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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凉亭下坐了一会,杜中宵对十三郎道:“你去把徐克请到这里来,最好明日便到,至迟也不得晚于三天之后。事情既然已出了,就要想个长远的法子。”
十三郎应诺。
杜中宵叹了口气:“做事情,总是想着简单一点,少动些手脚。徐克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还有,你让人知会娄知县,让他今天下午到营田务来,有事相商。”
十三郎称诺离去,心里暗暗叹气。自己想得果然不错,捅到了杜中宵这里,就不只是徐克及几个吏人的事了,从营田务到常平司所有的官吏只怕都要折腾一遍。
杜中宵起身,回到房里,见韩月娘坐窗下,逗着窗前的两只鹩哥唱歌。这鸟附近极多,耕田的时候往往成群结队,吃从土里翻出来的虫子。这两只鹩哥是十三郎捉来,从极小的时候养起,极具灵性。韩月娘非常喜欢,闲来无事的时候,便逗着解闷。
杜中宵进来,一只鹩哥扬起脖子,突然叹了一口气,神似韩月娘的声音。
韩月娘本来沉着脸,听见这声音,不由笑了起来:“这鸟儿是越来越成精了!再养些日子,只怕连我说话都能学出来。刚才叹了一口气,它便学得这般像。”
杜中宵道:“此鸟本就灵性十足,学人说话的有,还有能够唱曲的呢。对了,看你回来面色不悦,所为何事?我问十三郎,听他说是一个小生意人,遇到了难处。不是什么大事,回来说一声就好。”
十三郎叹了口气:“你现在做了大官,眼里当然不是大事。可对于那一家人来说,遇上了就跟天塌下来了一样。本来我只是想让十三郎,去找一找人,不要断了那家人生计。可十三郎说,此事就连他也难办,才知道那家人的苦处。想当初翁翁没有回家之前,我还跟阿爹卖酒,遇到那个吴小员外,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告到了县里,反是你被抓进牢里,吃了无数苦头。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寻常百姓遇到了豪门欺压,就只能如此么?我知道天下不平事多,看在眼里,总觉得胸中难平。”
杜中宵道:“当然不是只能如此,总是还有其他办法的。但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其他的办法只是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摸不着。我若敷衍你,可以为那一家想出十种八种办法来。不过吗,这些办法只是官场上同僚之间推托的借口,夫妻之间就没必要说了。”
韩月娘转过身来,看着杜中宵道:“依此说来,那一家只能任史员外家宰割?”
杜中宵笑了笑:“任他家宰割也说不上,我在此处为官,还没有那么无能。只是那一家的生意无论如何做不下去,若不是遇到你,告到哪个衙门都没用。”
韩月娘叹了口气:“还是如此。贫苦人家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就如此艰难?”
“凡是赚钱的行当,都免不了这样。你也知道是贫苦人家,除了一双手,他们又有什么?凭什么让你赚这个钱?而不是让另一家赚?不是这个史员外,就是另一个什么员外,或是公吏差役,做得时间久了总会遇到刁难。要么是巴结上有力人家,要么就是被别人把生意夺去,要么就是做这生意不赚钱。”
韩月娘道:“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便如我们家,若不是翁翁是乡贡进士,你在牢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若不是你后来中了进士,哪怕会蒸酒的法子,生意也会被势力人家夺去。只是就想知道,世上难道就没有穷人翻身的办法?只能如此?我们家是苦过来的,现在家大业大,还记得先前时候,时常叮嘱下人不要欺压百姓。若是像以前的吴家,乡亲只怕依然受苦。”
杜中宵听了不由笑道:“月娘,你以为时常叮嘱下人,就没有欺压百姓的事了?管得严,只是没有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人而已,一些小事总是有的。便如你遇到的这样人家,在我们乡里,也会有的。只是不是什么大事,下人们不会报上来罢了。又不是强买田宅,断人活路,不许做个小生意而已,他们依然衣食不缺。这种事,怎么能够避得了?”
韩月娘愣了一下:“难道,我们家也会做出史员外那样的事来?”
