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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说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看着我问:“你能明白吗?你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吗?”
他问完,就盯住我看。
我感觉到他在咖啡杯的上方盯住我看。
我默然地点头。
我说:“我明白。”
我说:“以前,我们是兄妹。可并非是亲兄妹。他答应娶我,可后来,他没有那样做。”
高雄说:“你们那时就是情侣吗?”
我点头。
高雄说:“他杀了很多人吗?”
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内心感觉到粉碎般的痛苦。
我说不下去了。
我默然地端起茶杯,喝着苦涩的茶汤。
高雄看着我。
他沉默下去,不再提问了。
(二)
外面的光线变得明亮了起来。乌云正在散去,下午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透射出来。
我们一起看着窗外天空中深暗蓝色的大块云彩。
阳光在云彩后面放射出道道金光,在空气中划出无数笔直的线条。在氤氲的光线当中,许多灰尘在舞蹈。
过了好长一会儿,高雄再次开口说:“看,这尘埃的舞蹈,它们的旋转多优美啊。”
我看着灰尘,低下头,我说:“是啊,很优美。”
高雄隔着桌子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心心?”
我抬起头,我看着他,我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我说:“什么?”
他说:“那边有个投币的音乐盒。我们跳一支舞吧。”
我摇摇头。
高雄站了起来,一把拉住我,把我从座位上拖了起来。
他说:“不要什么事情都拒绝我。只是跳一支舞。”
他把我拖到音乐盒旁边,投入一枚硬币。
音乐盒开始播放一首有名的风笛曲,叫做《苏格兰女儿》,曲调很欢快,很跳跃,是乡村舞蹈的伴奏乐。
高雄带着我开始跳舞。
我们在咖啡店里跳这只欢快的舞曲。老板和店员都面带微笑向我们看了过来,并且和着节奏开始鼓掌。
在他们眼里,我们也许是一对出来度假的夫妻吧。
高雄精力充沛地在那里蹦达着,转得飞快,我有点觉得他是蓄意要转得这么猛烈的。
也许他就是想摇晃我,把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从我心里摇晃出去。
我两次踩到高雄的鞋子。每次都是这样的。我就没有过跳舞不踩到他鞋子的时候。
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高雄看到我眼里的泪花。
他松开了手。
我离开他。
我们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儿。
我低头擦掉眼泪。
(三)
等我重新平静下来,高雄说:“还要来点什么喝的吗?”
我摇摇头。他说:“对不起和你说这些。但是,我想,你是想要知道的,是吧?”
我点头。
我说:“谢谢告诉我。”
我们再次沉默了一会儿。
高雄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不早了,不一会儿,就要天黑了,我们去小镇上逛逛,买点东西,就上车走吧。”
(四)
那天我们在小镇上逛了七八间店铺,那时,我正准备搬进新买的房子,就在那里买了一个放调味瓶的小架子,几个挂盘,一条野餐毯。
在我挑选东西的时候,高雄靠在门边的柜台上等着。
他面孔朝外,眼睛看着镇上冷冷清清的街道,手指在木制的柜台上敲来敲去。
我走过来付帐的时候,他感觉到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
他笑了一下,把手抄进了风衣的口袋。
他说:“只是男人等女人购物时的常见动作。我又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
我说:“我选了很长的时间吗?”
他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我一边付钱一边说:“什么意思?”
