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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在与刘申共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我曾经想象过与他生死诀别的时刻。
我以为我不会特别悲伤。因为他的死亡,意味着我终于能从刘申妻子的身份禁锢上得到释放。我终于又回到了没有丈夫的状态。这曾经是我在年轻时候日思夜想的。
现在,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然而,我却没有感觉到丝毫囚犯被释放的轻松和欣喜。我只感觉到沉重与窒息。我的心,被空洞和孤单紧紧地箍着,就连空气都因此而变得稀薄。
隆重的守灵和葬礼,新君的登基与册封,全国寺院的联合超度,空前盛大的无遮布施放生大会,这些都像走马灯一样地过去了。
我遵照礼仪,做着应该做的一切,但内心,却始终恍恍惚惚的,外在的一切,显得那么的不真实,一切事物都飘飘荡荡,无法在我的内心落地生根。
在这期间,我被新登基称帝的儿子尊奉为皇太后,皇太子妃被册封为中宫皇后。照理说,我应该搬去汪氏皇太后曾经生活过的上阳宫居住,把昭阳宫腾出来,让新皇后入住。但是,我儿子和媳妇看着我悲恸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再触动我的痛处,考虑到我在昭阳宫住了这么多年,一切都已经非常习惯了,而这里也到处都遗留着刘申生活的痕迹,我们共同生活的回忆,于是,他们商量过之后,决定把位于宫城后部中轴线上的钟秀宫,刘申为帝时期选秀封妃的宫殿,改建为新的昭阳宫,而将目前的昭阳宫,改为皇太后颐养天年的上阳宫,将原来汪氏太皇太后居住过的上阳宫,改为选秀封妃的钟秀宫。这样,我就不用再怀着悲凉的心情,折腾搬家了。
新皇帝前来禀报这个安排的时候,我听了,深感欣慰。
我还真是不太愿意离开昭阳宫。我很感谢儿子媳妇的体谅和妥善安排。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不用离开昭阳宫里的暖阁了。
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它是你离开我的最后诀别之所,也是新皇帝的生命源头,是我和刘申孕育新君的所在地。
它是我心灵的归宿。
我很欣慰,能够在垂暮之年,依然停留在这里,让它继续保持你离开当天的那个样子。
看着我欣慰的表情,新皇帝和新皇后都松了一口气。
三
刘申去世后第50天,我再次走进了这件暖阁。
“把门打开吧。”我对左右随从说,“不。不用关上了。就让它这样敞开着吧。去把所有的窗子也打开,让阳光照进来。”
到处都是阳光的味道。
我一个人坐在门窗洞开的暖阁里。看着明亮的光线在空气中流动。
我坐在暖阁正中的圈椅上,看着对面的桌案。那是你曾经坐过的地方。那也是刘申强迫我的地方。他就是在这个地方,给了我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现在正是天下的君王。
那些我们经历过的时间和空间,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物,它们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想知道答案。我想知道关于生灭的答案。srp
我知道,外面的世界上,没有多少人关心这件事情。他们在想着怎样博取新君的欢心,在权衡家族的利益得失,在操心每日的生计,在吟风弄月,在把酒寻欢,他们都被生死的瀑流席卷着冲向陡峭的悬崖,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关心这个。
在遇到你之前,在失去你之前,我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看到他们纷乱激荡的心,就像是在镜子里看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像一样,我身不由己地,会有一种柔和而亲切的怜惜。
他们不急切地渴求答案,是因为他们还没有从那悬崖上摔下去过,或者,虽然摔下去过,但却不记得了。
我理解。
可是我,从此都不能再回到他们中间去了。
就像一个梦醒的人,无法再回到梦里。
我要知道生死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生从何来,死后何往,我要知道有没有离开生死困厄的道路与方法。
对于人生的这个根本迷惑,我一定要知道
道!一定要彻底清楚地完全知道!