杜中宵点了点头:“一定有!只是不一定是谁做的而已。家中那么多人,总有人会仗势抖威风。靠着发善心管束下人是管不过来的,管住大节已是难得。小节难免有缺,所以要在家乡修桥铺路,助孤寡老弱,建学校,兴教育。你以为这是发善心?我们这些大户人家,产业在那里,雇着人,就一定会有对不起乡亲们的事情。管不过来,就只好做这些善事补偿一番。”
韩月娘想了好一会,苦笑道:“适才我还要十三郎,夺了那个史员外家的生意,不许他做了。照你说的,我们家也有人做同样的事情,又该如何?”
杜中宵道:“一码归一码。我们家有人做,那是管不过来,没有办法的事。乡人告到面前,你们都能够禀公而断,不会欺压乡亲。姓史的不同,是他家自己做死,就另一回事了。此事我办,你不要管了。”
韩月娘还是有些怏怏不乐:“我本来觉得是做了一件好事,怎么听你一说,高兴不起来呢。以为这种人极可恶,世间难得遇见,在你眼里却处处皆是。”
杜中宵道:“本来就处处皆是。官员治理地方,有人有手段,这种事情少见,则政治清明。有的人没有手段,百姓就生活艰难。至于什么民风淳厚、人不喜争,听听就好,当不得真的。不过是事情不闹到明面上,被欺压的人认命罢了。”
韩月娘看着杜中宵,突然道:“那你有没有手段?”
杜中宵微笑:“我自然是有手段的。只是管着数个衙门,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不想在地方大弄罢了。既然让你碰上了,那就不好装看不见,让他们见一见我的手段。”
说到这里,杜中宵摇了摇头:“自到京西营田,我忙了数年,说实话有些累了。本来只想明面上把架子搭起,琐细不管,轻松一番,看来是不行了。” 富品中文
第170章 釜底抽薪()
营田务衙门,杜中宵居中而座,娄知县和张昷之、苏舜钦分坐两边。
杜中宵道:“去看营田务初来的时候,许本地客户投奔。本地的主户家里雇庄客的,几乎全部没有书契,数月之间便就纷纷离去。没了庄客,这些人家的田地耕种不过来,只好卖给了营田务。当时他们曾到我和娄知县面前哭诉,说生计没了着落。不管主户客户,都是朝廷治下之民,不能不管他们。当时说定了的,一是空出来的田地营田务按市价收买,二是允许他们来镇上买地建房开店,三是由营田务组织人手帮他们收地里的稻谷。人人称好,只有一个史员外,强拦庄客,差点出人命。当时没有重惩,只是按殴伤杖刑了事。没想到,这一家人不记取教训,又在镇上惹事生非!”
听了这话,娄知县心里咯噔一下。客户大多投到营田务之下后,枣阳县管的百姓并不多,绝大多数人口都在营田务治下。不多的人里,就有这一家史员外。这一家的头到底有多铁,不断惹出事来。
杜中宵又道:“前些日子,常平司在樊城开了商场,你们都是知道的。以后本路州县,都要把商场开起来。各州县的商场,采买要统一进行,运输由专司。是以各地方,都有一些人家,专门为商场生产一些货物。史家便就投了本钱,在附近池沼养鸭,从营田务买了方子,制成咸蛋和松花蛋卖给商场。商场为了减少人手,让他家帮着收买土产杂货。今日上午,附近的人到他家里卖货,公然不收,还辱骂做这一行的小生意人家。更加不可容忍的,是因为其中有他家以前的庄客,挟私愤要让那人做不成生意!”
说到这里,杜中宵猛地一拍椅靠,高声道:“此人对家里以前的庄客如此记恨,那营田务允本地客户投奔,岂不更怀恨在心!我和当时定此事的娄知县,岂不是他心里的仇人!”
听到这里,娄知县挺直腰,拱手道:“狂悖小人,如何容得!提举,便请常平司,先断了他家养鸭的生意。本县选派精干人手,细查这一家!”
