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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中宵恭声称是。这是他们这些人家的惯例,家里怎么也有一个人在科举上努力,几代传下来就是如此。父亲用功,儿子便把重心放在养家上。等到儿子成年,父亲希望不大,便由儿子接力,父亲专心养家。几代人努力下来,总会出一个天资过得去的,从此改换门庭。
这个年代的进士,很多出自这样的家庭,越是小地方越是如此。
杜中宵拿起《礼部韵略》道:“这是朝廷新颁的韵书,李官人特意带回乡里,给族中子弟。我前次去拜访,得官人赏识,拿回来让我先录一部。”
杜循拿起来翻看了几面,摇了摇头:“朝中相公们也不体谅我们这些乡下读书人的艰难,一部韵书也改来改去。改的又不多,偏又一丝一毫错不得,实在恼人。”
新韵书与他上次科考时所用的不同,虽然改得不多,却要让读书人花大精力重新习惯。
杜中宵道:“也不尽然。新韵书是内翰丁相公所修,多了注释,又许窄韵通用,其实方便许多。”
杜循笑道:“现在你从事举业,觉得好那便是好。上次我京城落第,虽然吃了些苦头,但也从此离此苦海,未必不是福气。这几个月我也曾想来,我举业无成,一是天资所限,再一个是家中无钱,见识太少。现在我们有了些家底,你不可重蹈覆辙。难得李官人回乡省亲,这是一个难得的机缘,我儿切不可错过了。官人事务繁忙,你若时时去请教,徒惹人烦,知是不知?”
杜中宵有些奇怪:“我若不多去打李官人请教,又哪里有什么机缘?”
杜循笑道:“此次李官人省亲之后,便到京城御史台任职。如今我们家里吃喝不愁,百十贯钱还能匀出来,到时你随着李官人到京城游学一番。在京城里有人照看,不至有差错,再长些见识才是正事。在我们这乡下地方,一部韵书便宝贝得不得了,到了京城,这种书还不是到处都是。”
听了这话,杜中宵不由愣住,自己还真没有想过此节。
杜循不无感慨地道:“历次科举,开封府五六人中便有一人中第,是其他地方所不及。那里人文荟萃自不必说,但见识广博更是其他地方所比不上的。读书人,能够跟同辈多些交流,强似死读书。京城没有人脉,去了也是白去,有李官人照拂又自不同。我儿,李官人现在是何许人?你就是天天去他那里,又有多少功夫教你。不如跟着去趟京城,让他帮你引荐些青年才俊,更加有用。”
杜中宵连连点头,还是父亲想得周到。现在的李兑身居高位,回乡省亲又抽不出时间,能有多少精力指点自己。如果能跟着去一趟京城,不说认识多少朋友,就是把京城与科举有关的书籍多买些回来,就有无穷好处。这不只是为自己,也是为子孙后代,甚至整个临颖做好事。
见儿子明白自己的意思,杜循道:“你明白我的苦心就好。现在收拾一番,我这里带得有礼物,一起与我到李官人庄上。我与他少年相识,但近二十年未见,现在地位悬殊。若是我家缠着李官人,反被人看得轻了。只让他替人引荐,随着一起入京,倒还好说。”
李家庄客厅,李兑与杜循聊着少年的事情,杜中宵恭敬站在一旁。
说过了从前种种,李兑叹道:“当年我们正是令郎这般年纪,意气风发,再回乡却已人生过半,再无从前锐气了。想想真是人生如梦,一个恍惚便已多年。”
杜循叹了口气:“二十年间,官人已经做到朝廷重臣,我却一事无成,说起来真是惭愧。我这一生举业无望,只能寄望于儿子身上。希望他用心学业,莫要再与我一般。”
“贤弟有个好儿子啊,我看他这些日子读书,已入门径,想来定然能够科场高中。——对了,本县读书稍出色一些的人,除了令郎,还有‘其香居’吴家的小员外。只是我听说他们家与你们有些龃龉,不知因何而起?”
