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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舜钦虽然是恩荫出仕,后来却高中进士,最瞧不起的就是史县令这种人。胸中无半分才学,纯靠着资历,朝廷念他辛苦,赏他个官做。做了官又不勤理政事,只是混日子。
太阳还没有到中天,苏舜钦带着一干人等便就到了城外。
史县令老眼昏花,身边的人指着,才看清缓缓行来的苏舜钦几个官员。见苏通判三十多岁年纪,精神饱满,颔下一缕黑髯,骑在马上极是威风,史县令叹道:“通判才三十出头,便做到如此高官。我已是风烛残年,才只得一个县令,倒要在这里迎他一个少年。富贵在天,此言倒真是不虚。”
带着县里一众官吏,只县令迎上前去。
苏舜钦下了马,与众人见了礼,又有耆老、行会行首一应人等,前来献了礼物,才一起进城。
杜循跟在人群后面,看了看身上崭新的衣衫,叹了口气。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此言不虚。从开封府回来的路上,他衣衫褴褛,跟个乞丐似的。穿州过县的时候,也想过找官员讨些路费,不想看门的看了自己,便就早早轰了出来。此次去州城,特意穿了一件新衣,果然一递名刺便就见了知州和通判。
一州之内的乡贡进士并没有多少,按照惯例,知州通判等官员上任,都会前去拜见。梅询新到许州不久,本就是接见杜循这些人的时候。两人见面,杜循先说了自己京城落第之后回乡的艰难,最后沦落为糟民,让梅询也嗟叹不已。最后才说起家里用酒糟制酒,境况稍有好转,便就有乡里大户捣乱。
最后,杜循说起吴克久带着陈节级去抓人的清晨,韩家脚店的月娘正在那里施粥,引起了梅询的兴趣。详细问起,知道酒确实是从酒糟里制出来,月娘生怕断了糟民的衣食,才按着收酒糟的数量,定下每日施粥,引得梅询赞叹。怎么制酒,到底能够赚多少钱,梅询根本就不关心。到了他这个地位,对于金钱已经没有多少概念,随便一篇祭文、墓志铭之类的都能换来数百贯,一点小钱怎么会放在眼里。令梅询感兴趣的,是这两户制酒的人家,在赚钱的时候不忘了穷人衣食,竟然会去施粥。
详细问过杜家制酒委实不犯酒禁,最多不过打了擦边球之后,梅询便就找来苏舜钦,让他去一趟临颖。这次的犯酒禁的案子事小,史县令尸位素餐才是问题。案情如此清楚,史县令竟然不闻不问,让梅询非常恼火。以杜家和韩家这几天卖酒的数量,真犯了酒禁就是重罪,县里无权审理,要第一时间报到州里来。结果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拖着,州里没有消息,县里也不处理,简直是荒唐。
苏舜钦不同,对读书人的事情敏感,听说乡贡进士在县里被如此欺负,已是火冒三丈。当今正是天下劝学,引导民众读书的时候,一个乡里的大户就敢如此欺举人,那还了得。
杜循到许州的当日,州里便以犯禁的酒数量太多,案情重大为由,派通判苏舜钦前来彻查。只是跟苏舜钦一起回来的,还有本县举人杜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进了县城,苏舜钦自由一众官吏迎去县衙接风,杜循则悄悄离开,回了家里。
午后的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使人不觉懒洋洋。杜循到家门前,就见到妻子坐在棚子前,一个人在那里打盹。棚子围得严严实实的,一点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到了跟前,杜循叫醒妻子,问道:“我走的这两日,可有人前来查看?”
