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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肉上来,夏竦领酒数巡,高声道:“朝中奸人尽去,朝政清明,必然是一番新局面!杜知县在永城两年,不管是营田务还是县政,治理有方,政绩杰出,百姓安乐,实为难得能吏!我必上奏朝廷,予以封赏。看罢营田务已经足足够,永城县那里就不必去了。杜知县,你不可懈怠,再接再励!”
杜中宵起身谢过。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夏竦哪里还有心情在永城县巡查,早早回去迎接将来的政事变动才是正理。而且从营田务来看,杜中宵的政绩无可置疑,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除杜中宵外,其余公吏哪里知道朝中的政治斗争?知州高兴,知县受奖,众人喜气洋洋,尽情放开吃喝。只有杜中宵心事重重,不知此次对自己是福是祸。
第120章 再见已不是从前()
接下来的几个月朝中政事变化飞快,范仲淹先宣抚陕西、河东,富弼紧接着宣抚河北,韩琦在枢密院独木难支,出判扬州。夏竦终于由武资宣徽南院使、忠武节度使换文资的资政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只是此次他诬告富弼等人谋反,让太多人不齿,入两府之路还遥遥无期。
到了秋天,杜中宵没了收夏税的劲头,用了近两个月,才把秋税向州里交讫。
这一日杜中宵早早等在城门口,看着从码头过来的苏舜钦,只带了一个老仆,心中百感交集。
数年之前,自己落魄县城,被人欺压,还是这位当时的通判帮助自己,才有今日。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一天,自己执掌一县,他却已经成了平民,落魄不堪。
迎上前去,施礼毕,杜中宵道:“杜兄一路辛苦,且到县城里歇息几日。左右秋税已毕,我这些日子也没有什么公务,陪着兄台在附近游览一番。”
苏舜钦面色灰败,看着杜中宵,好一会不说话。几年前,他还是一个自己治下不起眼的小人物,数年之后,自己被除名勒停,他却已经位至知县了。
苏舜钦此次负气出京,既有自己以“监守自盗”这种令人不齿的罪名被惩罚,没脸见人的原因,也有自认为被效忠的朝廷冤枉,被亲友抛弃,厌世弃世的心思。将到永城码头的时候,苏舜钦几次起意直接南下,不来见杜中宵,以免见面让自己尴尬。最后还是难耐杜中宵盛情,来到了县城。
点了点头,苏舜钦道:“数年前一别,再见你已执掌一县,前途无量。唉,人生际遇——”
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
杜中宵理解苏舜钦的心情,不再多说,与他一起入了县城。
到了后衙,赶到永城来看儿子的杜循见了苏舜钦的样子,大吃一惊:“通判,几年不见,怎么落魄至些?官场上纵有些许挫折,不过一时之厄,不必放在心上。”
当年杜家蒙难,杜循到许州告状,多亏苏舜钦帮忙,才时来运转。杜循对这位恩人十分敬重,若是没有他,自家说不定还在临颖县里,被一个地方土豪欺负,不得翻身呢。杜家有今天,最重要的当然是儿子杜中宵争气,真考个进士回来。但苏舜钦的援手之功,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拉了他们一把。
看见杜循,想起当年自己的意气风发,苏舜钦的心情好了一些。
在花厅里公宾主落座,杜家全家人都出来相见。此时韩月娘已经确认有了身孕,肚子明显大了,走路有些不方便。扶着婆婆,向苏舜钦行了礼,再三谢过,才回到后面。
看着杜中宵一家齐齐整整,欢欢乐乐的样子,苏舜钦感慨道:“知县前途看好,家人和乐,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可怜我为官二十年,却有今日厄,唉——”
杜中宵道:“一时挫厄,不必放在心上。朝中诸公,有今人未遭贬谪?苏兄只管放开心情,游玩些日子,过些日子不定就会起复。”
苏舜钦苦笑着摇了摇头。朝廷中的两府重臣,确实大多都遭过贬谪,特别是范仲淹,被贬过不只一次。但那能一样吗?人家是因公被贬,贬一次名气大上一分。自己可是因“监守自盗”被贬的,这是士大夫非常不齿的名声。名声臭了,还想着起复呢。
酒菜上来,杜中宵满了酒,对苏舜钦道:“且饮此杯,为兄台接风!”