第五百一十一章 刘申去世(5)()
一
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一切都将不可挽回地消失。父母亲、亲戚邻居、你、刘申、忠心的臣子、刚即位的新君、我的儿子和女儿们、上学中和襁褓中的孙子、曾经繁荣过的王朝,以及每一个在这宫殿里的人,每一个在大街上的人,每一个在田野里的人,所有的蜎飞蠕动,乃至日月星辰。
我无法留住你。就算我四十年如一日地待在这个你最后拥抱我的地方,竭尽全力地保存着有关你的记忆,我也无法留住什么。我无法阻止你的遗骨在悬崖下的深渊里分解消失。我也无法阻止你在王朝的历史里变得面目模糊,变成战神庙里的神祗和守护皇陵的塑像。我无法阻止所有的欢乐像流水一样地一去不复返。
同样,我也无法阻止种种陌生的情境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奔涌而来。我无法阻止刘申进入我的生活,无法阻止他成为我的丈夫,无法阻止他把我按倒在这桌案上,无法阻止我们儿子的出生,无法阻止作为他的妻子与他共同度过了漫长的一生,无法阻止他停止呼吸,变成太庙中的一个牌位,一座巍峨的皇陵。
事实上,各种的挣扎,最后都是没有用的。最后都没有用。唯一明智的态度,就是:接受。安定地,安静地,安然地,安详地,全盘接受。接受一切如意或者不如意的到来,接受一切快乐或者忧伤的结束。那就是我们真正能够做到的。
我以新寡的身份,以头发花白的年纪,一个人坐在这儿,看着外面人们的种种不舍与紧握。
我的儿子正紧抓着他新君的尊荣,他在想着如何让这个王朝达到鼎盛,超过列祖列宗的丰功伟业,他在想着如何防范和铲除潜在的威胁者,他的眼光投向新的疆土。而他的妻妾们,则在想着怎样继续维持在他生前与死后的安全和尊荣。她们将会处心积虑地让自己的儿子博得新君的欢心,以便被立为皇太子。那些农夫,他们在想着怎样获得更多的土地、更好的收成,把房子翻新扩大,怎样给儿子们娶上老婆。街市上的商人,在想着到哪里去弄到更好的商品,提高每件商品的利润,击败周围的竞争者。而那些读书人,都心怀青史留名的梦想。
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拥有什么,留住什么,就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会哇哇大哭地奋力握紧他的小拳头。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最终全部都会落空。
二
“无论你曾经是谁,都只是我回过神来,消逝于掌间的风。”
三
我当时坐在那间四面敞开的暖阁里,看到了所有人的结局。我看到繁荣的街道变成荒漠,辉煌的宫殿变成废墟我看到坟墓出现,然后被铲平我看到婴儿降生,然后又被埋葬。我看到国土不停地变化疆界,人们不停地更换语言,王座上的面孔不断地流动,田野上的作物成长又被收割。
我只是一个寻常的老妇。我没有天眼,没有神通。我和你们一样,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是生死之间一个普普通通的、转瞬即逝的、渺小的路过者。但是,那一天,我看到了肉眼所不能看见的辽阔,我也看到了肉身所不能穿越到的过去和未来。所有的时空,全部在我面前展开。
我坐在这幕宏大无比的全景时空中。
那一天,我知道了,所有的这一切,全部都会落空。
这是我一生里,所能领悟到的,最符合真实的见地了。
四
暖阁的门,再次被推开了。明亮的光线中,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这次,进来的,不再是刘申,而是我们的儿子,这个国家的皇帝。
“母后。请您节哀。他们说,您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是啊。已经坐了很久了。若我不曾三十年如一日地坐在这里过,这无以伦比的宏大景象,我是永远也不会看到的。
我看着儿子,看着他黑色的胡须。有时候,太有福气也是一种不幸。如果他不是新的皇帝,如果他不那么忙,如果他也能在这里坐上三十年。
如果他们肯停下来,肯不那么忙,肯安定下来,坐三十年,他们就会明白,其实,就算这样地度过一生,也并没有错过什么,也并没有损失什么。
但是,我也知道,这话是不必对他们说的。他们是不肯这样做的。他们觉得,这样静静地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是不合理的,是不正常的。他们为他们的母亲处在这样的状况中而焦虑不安。
他们不会明白,其实,这才是正常。
不过,我也并没有什么需要担心和操心的。所有的道路,不管多么漫长,最终,它们全都会通达到这里来。总有一天,在经历了无数锥心刺骨的失去和落空之后,他们都会到达这里。我,就在这里安静地坐着。等着那久远时间之后的重逢。
原来,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是知道这世界的一切五光十色,其实,都没什么好。
五
“母后。求您说句话吧。看您这样沉默,儿子们觉得心里很难过。”皇帝对我说。
可是,我现在,已经真的不觉得怎样悲伤了。因为我看到的悲伤和绝望实在是太普遍、太弘大、太无边无际了,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广大当中,个人的悲伤不知不觉就被稀释到近乎于无了。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很难再找到它了。
我对皇帝说:“你们为什么要难过呢?看到你们的母亲,终于能够一个人,如此安静地,面对这样的变故,你们不觉得高兴吗?”
