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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层地狱里面,有一座叫刀叶林的树林。这是某一类男人专门去的地方。
当人进入这个地狱之后,恶鬼就会把男人放在这片树林下。
男人偶然朝树上一看,就会在上面看见自己心里最爱的那个女人。
男人看到自己最爱的女人在树上岌岌可危地呼救,就会不顾一切地拼命向上爬。
这时,树叶就会全部变成利刃,它们锋利地切割着男人的皮肉。
但男人就是一心想救自己的女人,想把她安全地抱在自己的怀里。
好不容易血淋淋地爬刀树顶,而女人却从树顶掉落在地了。
她在地上悲悲切切地对男人说:“我是为了您才会掉进地狱受苦的。我想您想了很多年了。您快来拥抱我吧。”
男人一心喜爱女人,忘掉一切地又朝树下爬。
这时,树上所有的刀刃又全部转为朝上,把往下爬的男人的身体割裂。
当男人血淋淋地到达地面的时候,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树上看着他了。
于是,男人不能对她的呼救充耳不闻,又再次朝树上爬去。
就这样,过了无数个百千万亿年。深陷爱欲之苦,不能自拔。
当僧侣和中村谈论着这个地狱的时候,我突然脸色发白了。
中村看到我的脸色之后,就说:“这只是痛苦较少的一层地狱。后面还有很多层更痛苦的。”
我说:“分别也不大吧。无非都是永远处在遭到杀害的痛苦当中罢了。”
听了我的话,那个僧人问中村我在说什么。
中村翻译之后,他看着我。
我们静默良久。
然后,他说:“请喝茶吧。”
(五)
在《往生要集》里面,源信法师详细地讲解了如何照顾临终病人的规则。其中很多规则,现在还被习惯地沿用着。可是,真正相信,并怀着庄严的真挚之心去做的人,已经不多了。
源信法师说,当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要把他放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让他静静地躺着。如果是平常居住的地方,病人看到各种熟悉的衣服家具,就会产生留恋的心情。这种留恋会让不得不离开的旅程越发痛苦难当。
源信法师说,要让病人面向西方净土所在的方向躺着,要在病人前面放置一尊也面朝西方的阿弥陀佛像。佛像的右手要高举着,左手里拿着五色的布条,布条的另一端可放在病人的手里,让他攥着,这样能让病人产生要跟随佛去净土的念头。
如果病人这时有唾液、呕吐物或者大小便等流出,要及时为他清扫干净。要这样悉心地照顾着病人,最后还要这样劝导病人:“您长期作了净土的修行,那完全是为了往生极乐的这一刻啊。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刻了,请您的心静静地向着西方吧。”
“请忘掉这个世间的一切,一心想着将要来迎接你的阿弥佗佛吧。”
“要相信他的光明无限,不论什么样的罪人都一定能会被他救往极乐净土。”
“您是做过长期修行的人哪,现在是能不能往生净土的关键时刻了。请您静静地思念极乐净土吧。”
在那天的讨论当中,僧人说,在《往生要集》当中,很多地方引经据典,而在这一大段里面,完全都是源信法师自己说的话。
他认为,这是源信法师在一个名叫“二十五三昧会”的念佛净土修行组织中实际讲过的话。
中村说:“好像看到一幅极其悲惨的情景啊。”
他说:“源信法师越是在谈美好的净土,这些话里面越是渗透着悲伤的回响。”
听到这里,我终于支持不住了。
我站了起来。
中村抬头看着我。他说:“你怎么了?”
我说:“对不起,这里哪里有洗手间吗?”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僧人在和中村交谈。
(六)
回程的路上,我问中村,他们在我身后说了什么。
中村踌躇了一下,然后说:“他说你必定有很亲近的人往生了。而且当时很不安详。”
他说完,就在后视镜里面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说:“面巾纸就在后座上。”
我说:“谢谢。”
车子又开了一段路,中村说:“现在想去哪儿?”
