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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短剑刺穿吴小六的身躯,堪堪刺进朱顶左胸的时候,黑衣人听到一声犹似炮仗的响声,而后眼前一黑,失去了他全部的意识。
吴小六艰难而小心的仰起身子,确定那把贯穿了他的短剑离开朱顶的身体之后,才转过身看向朱顶,他看的是那样的仔细,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直到确定朱顶只是被短剑刺破了肌肤没有伤到内里,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之后,他艰难的坐在水里,身体想要接近却又不敢触碰一样的徘徊了半晌,才献宝一样的展示手里的事物:
“少爷你看,这是我爹费了大力气淘换来的那把短铳,你说这玩意可以不用点火就能用,你还说它能在下雨天用,你看,是不是这样?”
不等朱顶回答,他却低下了头,认真的看着手里的短铳,半晌之后才又说道:
“你们都嫌弃我胆小,长得也不大,都不和我玩儿。
可我爹说少爷你是我家的大恩人,让我叫你少爷,让我做你以后的家臣,可我爹又说我太怂了,比他还怂,指望不上我了,要再给我生个兄弟,我继承家产,我兄弟跟着少爷。
可是我也想像他们五个那样整天能跟着你,我不敢做你说的那个兄弟,我就是想跟着你,就算当个跟班都行。
我小时候徐翔坤他们老是欺负我,打我骂我,我娘走的早,我爹也不管我就知道赌钱,可是从你去找了我爹以后,我家的日子就好像天上掉馅饼那样好起来了,我爹也不乱发脾气了。
徐大哥他们还是看不起我,但是也没再打过我。”
他突然抬起头,脸上看不到痛苦,竟然带着极度的喜悦:
“少爷,你知道吗,今天他们找我帮忙了,他们找我帮忙了!他们还和我说谢谢!”
随即脸色又是一暗:“可是我太笨了,我胆子太小了,我没敢烧县衙,他们肯定又要骂我胆小鬼、娘娘腔了……”
“我老是做错事,我什么都做不好,少爷你也嫌弃我吧……
可是我就是想跟着少爷,不是因为我爹让我报恩,不是我要证明什么,是因为少爷不欺负我,还为我出头,还教我做哪些好玩的东西,还……”
吴小六的越来越弱的语调戛然而止,他的嘴角还挂着回忆起某种回忆时独特的笑意,只是他那双方才明亮的眼已经暗淡无光,他那满是鲜血的胸口也不再起伏。
朱顶的喉咙发出阵阵嘶啦声响,可是浑身的肿胀和已经脱臼的下颌已经无法发出只言片语,他只能无力的听着吴小六最后的语言,却不能给予哪怕一个音节的安慰和认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在憧憬和失望中渐渐离去。
眼泪终于冲破桎梏决堤流淌,一种他从没有过的悲恸在心底蔓延,不猛烈却痛彻心扉。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自己还很小的时候,那个总是佝偻着身子衣衫褴褛的孩子,那个总是被同龄的孩子视为乞丐的孩子。
他仿佛又听见那个逐渐健康起来却总有抹不去的谦卑的孩子,口口声声的叫着自己少爷,总是想问又不敢言的盯着自己的设计图傻傻的出神,总是在做出自己嘴里随便吐出的事物之后,献宝一样的跑来自己面前低着头看着脚尖,哪怕自己给予的不是夸赞甚至只是一句因为心气不爽随口说出的敷衍,也能让他欢天喜地的跑远。
他好像第一次记起,不管自己在做什么,身边总是有个影子,想要亲近却又自卑的远远观看,会为自己喝彩,会为自己遗憾,会远远的同步自己所有的情绪。
吴小六从来不是自己圈子里的一员,他却渴望于走进自己和五虎之间,哪怕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只是做个跟班,只是来回左右的跑腿儿,他也会很满足吧?
吴小六明明比自己还要年长几岁,却对自己有如此强烈的依赖感。
朱顶突然愤恨起来,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没有早些正视那个总是懦弱不堪的身影,如果早一些,甚至哪怕只是几天之前,吴小六会不会不这样满是失望的离去?