他说:“客观地说,你挑了不短的时间。但更客观地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从来没有达到过很长。”
高雄这话的确说得很客观。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的确从来没有达到过“很长”。
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也完全一样。
(五)
高雄说:“这个小镇,以前其实是个小公国。公爵受封后,在这里建了一个雄伟的城堡。城堡内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教堂。然后,围绕这个城堡和教堂,当地居民慢慢地盖起了各式各样的房子,逐渐发展成今天的小镇。”
我们重新回到车上。车子启动的时候,高雄开始给我讲这个小镇的历史。
他说:“这位公爵有个年轻美貌的妻子,他们夫妻情投意合,非常恩爱,在这城堡里过了好些年幸福美满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年,小镇流行起了瘟疫,很多人病倒去世了。公爵夫人非常仁慈,她亲自带领侍女们,跟着医生,挨家挨户给镇民们分发抗瘟疫的药物,收敛病死的人,深埋安葬。劳累之下,她不幸也染上了瘟疫,挣扎了几天之后,就病逝了。公爵万分悲痛,但为了避免进一步的传染,不得不很快将她也埋葬了。”
“瘟疫终于过去了。小镇从悲痛和恐惧中逐渐复苏。但是,公爵的心却一直沉浸在痛失爱侣的悲伤当中,久久无法康复。”
“公爵昼夜守着公爵夫人的坟茔追思怀念,长达7年,抛却世间,万事不理。公爵的臣属和公国的百姓们都很担心,但是,怎么劝说公爵,也不能舒解他的心结,无法让他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他们不得不向爱尔兰的王陈述实情。国王派了他手下最睿智的一位臣子前往小镇,安抚公爵。”
“这位睿智的臣子到达小镇,问明情况之后,就独自扮作一个流浪汉,抱了一个破瓦罐,跑到坟茔处。看到公爵后,他假装绊了一跤,瓦罐哗啦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臣子便扑上去,抱住瓦罐的碎片,嚎啕大哭,伤心欲绝。一连三天,他都守着那堆破瓦罐的碎片,哭天抢地,如丧考妣。”
公爵终于被他吵得无法忍受,走过来对他说:“一个破瓦罐而已,摔破了也用不着这样想不开吧。你再找一个不就完了,伤心成这样干嘛?”
睿智的臣子便对公爵说:“我瓦罐碎了,至少还有碎片在这里,你的夫人现在连微尘也不复存在了,你还在这里痛苦不堪,难道比我更明智吗?”
“公爵听了一愣,默然无对,随即便心有所悟。公爵就这样回到了日常的生活。他又娶了一房妻子,生了好几个孩子,让公国有了继承人。年老之后,公爵放弃了公国的统治,到修道院出家了。”
高雄说完这个故事,便回头看着我。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高雄不是随便建议在这个小镇暂作停留的。
他是有意为之的。他就是为了找个由头,把这个瓦罐的故事讲给我听。
第八百三十五章 天鹅嘟嘟()
♂
(一)
高雄是一个很喜欢置业的人。他在这方面的兴趣比我浓厚多了。
很多人认为这是基于储藏各种女人的需要。但我知道,情况不是那样的。
高雄之所以对购买房子特别有兴趣,是因为他对归宿的渴求一直都是非常强烈的。
他虽然有数量众多的居住之所,但很多时候,其实他在内心,感觉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为了克服那种流浪的感觉,他的办法就是购买更多的住所。而越来越多的住所往往又衬托出更大的空洞。他就这样,慢慢地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当中。
有一件事情,特别能够证明高雄对于归宿感的渴求。
他买下那座著名的古堡之后,有很多人专程前往参观。
有一次,一位贵妇人参观了古堡后,惊叹道:“高先生,您的家真是太漂亮了!”