我说:“去商业中心买东西吧。”
第七百八十四章 中村的礼物(上)()
♂
(一)
不知道是与个人性格有关,还是与日本注重礼往来的唐宋遗风有关,中村每次和我见面,都会送我一件小小的礼物。【零↑九△小↓說△網
他的礼物总是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因为它们都具有同样的特点:层层包裹。
在他送的礼物当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套12层的首饰盒。它们一个比一个小,层层套迭在一起,当你打开一个,会发现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这样一直打开下去,到最后一个盖子被打开之后,你会发现里面除了一支小小的hello…kitty圆珠笔之外,什么也没有。
中村在这个套盒外面包裹了3层礼品包装纸,每一层都结着复杂的绸带和结扣。在包装纸的外面,是包装袋。塑料袋的外面是纸袋,纸袋的外面是提袋,提袋的外面又是纸袋。
中村就这样微笑着,把这个过度包装的复杂系统送给了我。
他后来对我说,那就是他观感中的我。
但我一直都很明白他想要表达的。
他其实并不是想要送给我什么礼物,他其实是想要对我说一些话。
他的话是这样的:“自从我第一次对你鞠躬,请你把课堂笔记借给我补抄一遍的时候开始,自从我第一次被他们怂恿,去约你跳舞的时候开始,自从我在自杀网站邂逅你的时候开始,你在我眼里,就是这样层层叠叠的。”
“每当我认为自己已经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又展现出新的一层。”
他是想要问一个问题:“你一共究竟有多少层?”
而我一直都在接受他的礼物,我一直都在接受礼物之后,在他面前打开一层一层的包装。
我总是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动手拆开一层一层的包装,打开一层一层的匣盒。
我总是在拿到最核心的那个礼物的时候,对中村笑着说:“费心了。”
这也就是我的回答:表面千变万化,勿为其所惑,你要送的是那个核心,而我要拿的也是那个核心。余者不论多么精美,皆是要抛弃的。不要让眼光停留在那上面。
如果你看着包装,如果你数着包装的层次,那么,你就看不到我。
真实,虽然无处不在,但却只对专注于它的人显现。
(二)
夜晚的时候,我常常独自摆弄中村的这个套盒。常常感觉其中语意深长,寓意无穷。
我们对于世界的感知不就正和这个套盒一样吗?
我们看不见我们的眼睛结构所不能看见的东西,我们听不见我们的耳朵结构所不能听见的东西,我们不能理解我们的大脑结构所不能承受的东西,我们不能感知我们的皮肤所不能有触觉的东西。
我们就这样被关在一个感官系统的盒子里。
但这并不是我们唯一的盒子。【零↑九△小↓說△網
我们的这个盒子里面,还有其他的盒子。
就比如看一部上百万字的长篇,其实没有人在看着整部书的。每一个人都只在看自己感兴趣的那一部分书。虽然是同一部,但所有人各自看到的那部,却各各不同。
我们只看到了我们感兴趣的部分,并且只将它留在不可靠的记忆当中。我们的每次都是挂一漏万的。
何止,我们的每次体验全都是这样的。
我们就连我们有限的感官系统,也都从来没有用全过。
要理解这一点很简单。
举例来说,我们每晚花了3小时在电视机前度过,我们在各种频道各种节目当中跳来跳去,但如果事后让我们详细复述我们所看到的,绝大部分人都不能讲满30分钟。大约有87%以上的人只能讲满区区的5分钟。那也就是说,除了5分钟的内容之外,其他的,全都漏过了。
这就是广告宣传永恒的难题。天啊!怎样让人们真的看到我,并且真的记住我啊?怎样把广告里的物品留在人们如此大意的感官当中?!成千上万的金钱和反复轰炸的时间,只能换来短暂记忆的几个月甚至几秒钟。
要举这样的例子真是太多了。
比如说,我们的视线。如果你注意观察自己的视线,就会注意到,我们每次看东西,只能聚焦于一点上。当我们看一个人的脸的时候,你是不会同时看到一个人脸上的全部部分的。你只能把焦点对准一点。或者鼻子、或者眼睛、或者额头,其他的部分都在散漫的余光当中。就算是对准鼻子聚焦,你也不能看到鼻子的全部,你只能看到鼻子的某一点,其他的也都笼罩在朦胧的阴影当中。
我们就是这样来认识世界的。我们就是在一点上来认识世界的。我们何尝看过全部的世界?即使是被我们的感官系统所拘禁的狭小的世界?