杜循淡淡地道:“也没有什么,无非是我家落魄,被大户欺辱而已。”
李兑点了点头:“我听说也是如此。近日吴家不住托人找我,只是我一直未见。听别人话里的意思,吴家小员外想在下年起解。唉,这小员外品性如此不堪,我们县里若是让此等人科举,只怕将来被人笑话。现在不比从前,科举律条一日比一日细密,似这等人岂能入士林。若是被人检举出来,保举的人也要受连累的。过几日我见了本州主官,务必要提一提,不要让这等人污染了士林风气。”
杜循道:“官人是御史,这种事自然看不惯。我是小民,见得多了,却不会向心里去。落魄的时候被人欺,自己心里知道。好在州县官人抬举,现在家业粗安,不受这些闲气了。如何处置吴家,自有官法律条,我一小民不好插嘴。只愿官人念往日情面,此次回京之后,能够照看小儿一二。他比不得官人,天资有限,若只是在临颖小县里,见识有限,只怕耽误了前程。过几日,我备些盘缠,随着官人到京城去游学一番,回来准备几个月正好发解。此是正事。至于吴家,小人得志罢了,我却不去想他。”
李兑连连点头,杜循此番回答正合他的心意。如果杜循因为自己的关系,咬着吴家不放,反而让李兑看轻了。人生世间,这种事情多得是,拿得起放下才是正途。
只是杜循可不是那种大度的人,不过经过了磨难,他变得圆滑起来。他知道按李兑的性格,自己对吴家落井下石没有半点用处,还不如求他提携儿子。只要自己家业起来,那时再报复吴家,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李兑是御史,做事讲究清眷,不可能帮着自己去对付别家。
第47章 京城居不易()
进入五月,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吴克久与表哥曹居成一起,回到城外庄子里,安心读书,准备来年的发解试。此时科举虽然没有固定的几年一考,但按惯例间隔时间基本确定。
这一日,吴克久正一个人在亭里纳凉,曹居成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远远便高声道:“表弟,你怎么还有心如此逍遥!大事不好了!”
吴克久吃了一惊,忙站起身来:“何事?哥哥近前说话。”
到了凉亭里,曹居成跺着脚道:“我刚刚听来的消息,李官人刚刚离了许州回京,杜家的小贼随他一起进京,说是游学。可恨的是,李官人不知听了何人教唆,向州里官员说,我们去年做事太过不堪,来年不可发解。他是本朝御史,州里官员哪个敢不听?这岂不是断了我们的前程!”
吴克久听了只觉得头嗡嗡作响,过了一会才道:“那老狗真做出这种事来?”
“嘘,慎言!”曹居成小心地看了看左右,“李官人是朝廷要员,即使私下里,表弟也不可以咒骂于他,小心隔墙有耳!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奈何不了李官人,只能另想办法。”
吴克久恨恨地道:“他话已出口,又有什么办法可想?”
“我与舅舅商量过了,此事许州办不得了。李官人既已回京,我们只好从京城想办法。你家的表叔何官人正在京里为官,馆阁虽然是闲职,那里却是朝廷储才之地,向来清贵。我们也一样进京去,托你表叔的门路,快点把事情扳过来。不过发解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得你表叔帮忙,再有几个有力官员说一说,州里终是要给面子。此事速办,万万拖不得!”