可是没有如果,时间不能再重来……
朱顶想要放声大哭,为了逝去才知道珍惜的兄弟,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忽视,为了自己心里的悔恨,可是他的伤势甚至剥夺了他出声的权力,只能无声的看着那个依旧坐在雨中的瘦小身躯默默流泪。
一声狗吠突然划破大雨的咆哮,镇子外仿佛传来隆隆的声响,有脚步声在朱顶的附近响起,一个老人和一个胖子搀扶着虚弱不堪的四虎出现在了朱顶的面前。
看着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身影,朱顶突然觉得包括四虎、包括这两个陌生人、包括脚步蹒跚最后赶来的温先生、包括朱顶自己,包括这镇子上的所有人,是那样的可恶可憎!
然后他便眼前一黑,结束了自己身体的痛楚和灵魂的鞭挞,晕厥过去。
第十八章 阴曹问徐直()
凛风赫赫,有鬼哭和哀嚎似远又近的在耳边萦绕,在幽暗的光线下,依稀可以看见远处那一口口油锅里痛苦翻滚的身影,寒锋林立的刀池中鲜血淋漓却犹自被鞭挞攀爬的躯壳,黝黑的刑椅上口舌被污浊的石钳长长拉出涎液滴落****的胸膛只能呜咽哀哀。
徐直已经被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环境吓得膝软无力,战战兢兢的拽着颈上的铁索,亦步亦趋的紧跟着身前引路的牛头和马面,生怕一个不慎就会落入桥下那汪泛着恶臭和黄色泡沫的幽河。
路途似近在咫尺,又好像已经走了数百年之久,当徐直被牛头马面合力甩在坚实大堂地面的时候,他已经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眼前的环境,只是本能一样的磕头求饶,祈求自己的罪孽可以得到一丝宽恕,少受些折磨。
“兀那堂下罪魂,还不快快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抬起头来!抬起头来!……”
堂上传来一声粗粝爆喝,又有无数声音缥缥缈缈不停附和,顿时间阴风飒飒,本来有些温热的空气竟然霎时变得阴冷起来。
徐直本就心怀恐惧,被这么一惊更是连冷汗都吓的不敢再出,身体登时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徐直哆哆嗦嗦的抬起头,就看到大堂两侧有两排其丑无比的恶鬼浮在半空,手中的水火棍更是不断有鲜红的血水嘀嗒流下,掉在暗红的地面上不见踪迹。
再看大堂正位,有手捧书卷判官恭立于一旁,有秉笔欲书的鬼吏端坐于侧案,正中央端坐一位身穿蟒袍扎白玉带,面黑如碳,额上有月牙肇天的人物正星目微睁的审视着他!
徐直看见这个传说中的大人物,心下就是一激灵,赶紧膝行几步却又惹来两板水火棍,龇牙咧嘴了半晌才回道:
“下、下官,不,不是,小的阳间凤阳府辖下凤阳县凤阳镇县令徐直,叩见阎王老爷,阎王老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大胆!”“放肆!”“孽障尔敢!”
徐直这话刚说完,正准备顺势拍几记马屁,谁知道话头刚到嘴边,耳畔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呼喝,紧接着就又是重重的几棍打在身上,顿时四肢着地半晌都不能爬起来。
“阎君尊上与天地同寿,与环宇同休,你这恶鬼也是凡间小吏,怎的口出如此恶毒诅咒,来呀,先放进那油锅里炸一炸,再去那刀山上滚过一滚,待到交代阳世罪孽,便压去拔舌地狱,让他永世沉沦!”
捧书判官大袖一挥,便有鬼卒落地,上前拎起不停告饶的徐直向着堂外走去,登时便觉一股刺鼻气味冲天而起,再一看徐直,已经屎尿横流的瘫软在鬼卒脚边。
“罢了,不知者不罪,本王又岂是胡乱苛责他人之辈!”
鬼卒闻听阎王发话,满是嫌弃的把徐直抛在一边,躬身行礼之后便又飘入班位,手持水火棍肃然而立。
“兀那徐直,本王来问你,你可知身犯何罪,又有几何罪孽、几重报应、几点因果?
念你前世为官,本王便准你一一道来,如要与生死簿相符还则罢了,若要相差分毫半点!哼,来来来,你抬头看去,那刀山火海就是你无尽的业报!”
徐直这会早就被吓的一魂升天二魂怏怏,闻听阎王爷问话就要把自己的那点烂事倾数抖来,可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勇气,竟然不急着搭话,反而狠狠的磕起头来,不大工夫就在地上碰出一圈殷红的血渍。
捧书判官与阎王爷对视了一眼,微微的点了点头便走到了徐直近前:“那徐直,莫非你觉得我王心善便觉得可欺否,你一不答对、二不招供、三不鸣冤,只是一味叩首,是为哪般?”