再举一个例子,就像我们正在这本。不同的人在这本中注意的是不同的东西。喜欢佛教的人,注意到的是和佛教相关的内容。喜欢音乐的人,注意到的是和音乐相关的内容。喜欢友谊的人,注意到的是和友谊相关的内容。而喜欢爱情的人,注意到的是和爱情相关的内容。喜欢战争的人,注意到的是和战争相关的内容。何尝有人看到并且看懂全部的内容?
还有一个例子,每天的日常生活中,你数过自己遇到过多少人吗?从早上起床,出门上班开始,一共有多少人在你的身边经过,一共有多少人和你同在一个空间里运动,一共有多少人和你发生过接触,你记得他们的数量吗?你记得他们的面孔吗?你对他们感知到了吗?
你的耳朵是完好的,你的眼睛是睁开的,你的触觉是正常的,你的皮肤是完整的,你在他们身边呼吸,心跳,走路,谈笑,你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的某处,你感知到他们了吗?他们对你来说,是存在的,还是不存在的?
这样的例子真是无穷无尽啊。
比如说,你刚刚经过一个台阶进入一个网吧,你踏过每一级台阶,但你知道它一共多少级吗?你经历过的,你都感知到了吗?
又比如说,对于自己刚刚过去的24小时,你能记得多少呢?你知道自己36分27秒之前的那一刻在做着什么吗?
对于自己已经过完的一生的部分,你又能记得多少呢?漏掉的,总是大部分的吧。只有一些非常特别的东西,可以通过过滤和变形,飘忽地留一点影子下来,留在我们的浅表意识里。
所以,我们不仅从来不曾领略过我们感官结构之外的宇宙,我们甚至也从来不曾完整遨游过我们感官结构之内的宇宙,我们的常识就是建立在这种飘忽不定的一鳞半爪和浮光掠影之上的。
我们就在这个基础上建立了我们庞大的科学体系和哲学精神。我们就在这个基础上修筑了我们的尊严和骄傲。
我们文明的基石就是这个。
我们希望它能够千秋万代屹立于无限和永久。
所以,有时候,我深觉自己被囚禁于一套非常复杂而极其纵深的套盒当中。
我不止被关在一个盒子当中。
当我打开其中的一个盒子,看到一个新天地的时候,然后很快就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盒子罢了。
第七百八十五章 中村的礼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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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们的盒子真是很多啊。
它们铺天盖地地充满了日常生活的每一条缝隙,每一个角落。它们简直就像天罗地一样地无法逃脱。
它们的名字也同样花样繁多。有的盒子名叫正义,有的盒子名叫道德,有的盒子名叫国家,有的盒子名叫民族,有的盒子名叫性别,有的盒子名叫宗派,有的名字名叫家族,有的盒子名叫身份,有的盒子名叫爱好,有的盒子名叫性格,有的盒子名叫文化,有的盒子名叫传统,有的盒子名叫技术,有的盒子名叫理论,有的盒子名叫情感,有的盒子名叫贫穷,有的盒子名叫责任,有的盒子名叫年龄,有的盒子名叫家庭,有的盒子名叫活着。
它们简直是无穷多的。我们就被这许多的盒子所定义着。我们也就被这许多的盒子所切割着。我们同时也就被这许多的盒子所遮蔽着,所囚禁着。
我们和这些盒子纠缠得如此之紧密,以致于我们觉得自己就是这些盒子,以致于这些盒子就变成了我们,以致于我们觉得失去了这些盒子,我们就什么也不是了,以致于我们都对此感到无比的惊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