我看着儿子。我从圈椅上站了起来。
我说:“看着我的眼睛,陛下,你觉得母亲,失去了站起来的力量吗?”
这力量,来之不易。但,一旦获得,就不会再失去了。
“陛下,不要这样忧心忡忡地站着了。你也来感觉一下太平盛世的阳光的温暖吧,让这温暖进入身心。这温暖,就是你父皇的生命,就是你父皇的体温。他与我们,仍是同在的。”我说。
“这世界上,并没有一种力量,能把存在的东西变成不存在。所有的东西,都只是,川流不息地,从一种存在,变成另一种存在。”
所以,得失生灭,都只是错觉罢了。
六
“此生,是为了发现自己而来。此生,是为了与自己相见而来。”河井宽次郎。
第五百一十二章 重回燕塘(上)()
一
为刘申守丧三年之后,我终于在花甲之年的前夕恢复了自由之身。,这是人生第二个最轻松自在的阶段。完成了人生种种义务,卸下了肩上重担的我,终于可以有时间和行动的自由,来实现一些自己的心愿。
除去丧服的第二天,皇帝来到上阳宫给我请安,询问我想要如何庆祝花甲之年的整数寿诞。我说:“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寿,这次也便照例办理吧。”
皇帝劝说道:“虽然母后的寿诞便是外祖母的忌日,但母后恪守孝道了一辈子,整整59年都未有给自己庆祝过生日,也应该是对外祖母尽到孝心了。花甲之寿,乃是人生的第一大喜寿,儿子媳妇们都希望母后能够破例一次,也让儿子媳妇们对母后尽尽孝心,这也是外朝百官的共同心愿。儿子恳请母后允准,做这一次寿诞,与天下年满花甲的母亲共同接受儿女们的感谢。”
听皇帝说到了“天下年满花甲的母亲”,我心里动了一下。
皇帝看到我的表情有些微的变动,便接着劝说道:“母亲这个寿诞,并非只是我们皇家自己的事情,也是为天下臣民做一个感恩母爱的榜样。儿子如今身为皇帝,天下承平富庶,国家没有大事,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连自己母亲的六十大寿都不加庆贺,难免让天下庶民有所非议。愿母亲暂时放弃律己之心,从倡行孝道的角度来考虑,给儿子们一个今生还不曾有过的机会。”
听皇帝说得这样言辞恳请,又头头是道,我便点头说:“那好吧。非是我老了,改变初衷,贪图虚荣奢华,既然皇帝说是为了倡行天下孝道,我也不能不成全皇帝的仁孝之心。那,就随你们去安排这一次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不过,这只是一个仪式而已,你们千万不要铺张浪费,折损母亲的福分啊。”
皇帝听我同意了,非常高兴,赶紧说:“当然的,当然的。儿子谨遵懿旨,一定按母亲的心意去办。”
皇帝说:“母亲花甲大寿不久将临,不知道母亲还有什么心愿,可以让儿子效力的。”
我说:“寿诞嘛,只是为国事而不得不为的仪式,母亲倒是并不怎样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