徐直依旧跪伏在地上,抬起有鲜血横流的头,眼中满是祈求的对判官说道:
“启禀大人,小人自知罪孽深重,虽死亦不足以抵业报于万一,然则圣人有云曰: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家人。
小人自幼丧父,是母亲大人靠着微薄桑蚕收入供养我考取功名,小人这一去再也不能侍奉孀居在乡的老母,小人不敢有过分奢求,只求知道他老人家未来如何,不胜感激。
再有……再有就是我那夫人,我那夫人……”
徐直说道母亲的时候,已经双眼通红垂然欲泣,等说道夫人二字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开始大哭起来。
好在他也知道现在身在何处,不等鬼卒的水火棍落在他的背上,他就已经整理情绪继续说道:
“我那夫人天性良善,一直在家乡侍奉母亲,只是这几日来我衙里省亲,却无端端的遭此厄运尸骨无存。
小人想知道,哪怕现在死了也想知道个明白,究竟是哪方恶贼在我大明腹地公然轰击官府,草菅官眷,到底是谁能如此无法无天!”
“啪”的一声脆响,堂上阎王被徐直絮叨的不耐摔出手中惊堂木喝到:
“什么大明不大明的,此处乃阴曹地府,不是你那阳世凡尘帝王管辖,你前世的恶果今世来尝,一饮一啄皆是定数,仔细了你自己的业障,你所求的本王自然会给你个说法!”
却不知道阎王爷的话刺激到了徐直哪根神经,一只都表现嚅嚅的徐直竟然口出反驳:
“阎君此言差矣!
圣人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明圣天子驱除前元蛮夷,光复我汉家河山,自登基以来吏治通明百姓乐业,虽战伐未止却也是讨还我大好江山。
这幽冥地府虽是世外,然古之志异亦有云曰:天地之府邸,人间之弥也,断不可独存世俗之外也,既与世俗相通,便是我阳间王朝之一隅,岂可对我大明,对我圣君王不敬哉!”
此言一出,竟让满堂鬼王鬼役哑口无言!
公堂后的密室里,对徐直的问审一字不落的落在了两老一少的耳中。
春先生满身绷带的躺在被包裹的和一个木乃伊一样的朱顶左近,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处完好皮肉的他依旧手不离酒的小口抿着,刚开始的时候他对这样审问徐直颇不以为然,在他的印象里,像徐直这样的怂包几棍子下去,就连小时候偷看谁家大姑娘洗澡都得招出来,可徐直竟然顶撞起“阎罗王”这一茬,倒是让他来了兴致。
布置场景的时候,满身是伤却仍改不了爱凑热闹的春先生是亲眼看到,太子朱标带来的人手把那场景布置的几乎和民间流传的阴曹地府别无二样,别说他徐直,就是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醒来,也会认为自己已经下了地狱。
所以他很意外于熊包一样连面对知府那样的小官都只会低声下气的徐直,是哪里来的胆子敢公然在阴曹地府、在阎王殿内顶撞“阎王爷”的!
第十九章 小人物(上)()
温先生在没什么要紧事的时候,从来都是手不离扇,口不离茶,现在自然也不会例外。
“别琢磨了,我和你打赌,以徐直那三钱不到的脑袋,他是想不到这只是一出诓他的戏码的。
你只是太不了解我大明如今的官员了,哪怕他只是个谁都不待见的废物,他也是我大明的官,只要是大明的官,就有身为大明一员的风骨,你可以侮辱他、欺虐他,但是无论是谁胆敢污秽大明、胆敢轻视陛下,都会受到他们及其强烈的反弹甚至……”
“阎王爷爷赎罪!小的,小的一时激动,小的该死……”
温先生正在侃侃而谈,正说到起性的时候,堂上却传来徐直的求告声音,顿时一张老脸憋成酱色,狠狠的向堂前瞪了一眼,随后又捧起刚刚放下的茶杯,这一次他那不算宽绰的袍袖遮住的不仅仅只有口鼻,还有他大半张脸面。
其实之所以有今天的这出戏码,他也很是不解,他也觉得如此大费周章是全无必要的事情,可是刚能开口说话的朱顶却执意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