高雄听了,便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纠正说:“我的房子,夫人,我的房子太漂亮了。”
高雄后来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有很多漂亮的房子。就像这一座古堡一样。”
他环视着古堡雄伟的大厅,说:“曾经有。”
后来,那位贵妇人对人说:“很多人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可我觉得,他有时候也很绅士的。”
我想,她的意思是:高雄是一个有着古典价值观和行为风范,骨子里深具末日感的人,而且,他对于这种末日感,略带自嘲地,不加抵抗。
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一件事情的好坏,是难以轻易论定的。
高雄去世后,他购置的这些产业,成为了挽救他家庭命运的重要救生索。
(二)
高雄的房产我并没有都去看过。事实上,我只看过很少的几处。其中有两处都在温得米尔湖区。一处是他购置的商用物业,开了一个小型的度假别墅酒店。由于它的位置非常稀缺,酒店经营得力,生意兴隆,名声远播,后来这处物业的升值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高雄明智地在它的升值达到最高峰的时候,把它出售掉了,所得收入纳税之后,把它全部投入了一项包含自杀理赔的昂贵寿险中。
这是他对家人最后的眷顾。
距离这处房产大约8公里处,高雄还有另外一处房产。这是他经常居住的。他们夫妻经常会邀请朋友的家庭来这里度假。我也受邀在这里住过几次。
它濒临湖泊,可以从陆上坐车和从湖面坐船抵达。里面的房间星罗棋布,走廊迂回纵横,装潢充满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古风,前后的庭园里种满了风铃花和郁金香。看到这些花,就能够理解,高雄的内心其实始终都是非常柔和与温暖的。
他喜欢表现得粗糙霸气,只是因为他不想很多人看到他柔软的内心。
(三)
高雄一生交往很多也很杂,但在一件事情上他是非常挑剔的。这件事情就是邻居的选择。他所有的住所附近的邻居,全都是非常好的。
他在温得米尔湖区的邻居是一位英国贵族。
从房屋的外观上看,就知道这位先生的财力胜过高雄很多。
我曾经和这位先生吃过一次晚饭,他很健谈,言词风趣,喜欢诗歌,钢琴弹得很俏皮,指法虽然有点不拘小节,但音乐的感觉是非常出色的。
他的飞碟打得也很好。高雄常常和他切磋。但我只是听苏说过,并没有亲自目击过。我不参加与射击有关的活动已经很久了。
在从伦敦前往温德米尔湖区的高速公路近旁,高雄还在乡间买了一个小农场,里面包含了几栋经典英国农舍。他雇了个管家在负责经营农场,把其中的一栋农舍低价转让给了他的英国女秘书曼尼一家,作为她家的夏季度假屋。高雄本人很少在农场里,往往去的时候也就是停留一天两天的。但是,曼尼经常会去,一来代高雄监督一下农场的经营情况,二来她和丈夫都很喜欢这里的风景。虽然高雄的房产投资眼光很准,现在这里的农舍售价已经飙升了好多倍,但是曼尼已经没有出售套利的想法了。她打算离开职场之后就居住在这里养老。没想到,后来高雄出了问题,整个农场也被迫出售抵债了。曼尼不得不也跟着放弃了她的养老计划。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还真是无常得很啊。没人知道那个拐弯会从哪里开始的。
小时候,我听说过一句禅诗,后面两句是:“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当时我觉得这话好古怪,很难理解。但现在,我知道这是真实地发生着的。
在时光和岁月里,流走的是我们个人渺小的生活和我们的人生成就,而留下的却是那些我们曾经居住过的房子,我们曾经泛舟过的河流。
先消失的是我们。转眼之间,落花流水,一生就这样过了。
(四)
但是,高雄在温德米尔湖区的房子,最吸引我的地方还不是这些。
这个住所里面有一样让我不能忘记的东西。那就是一只名叫嘟嘟的白天鹅。
我是第一次住到高雄的这栋物业里时遇到嘟嘟的。那时候,高雄带着我在码头上欣赏整个豪宅区的湖光山色。让我奇怪的是,出门的时候,高雄捧了一袋爆米花。
静止的水上有些波纹在扩散。一只白色的天鹅穿过湖面向我们游过来。
它柔缓平滑地经过水面,矜持高贵得就像天上的仙子一样。
它的羽毛闪动着丝绸一般的光。
它弯起长长的脖子,它游了过来,高雄蹲在岸边,把手里的爆米花递给它。
它便慢条斯理地在高雄的手里吃了起来。
它的眼睛好奇地盯住我看。
它看得那么柔情,以致于有一刻我觉得它在对我笑。
“它叫嘟嘟。我的宠物。”高雄说,“其实,它是野生的,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