!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爸爸,你听!”嘉龄气得脸色发青:“他这是什么话?”

“反正你不是什么好出身!”嘉文又接了一句。

“嘉文,你在说什么?”湘怡急了,用手一个劲的扯嘉文:“回房间里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谈,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吵得邻居都不能睡!”“你是什么意思?”嘉龄一对燃著火的眸子逼了过来:“你解释清楚,你一来就扯到什么出身上去,我们同一个爹娘生的,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

“嘉文,走吧,走,走,明天再说!”湘怡拚命的拉扯嘉文。“走吧!别说了!”“我不能走!”嘉文摔开了湘怡。“我等著要钱,他们在等我。爸爸,房契给我,好么?”

“房契?”杜沂已被气得七荤八素,眼前全是金星在乱跳。“你居然有脸向我要房契,我还没有断气呢!等我断了气你再卖房子好不好?”“爸爸,你千万不能给他房契,”嘉龄喊著:“他就差把我们全卖掉了!”“你闭嘴!”嘉文叫:“房子又没你的份!你再多一句嘴,我就揭穿你的秘密!”“我有什么秘密怕你揭?”嘉龄向前迈了一步:“我又不偷不赌,不做你那些下流事!”

“走吧!求求你!嘉文!”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声音里带著泪。“给这家庭留一点安宁吧,我求你,嘉文!”她又转向嘉龄,哀恳的望著她:“你就少说几句,委屈一点吧,好么?妹妹?”“我要他讲清楚,我今天非要他讲清楚不可!”嘉龄一叠连声的嚷著:“你不要装神弄鬼瞎威胁人!你说出来!我有什么秘密,你说!你说!”“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就说——”嘉文也冒火的开了口,带著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态,威胁的转向嘉龄。

“你敢!”杜沂大吼:“你,你,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敢说一个字!你给我滚出去,我——我——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你滚出去!这个家庭没有你的份!”

“没有我的份!有嘉龄的份是不是?”嘉文邪恶的望著嘉龄,不怀好意的眯起了眼睛:“你以为你很清白?”

“我不清白?”嘉龄狐疑、愤怒、而诧异。“我怎么不清白了?你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含血喷人!”船46/55

“你敢说!”杜沂吼著:“我早已不承认你了,嘉龄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儿子!滚吧!你!有你存在一天,这家里就没有一分钟安甯!你给我滚!”

“我要房契。”嘉文冷冷的说:“这房子迟早是我的!”

“你你你敢这样说?你——”杜沂气得说不出话来。

“走吧,嘉文,求你!”湘怡流著泪请求:“走吧,别再气爸爸了!走吧!”“你还没说出来呢,我到底怎样?”嘉龄紧盯著问。

“你给我滚开!”嘉文对他妹妹大叫,最后的一线良知仍在他内心挣扎。“我只要房契,我不想惹你,你别逼我说出真相来!”“我绝不给你房契!绝不!”杜沂喊,额上的青筋突了出来,鼻孔里沉重的透著气。

“你说什么真相?你非说不可!你说!”嘉龄也大嚷著。

“我就说——我就说——”嘉文豁出去了,把头凑向嘉龄。

“嘉文!”湘怡尖叫。但是,惊人的言语已从嘉文口中直泻而出:“你不是我的妹妹,你不是我妈妈生的!你母亲是个舞女!是个狐狸精!是个荡妇!你也不干不净!谁知道你的父亲是不是爸爸!你没有权管我的事!没有权过问我们杜家的财产!你——”嘉龄尖声锐叫了一声,冲向了嘉文,扑打著他,扭著他,一面发狂般的喊:“你胡扯!你胡说八道!你这个流氓!下流痞!爸爸!爸爸!爸爸!”她求救的哭了起来:你听哥哥说些什么?你听哥哥!爸爸!爸爸……”“你问爸爸!你问爸爸!”嘉文扯开了她:“问问爸爸你的母亲是谁?问问看!爸爸是不说谎的!你问呀!”

“爸爸!你听哥哥!”嘉龄大哭:“爸爸!不是的!是么?爸爸?爸爸呀!”杜沂的眼睛望向了天,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几十面重大的鼓,在不断的狂击著。咚咚咚!咚咚咚!他的眼前全是乱舞的金星,和一团团飞跃著的色彩,那些色彩变幻著,游移著,扩大,缩小,缩小,扩大……他呻吟了一声,喃喃的说:

“我的天哪!我造了什么孽呢?”