饮过了酒,苏舜钦看着酒杯,沉声道:“就为了这杯中物,我一时犯错,至有今日。可恨!想以前的日子,多少人与我饮酒唱和,意气相投,等到落难,却无一人援手,无一人出头。世间人情冷暖,何至于此!待晓,你还是少年,不知官场险恶,记住我今日教训,以后千万小心!”
杜中宵拱手谢过。苏舜钦被除名勒停,但并没有被编管,没有被限制人身自由,其实是可以住在京城的。他出身大族,岳父是当今宰相杜衍,在京城里托人斡旋,总有再起的日子。只是此次犯案,除了韩琦等极少数的人,没有人替他说话。就连以前最好的朋友欧阳修和蔡襄等人,也不发一言。这让苏舜钦心灰意冷,负气从京城出走,自觉天下人都对不起他。
杜中宵从中立的角度来看,觉得苏舜钦过于偏激了。他聚众饮酒,所请的多是一时少年才俊,此次进奏院狱,被范仲淹等人荐入京城的青年文官几乎被清扫一空。这个时候,谁敢牵连进来?再者苏舜钦用公款聚饮,证据确凿,数额较大,依律是死刑。减一等除名勒停,并不算法外用刑,别人能说什么?
此案之前,文人聚集京城,多言行无忌,指点江山,什么都敢说。此次苏舜钦案,聚饮的人不只是议论朝政,诽谤大臣,还讥讽周公、孔子,言行无忌到了极点。说穿了,如果连这样的言行都允许,只怕会造成思想上一片混乱。苏舜钦被重惩,与此有关。
从数年前蔡襄的《四贤一不肖诗》,到后来石介的《庆历圣德颂》,中下层官员直接对朝中大臣贴上“奸臣”、“小人”的风气越来越盛,直接影响朝政。苏舜钦一案,是这一风气的顶峰。杜中宵从邸报上看来的,都觉得再不煞住这股风气,后边会无法收拾。
庆功新政虽然在具体的施政措施上变化不多,更多的是从思想意识和人事上着手,但也绝不是一无是处。但此次新政大量援引中下层文人,而且援引的人多言过其实,缺少扎实的政绩。偏偏这些人自视甚高,说话没有丝毫顾忌,大有一番要改天换地的豪气。这样的做法,本身就是给范仲淹等人拉仇恨,偏他们还觉得是在帮范仲淹等人开一时风气。范仲淹本人早就看出了问题,但却无力阻止。
看着苏舜钦一会心灰意懒,一会痛心疾首,杜中宵意识到,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此次进奏院狱之后,官员再不可以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说话不着边际。
又劝苏舜钦一杯酒,杜中宵心中叹气。此次事件,哪里是为了几杯酒啊!
直饮到苏舜钦大醉不起,杜中宵才把他送回房休息。
回到花厅,杜循把儿子叫到面前,在自己面前坐下,语重心长地道:“大郎,苏通判是个好人,又出身大族,学问声名远播。不想却遭到今日之难。你道是为了什么?适才饮酒,我听到讲,无非是一句祸从口出。你以后为官,一定不要犯这种错,为了一时口舌之快,断送大好前程。最不值的,是这些人因言惹祸,说的话还不是为朝政百姓,纯图一时之快,何苦来哉!”
第121章 家事()
何苦来哉?杜中宵咀嚼着父亲的这句话,向自己住处行去。
杜中宵可以想象以后的人会如何评价苏舜钦。虽然此次被罚,苏舜钦的同伴亲友全部噤声,没有人为他说话,但只要事情过去,掌握话语权的庆历党人肯定会把事情翻过来。作为苏舜钦的好友,欧阳修以身不在谏职为名,没有为其辨护。但过上些年月,朝政今非昔比,必然是另一种说法。
但对于被革职为民的苏舜钦来说,这有什么用呢?其满腹才气,随着被逐出官场,化为乌有。以后这官场于他只是一个戏台,只能看着别人演戏。
回到住处,韩月娘靠在床上,问道:“苏通判歇了么?白天看他样子,甚是吓人。想几年之前,在临颖县城里见他时,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哪里会想到会有今日之厄。大郎,官场险恶,我也不想你如何出人头地,荣华富贵,只是千万不要犯糊涂,惹下这般祸事。”
杜中宵有些不耐烦地道:“苏通判又惹下如何祸事?不过是交友不慎,贪杯而已!”