曹居成从福建路到这里落籍,为的就是科举发解。李兑建议下次不给他们机会,最急的就是他。
吴克久想了一会道:“何家阿叔虽然是馆阁清闲职事,在京却也有些好友。我听人说,他跟现在朝里正得宠的知制诰王相公甚是要好,想来必有办法。”
曹居成连连称是,催着吴克久赶紧准备行装,两人也一起进京去。
此时朝中官员已显出分党立派的势头,欧阳修等一大批少壮派官员以范仲淹为精神领袖,另一派则唯吕夷简马首是瞻。何中立为人圆滑,游走于两派之间,哪边都不得罪,人缘不错。许州地处中原,离开封府不远,哪怕临颖小县,吴克久等人也听说过。
李兑虽然地位尊崇,但朝中地位高过他的不知还有多少,只要得到有力人物的支持,哪怕只是一句话,也足以让李兑说过的话不算数。
已经是五月下旬,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树上也有蝉虫的鸣叫。
李兑刚刚在东京城里安顿下来,便散发请帖,邀请一些同乡、好友聚会。自中进士之后,他一直在地方为官,京城并不熟悉,此次进京为官,也急需人脉。
杜中宵早早来到李兑住处,帮着他忙前忙后,一起张罗。
京城房价高昂,不要说李兑这种中下级官员,就是宰执高官租房居住的也所在不少。李兑租的这处宅子在内城,每月五贯足钱,已经是相当便宜。
指挥着下人在院内阴凉处罢好瓜果,李兑对杜中宵道:“今日前来的,除了我几个好友,多是本乡在京城的人氏,以及他们的亲友。我们在京城无依无靠,只好多依靠乡里人。只是一件,本州长社县的何博士,是‘其香居’吴家的表亲。他们亲戚,总是要帮吴家说话,你心里有数就是,不要顶撞。”
杜中宵恭声称是。现在以举业为重,自己跟吴家的恩怨只好暂且放下,怎么可能去跟现任官员顶撞呢。杜中宵虽然年轻,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一切收拾完毕,李兑坐在胡床上一个人歇息。到京城为官当然有无穷好处,但日子跟地方相比,却是局促了许多。名义上的俸禄增加了,但少了许多不上台面的好处。而且京城物价高昂,他养一大家子着实吃力。几十贯的俸禄,房租就去了五贯,加上养马诸多杂费,每月所剩不多。
太阳高升,第一个到来的是本乡进士辛有终。他跟何中立一样是长社人,景佑元年进士,现在正在京城守官待阙,待阙的日子最难熬,哪里有饭局就去哪里。
双方见礼毕,李兑指着杜中宵道:“这是本州进士杜循之子,杜中宵。杜循少年时与我曾经一起读书,甚是交好。他儿子已经成年,学业粗成,随着来京城游历一番。”
辛有终连连称好,对杜中宵甚是亲热。其实他连杜循是谁都不知道,不过乡贡进士,总是读书人一脉,示好就对了。待阙最是难熬,辛有终已在京城蹉跎几个月,心中急得不行。只要见到了实权人士,那是一定示好,并试探看看有没有门路。
宾主落座,辛有终向李兑介绍现在朝廷的局势。此时朝中大事无非西北,禁军连败,已经不能保持进攻势头。换了范仲淹和韩琦去,两人意见不一,一个主攻一个主守,讨论来讨论去没个结局。
李兑道:“评事既然不耐待阙,何不去西北建功立业?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必然优宠。”
辛有终苦笑着摇头:“边帅辟官,哪个不是捡自己熟识的人?我与西北诸帅不熟,想去也是有心无力。一个不好,到了西北被闲置,还不如在京城多待些时候。”
听了这话,李兑也不好说什么。西北是用人,可不是什么人去都受欢迎。许州的几个进士都是出身小门小户,在官场上没人帮衬,好机会也难轮得到他们。
杜中宵在一边听着,心中感慨。在平民百姓看来,一旦中了进士便就鲤鱼跃龙门,从此非是一般人物了。其实各人有各人的苦,官场上的风风雨雨也不比平常生活少。
说了几句,还是回到了许州本乡人身上。
李兑道:“现在馆阁的何博士与你同县,听他说甚是得意,你没去托他么?”
辛有终连连摇头:“快不要说何博士,我想着与他同乡,不知求了多少次。只是这人哪,嘴上说得千好万好,事后却一丝消息也无。我曾托人问过,何博士根本没有与别人提过我的事情,可见是个靠不住的。我自年后到京城,眼看就要半年了,唉,到现在还没个盼头。”
李兑看了看一边的杜中宵,微微摇了摇头。何中立这个人,虽然得不少人赏识,但太过圆滑,做事情靠不住,却没想到连老乡的忙都不帮。
第48章 高朋满座()
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在几人议论何中立的时候,他与一人联袂而来。
见礼毕,何中立指着身边人道:“此是苗殿丞,与我同年进士,一起在馆阁,甚是交好。”
众人分宾主落座,李兑介绍了杜中宵,对何中立道:“此是本州后学,于举业上十分用功。因穷乡僻壤求学不易,随我到京城来,游学一番,开阔眼界。”
何中立打量一番杜中宵,笑道:“这就是与吴家起纷争的人?听说你能从酒糟中制酒,而且制出来的酒甚有力气,不知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