杜中宵摆了摆手:“知县,不能够因言获罪,他只是说说而已,不必大动干戈。不过事情出来,如果我们不闻不问,以后衙门如何发号施令?史家是与商场定过契的,做生意,哪怕是衙门,也必须要按照契约来,不然以后还有哪个敢跟常平司做生意?此事等管商场的徐克来,让他按照契约,该怎样做就怎样做。我们这里,先办些其他的事情。”
娄知县道:“提举,似这等狂悖之人,何必拘泥。这一家近两年做出不少事来,我派人去查,必然有把柄。只管拿了,其他一切好办。”
杜中宵道:“知县,一个地方富户而已,如此做,就把常平司的商眷搭上了,不值得。商业上的事情让商场去做,一切按照书契,这一点不能马虎。再过几个月,随州的商场就要开起来了,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头。现在的事情,是枣阳有一个史员外,那么其他州县有没有这样的人呢?心里怨恨没有什么,他们之中虽然有人赚到了更多的钱,也有不如意的。但是,因为心中怨恨,欺压以前的客户,那是绝对不允许的。谁敢做这种事,营田务衙门就要对付谁!”
这是什么行为?这就是还乡团的行为。让他们得了势,营田务要糟,杜中宵的名声也要糟。杜中宵可以允许治下有些小混乱,这种事情绝对不允许,冒出头来就要斩草除根。
说到这里,杜中宵对娄知县和张昷之道:“你们让手下的人查一查,自然营田务到枣阳县,境中多了哪些商户。这些商户中,有多少是以前乡下广占田土的员外。再一件,不管是营田务还是常平司,用的人中,有多少像史员外这一家的。先报个数字上来吧,再定如何处置。”
张昷之和娄知县拱手称是。
杜中宵又对张昷之道:“主事,从史员外这一家的言行来看,商场的生意放给他们,不甚妥当。杂货铺子之类,可以让他们做,因为是商场的补充。但是,为商场提供货物的事情,不能放给他们。不然等以后做得大了,不知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养鸭收蛋这生意,必然是不能给史家了。等到徐克来了之后,查过书契,该怎样就怎样。哪怕他们把书契定坏了,要赔史家,由商场赔去。主事看一看,能不能让营田务组织人手来做这件事?”
张昷之道:“提举,本来营田务就有养鸭,咸蛋、松花蛋都制,方子还是买的营田务的呢。是商场那里说,卖的货物要均匀一致,营田务是分散各村养鸭,不合适才找的史家。”
杜中宵道:“就是这个意思,营田务能不能像史家一样,组织些专门的人手,为商场制蛋?”
张昷之道:“此事其实不难。商场只是怕制的蛋里有腐坏的,或者不是经同一人的手,前后味道不同。可以依然让各村养鸭,集中收起来后专人腌制即可。”
杜中宵摇了摇头:“不可。鸭子一定不能分散养,要集中起来,生的蛋专供商场。主事,小农养些畜禽就是那样的。每一家养的不多,收了蛋存起来,不可能每次都在新鲜的时候送到制蛋的地方。如此一来,制出来的咸蛋和松花蛋怎么可能味道一样?找些专人吧,商场付了钱,给他们发钱粮就是。”
张昷之想了想,点头道:“此事也可以,就当是雇人来做,优给工钱就是。”
杜中宵道:“最好如此。这一件事做好了,以后还可以做其他事情。经了史家的事情,现在我是这样想的。以后凡是商场采购的大宗货物,有营田务的地方,就由营田务提供。如果可能,每个镇都建几家工场,让治下之民轮流进去做事,也是给他们赚钱的机会。没有营田务的,则由百姓立社,原则上不许中上等户参与其中,由下等户结社契,必要时可以由商场贷给本钱。”
娄知县听了,不由问道:“提举,因何只让下等结社?上等户又有本钱,又有家业,可以用家产做保,不愁他们做不好,也不怕他们亏了本钱。”
杜中宵笑道:“简单,你说的那些是衙门以前做法,很可能亏钱的。而商场下来的生意,只要按着书契做了,他们会按价买回去,必然赚钱。赚钱的生意,当然要让下等户去做,救济贫困吗。”
娄知县点了点头,还是有些迷惑:“必然赚钱的生意?必然赚钱,何必放给百姓?”
杜中宵道:“因为衙门管不过来。官员才有几人?事事都管,就什么都管不好。”
这就是因为史大庆,杜中宵提出来的釜底抽薪的办法。商场利用自己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