见杜中宵不当一回事,韩月娘直起身,正色道:“大郎,你不可不当一回事!若苏通判只是因贪杯误事,以后你便戒了酒吧。饮酒伤身,本就没半分好处!”
杜中宵有些讬异,愣了一会才道:“月娘,我们相识多少年,你可曾见我贪杯误事?身在官场,哪里有不饮酒的道理?更不要说,我们两家本就是卖酒的!”
“卖酒便就卖酒,非要自家喝么?”韩月娘丝毫不退缩。“看了苏通判的样子,可知酒后失言是多么吓人的事!他祖父是宰相,父亲是翰林,岳父也是宰相,也落得这么个下场,你官场一个不慎,岂不是更加悲惨!我们可都是靠你过日子,不只是两家老人,还有肚子里孩子呢!”
说到这里,韩月娘轻轻拍了拍肚子。
杜中宵吓了一跳,忙道:“月娘,你不要闹了!我心中有数,在官场上,不饮酒不可能,只答应你以后少饮罢了。再者正是因为苏通判出身显赫,才做事没有顾忌,致有今日之厄。若是我,断然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我这个出身,就没有那个底气嘛!”
韩月娘看着杜中宵,过了好一会,见不似作伪,才出了一口气:“你知道就好!”
杜中宵在床边坐下,叹了一口气:“我们什么人家,什么出身?你就是拿刀逼我,也没有苏通判那样底气,可以随便评点朝政,臧否大臣。唉,现今一个知州,我就已经应付不暇!”
韩月娘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上次知州相公来,不是对你甚是赏识,又有什么事?”
杜中宵摇了摇头:“对我赏识不错,但太过赏识,我也吃不消。现在朝中范、富二相公外任,朝政缺了主心骨,夏相公难免动了心思。前些日子来书,颇有抬举我的意思,让我随他到新的任所去。”
韩月娘怔了一会,想了又想,才道:“夏相公位高权重,若得这么一个人提拔,理当高兴才是。只是这位夏相公,唉,怎么说呢,总觉得靠不住的样子。大郎,你莫走得太近了!”
杜中宵听了苦笑:“月娘,我只是个知县!你凭什么觉得,我一个知县,可以对一位资政殿大学士挑三拣四了?他若是欺压我,我只能受着,抬举我,我只好谢他,我凭什么说行与不行!”
韩月娘见杜中宵有些发急的样子,柔声道:“大郎也不要急,夏相公什么人,怎么会与我们一般计较?官场上的事情我不熟,我只是听说,夏相公的家人在我们永城县做生意,初时还好,这几个月处处占人便宜,连带着你都被人编排。哼,前几日,还说货款不够,从我们家里拿去了近百两银子!”
说到这里,韩月娘明显非常生气的样子。
杜中宵家不穷,家里有酒楼,三州卖酒,不但是不需要他用俸禄贴补家用,还能置办产业。但也算不是非常有钱,特别是杜中宵和韩月娘小两口,靠着俸禄能攒下几个钱?夏竦的家人来向他们借了近百两银子的本钱,让韩月娘耿耿于怀。小两口攒了两年,才攒下这么点银子。
杜中宵只好安慰,夏竦位比宰执,家里不知多少产业,只是临时本钱不够了,来挪借而已,必然会还回来的。其实心里也发愁,这笔钱只怕夏竦根本不知道,还与不还谁知道?偏自己还不能跟夏竦说,更不要说去要账了。以后能不能要回钱来,杜中宵心里也没有底。
见韩月娘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杜中宵坐到她身边,柔声道:“我为朝廷命官,不能置办产业——”
韩月娘冷笑道:“那我问你,怎么夏相公家里就那么多生意?”
杜中宵道:“他都是让家里奴仆干办打理,在亳州只是买各种货物,并没有产业。我们若是家里有人,也可以兴办产业啊。还不是因为我们都是小门小户,只能在三州卖酒,做其他生意,没人了!”
韩月娘嘟起嘴:“我不管!我攒了近两年,才攒下了这些钱,托人打成银锭,应不时之需。现在被人借了去,身边再没有大钱,若是有急用钱的时候,难不成回家借去?这且不说,钱被人借了去,不要说给利钱,连还钱都没有时日。你总要想个办法才好。做官,做官,总不能做成穷光蛋!”
杜中宵叹了口气:“放心,我会想办法的。此次爹爹妈妈来看我们,便是个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