妻子摇头:“可也见怪,县里并没有人来。只是今天清晨,有两个人在那边探头探脑,一看就不是好路数。我怕他们前来作怪,一直守在这里。”
听了这话,杜循不由皱起眉头。
正常来说,人都抓了,县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前来查看杜家制酒的方法,到底犯不犯禁,怎么会没有人来呢?原来吴克久在县里嚣张惯了,根本没有按照正常程序报官,而是直接找了陈节级,就那么去抓人了。他认定了杜家私自酿酒,竟然也不来搜寻证据,也不问别人,事情便就这么不明不白。
杜循心中暗道侥幸。如果在县里打官司,不管怎么说,制酒的办法就瞒不住人。现在州里来人又不同,知州和通判对这法子没有丝毫兴趣,只要知道不是私酿即可。
从酒糟中制酒的方法是自己家业再兴的关键,杜循比杜中宵还小心,生怕被人学了去。
进了棚子,见一应的制酒器具都在,杜循长出了一口气。
向妻子述说了自己此次进州城的经过,杜循道:“尽管放宽心,此次我与州里通判一起回来,通判对我甚是看顾。想来最迟明天,大郎就会放回来了。我们依然制酒,先重兴家业再说。”
妻子问道:“官人,听人说大郎被吴家的小员外打了数十杖,甚是凄惨。若是我们没犯酒禁,吴家小员外岂不是犯了王法?会不会收监?”
杜循皱着眉头,出了一会神,无奈道:“按照国法,那小畜牲自该收监。只是,他们大户人家,有许多路子跟官府里的人说得上话,谁又知道最后会如何呢?我们县看着吧。”
听了这话,妻子便有些着急:“那大郎岂不是被白打了?!”
杜循叹口气:“这种事情说不清楚。大郎不会白挨打,但吴家的小员外受什么刑,就要再看了。”
第20章 莫多管闲事()
酒筵上许县尉一直提心吊胆,生怕通判问起杜家犯酒禁的事情。没想到苏舜钦只字未提,好像就没有这回事一般。反倒是史县令,因为查酒禁是县尉所管,不是自己分内,毫不关心,只是殷勤劝酒。
迎接酒筵直到日落时分方散。众人散去,苏舜钦自去歇息,倒让许县尉摸不着头脑。
看看天近傍晚,许县尉带了两个心腹,向着牢房而来。这几日他一直带人在颖水渡口那里,查来往的客商,有无偷税漏税的。陈节级配合吴克久抓了两家私酿犯酒禁的,许县尉听人说过一句。不过这种小事他不往心里去,小小临颖县里无人翻出他的五指山去。
直到得到消息,通判亲自到县里过问此案,许县尉才慌张起来。若按律法,杜家和韩家这几日私卖了数百斤酒,当然是重罪。但世间的事,哪有什么都按律法来的?只要此案不报上去,便由着许县尉,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现在通判到了县里,连许县尉自己,都要由着苏舜钦处置了。
到了牢房,许县尉让当值的公人带着,径直到了关押杜中宵和韩练的牢房前。
进了牢房,许县尉看了看坐在墙边,冷冷看着自己的两人,道:“你面上无须,年轻一些,想来就是杜举人家的小官人了?这一位,就是韩家脚店的?”
韩练认得许县尉,起身行礼:“回县尉,正是小的二人。”
许县尉面如冰霜,让公人搬了两个凳子来,对两人道:“我有话问,你坐下说话。”
杜中宵也不客气,拉着韩练在凳子上坐了。
沉默一会,许县尉问道:“你们实话对我说,到底有没有私自酿酒?”
杜中宵一拱手,正色道:“县尉,此事我们一直说得清楚,断然没有私酿。我与韩阿爹,都是守法良民,明知朝廷有酒禁,如何敢去私酿?”
“那因何吴小员外首告你们私自酿酒,与陈节级一起抓你们来?”
杜中宵道:“吴小员外看中了韩家的女儿月娘,要强逼良家妇女入他家为妾,才编了这么个谎话出来。陈节级一时不察,中了吴家的奸计,那谁有办法?”