接著,他就听到几十万个声音在他耳边狂呼锐叫,还夹带著求救的哭声:“爸爸!”“爸爸!”“爸爸呀!”他的头无力的侧向一边,所有的声音都远离了他,飘散,消失,剩下的是一种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静。

是的,房子里像死一般的寂静。杜沂躺在地上,湘怡跪在他身边,解开他的衣领和袖口,用手探摸著他的心脏。然后,她抬起带泪的眼睛和灰白的脸庞,望著像木头般站在那儿的嘉文和嘉龄。“我们要马上去请医生,”她轻轻的说,喉头紧逼而痛楚。“他昏迷了。我摸不出他的心跳。”

医生来了,嘉文、嘉龄、和湘怡环侍在杜沂身侧,都焦灼的望著医生,垂首无言。医生的诊断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收拾好了医药包,他的结论简单而明了:

“你们可以准备后事了,他度过不了今夜。”

一段沉寂,然后嘉龄“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扑倒在杜沂身上,她号啕的呼喊著:

“爸爸!爸爸!爸爸!不要走!爸爸呀!”

湘怡默默的站在那儿,低俯著头,她没有失声痛哭,只是静静的掉著眼泪,那无声的抽泣使医生都为之鼻酸。

嘉文直直的伫立著,像一座石头的雕像。

凌晨三点钟左右,杜沂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从他昏迷到死亡,他一直没有清醒过来。这一段漫长的旅程,他总算走完了,带著未竟的梦想,带著对儿女的牵挂,这口气一定咽得并不平静。谁知道“死亡”是什么?谁知道“它”是不是人生的终站?无论如何,这“港口”中应该不再有狂风巨浪了。船47/55

23

湘怡坐在洗衣盆旁边,吃力的搓洗著衣服,太阳很大,直晒在她的背脊上。她背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所湿透。新的汗珠仍不断的从她额上冒出来,跌落在洗衣盆里。她坐直了腰,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对水龙头边的一对小女儿说:

“真真,把妹妹带开,不要玩水。”

不满四岁的真真,牵著两岁多的妹妹,摇摇摆摆的走开了。湘怡望著那两个瘦小的影子,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她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刺目而耀眼,已经是秋天了,天气仍然燠热,下一阵雨或者会好些,但是,明朗的天空看不出丝毫的雨意。

把衣服铺在洗衣板上,她慢慢的涂上肥皂。洗衣盆里堆满了肥皂泡沫,一个又一个,不断的堆积、破裂。她瞪视著水盆,机械化的搓著衣服,心境迷惘而空虚。杜沂去世已一年零三个月了,她还记得嘉文如何哭倒在杜沂的坟头,如何跪在坟前,向杜沂生前的好友们赌咒发誓,说终身不赌了。他们卖掉了房子,还不清嘉文欠下的赌债。李处长怜惜杜沂的一对孙女,叹息一个终身孜孜于事业的人,竟死后萧条到如此地步。他开了一张支票给嘉文,让他写下一张借据,保证以后用工作的薪金来分期摊还。这张支票还清了所有的赌债,他们在中和乡用三百元一月的价钱租下这两间平房,李处长又把嘉文介绍到一家私人公司里去当英文秘书,待遇还算优厚。生活应该可以重新开始了,在杜沂逝世的凄凉里,和毁家破产的哀愁中,对嘉文而言,应该已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但是,嘉文循规蹈矩的上班下班只维持了半个月,当他又在深更半夜,从赌场荡回家来,像个幽灵般站在湘怡面前的时候,湘怡只感到可怖的绝望,绝望到想自杀。嘉文用手捧著头,反反覆覆的重复著同样的几句话:

“我根本不想去的,我不知道我怎么又去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身上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湘怡不能说什么,骂人吵架对她都是外行的事。虽然她真想大骂大吵一阵,她却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伤心透顶的痛哭到天亮。一切成了恶性循环的局面,赌博、欠债、还债、戒赌、再赌博、再欠债……湘怡疲于规劝,疲于应付债主,也疲于生活。杜沂死了,她眼睁睁的看著一个人由活生生步入死亡,心底充塞了许多属于哀愁以外的东西,对生命的怀疑,对另一个境界(死亡)的困惑。当她工作的时候,她常会突然停住,奇怪著杜沂现在在那儿?原来有思想,有意识,有感情的一个生命,怎会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小真真常常牵著她的衣襟问:“妈妈,爷爷到那里去了?”

爷爷到那里去了?她有同样的疑惑,看到杜沂遗留的东西,诗和字,她会长久的陷入沉思,生命的本身有多大的痛苦!死亡是否将一切的痛苦也都带走了呢?那么,“死亡”应该并不可怕,那只是一个归宿,一个无忧无虑也无我的境界,一种虚无,和一种解脱。痛苦是无止境的。当嘉文又开始赌博之后,一个早晨,嘉龄悄然出走了。她没有给嘉文留下任何可以找寻的线索,只给湘怡留了一个短简。“湘怡:我走了。这个家,当爸爸去世之后,已不再属于我,

我找不出可以让我停留下去的理由。爸爸临死,我才知

道自己有个不明不白的出身,这虽使我痛苦,但,也给

了我勇气,让我毅然离开了我那不争气的哥哥!我走了,

这个家没有什么值得我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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