许县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陈节级是他这几年着意提拔起来的,用着顺手,甚是中意,心中颇有些回护的意思。再者县里的官员中,自己平时收吴家的好处最多,不得不为吴家想办法。只是现在通判到了县里,自己都自身难保,此事却有些难办。
想了许久,许县尉才对杜中宵道:“小官人,此事中间有些误会,这几日我在颖水渡口,不知县里的事情,手下的人把事情办坏了,让你受了许多委屈。俗语有云,冤家宜解不宜结。都在一个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得饶人处且饶人。依然看,让吴家的人与陈节级到你府上赔个不是,做些补偿,此事不如揭过去算了。州里问起,只说因一时误会而出此事,没必要闹到官面上去。”
杜中宵看着许县尉,突然笑了笑:“县尉,不是我不识好歹,只是现在我们二人身处牢中,我身上又有杖伤,此事如何遮掩得过去?明日通判官人必然提审我等,除了实话实说,委实难办。”
许县尉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心中暗恨陈节级把事情办坏了。明明是抓起来动私刑,却又闹得满县皆知,抓了杜家和韩家私自酿酒,犯了酒禁,到现在骑虎难下。通判苏舜钦已经到了县城,事情紧急,自己要动手脚把事情平息下去也已经来不及。还好这几日自己不在县城,追问起来,便推个一干二净。
想了许久,许县尉才道:“小官人,不管如何说,同县里的乡里乡亲,事情不宜闹大。前两日你受了些委屈,日后让吴家补偿便是。明日州里的官人问起来,就说一切都是误会便就结了。”
杜中宵看着许县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过了好一会才道:“县尉,你是多年为官的人,到了现在这个田地,还认为可以说一切都是误会么?我身上的伤,可不是假的!”
“县里审问疑犯,动些刑杖,在所难免。”
“若是县尉在这里审问,莫说受几十小杖,就是把在下打死,那也无话可说。可这几日县尉一直不在县里,动刑的是吴家的小员外,他可不是官面上的人。让平民在官家的地方动用私刑,此事论起来,县里的官员只怕都要受牵连。县尉,不知我说的是也不是?”
许县尉老大不耐烦。他现在心烦的正是此事。其他的都好解释,惟有这一件,县里抓了人,却让个平民来审讯,还在公人面前动刑,怎么也糊弄不过去。苏舜钦只要抓死了这一点,就是县里政事不修,法治混乱的证据。通判有权监查本州官员,前来审案倒在其次。
想了许久,许县尉才道:“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如此,还请小官人万事周全。只要此次无事,日后必然对你家里多有补偿。吴家在县里虽然跋扈,自有县衙做主,以后对你自然客客气气。”
杜中宵道:“县尉,我一介小民,又能做出什么事来?若是官人问起,自然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难道还敢瞒官面上的人?县尉的吩咐,自然不敢不遵从。”
许县尉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些两人被收押之后的细节。牢狱是县尉管下,这里发生事情,许县尉脱不了干系,这也是他最关心的。今天虽然苏舜钦什么都没有问,许县尉却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感觉要有大事发生。县里的几个官员里,恐怕只有史县令混混噩噩,不知大祸临头,还在那里讨好苏舜钦。
想来想去,许县尉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随口又吩咐几句,转身出了牢房。这几天他不在县城,刚好躲了过去,这是好事。但查私酿是县尉的职责,涉及的人员全是他的手下,追究起来难免受到牵连。偏偏县里的官员之中,自己收吴家的好处最多,平时跟吴家关系最密切,又怕翻起旧账。
出了牢房,却见苏舜钦的护卫邓节级在外面走来走去。
见到许县尉出来,节级上前叉手道:“天色晚了,县尉还来查案,着实辛苦。”
许县尉心里咯噔一下。邓节级在这里,十之八九是苏通判派过来的,看住牢房。用意是什么,许县尉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这个节骨眼上,谁越关心此案,向这里走得越勤,谁越有嫌疑,苏通判那里只怕就要记上一笔。许县尉心中确认,苏通判此次前来,不只是查案,对临颖官员下手的可能更大。
勉强挤出笑容,许县尉回礼:“节级路上辛苦,不去歇息,怎么在这里闲走?”
邓节级叹了口气:“我哪里是闲走,是通判吩咐,今日谁来见那两个犯酒禁的犯人,要记下来。”
许县尉强自镇定,问道:“不知通判何意?”
邓节级道:“因为你们县里的杜举人,到州里所言,他们家里并没有私自酿酒,是被势力人家冤枉的。杜举人本州发解,斯文一脉,通判自然维护。举人说的不实倒也罢了,若是说的是实,那此事中间有哪些人参与,哪些官员与势力人家狼狈为奸,通判是要穷治的。县尉小心!”
许县尉咳嗽一声:“多谢节级相告。这几日我一直在颖水渡口,查来往客商,并不在城里。杜举人家里的事情,我委实不知情。若是我在县里,断然不会如此马虎,没个确证就去拿举人家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