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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纳河水潺潺地流淌着,轻轻拍打着堤岸。
我说:“这条路,被人们称为幸福之路。因为这是各国情侣最喜欢来漫步的地方之一,很多人就是在这里并肩漫步之后,走向了婚姻的殿堂。这条路,传说是通向人生幸福的结局的。”
逸晨先生说:“心心,其实,尘世间,没有一条道路是能够通往幸福的。”
我吃惊地看着他。
逸晨先生说:“你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吗?”
我说:“是什么?”
他说:“真正的幸福是:就算是不幸福,也完全没有关系。”
(二)
逸晨先生说:“心心,有件事情,很早就想问了。一直没问过。”
我说:“什么事情啊?”
逸晨先生说:“你注意到了吗?你所有的故事,男主角都会先于女主角死去。”
他说:“你笔下从未有过白头偕老的爱情结局。”
他说:“为什么会这样?”
我顿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是这个啊。因为,我小时候答应过一个人的要求。他对我说,以后不管你写什么故事,只要有爱情,就不要让女主角死在男主角前面。他说,要让女主角在男主角死后还一直活着,并且最终得到幸福。他说,如果故事的结局不是这样,你就不要把它写出来。”
我说:“所以,我一直都在履行这个承诺。不管写什么故事,只要有爱情,女主角都不会死在男主角之前。她会独自活在世界上,并且最终找到幸福。——不是白头偕老的那种幸福,而是,明白有生必有死的那种幸福。”
我说:“《小春》那个故事,我只是写写而已,就算高雄不来和我谈,我也不会把它发表出来的。因为,那是一个同生共死的结局。同生共死不解决问题,了生脱死,才解决问题。”
逸晨先生说:“我看过你写的一段教堂布道。你在里面展现了自己的生死观。”
我说:“是的。我经常会附身在人物上,说出内心的声音。”
逸晨先生说:“我还记得你写的那段文字。你说:上帝让有些事在我们视野里结束,是为了让另一些事能在我们的视野外开始。上帝让有些人的灵魂离开我们,是为了能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开始发挥作用。”
我说:“是的。我说,我们有时候会觉得被上帝所抛弃,被上帝所伤害,那只是我们凡夫狭隘之见的错觉。错觉的根源就在于,我们未能像上帝那样,全知全能。”
(三)
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
我们站在树荫浓密处躲雨。
巴黎的梧桐树非常可爱,总是让我想起故乡明代长城下的满街梧桐。
一位当地的市民看到我们在躲雨,便告诉我们,不远处的一个游客中心可以提供免费的雨伞给游客借用。
我们便小步跑向那边的游客中心。
我在门庭的伞架上拿了一把伞,撑开,发现几根伞骨断折了,伞面撑不住。于是把坏的放回去,换了一把,再撑开。这把是好的。
忽然觉得逸晨先生在看我。抬头看他,果然是这样。
我问:“有什么不对吗?干嘛这样看我?”
逸晨先生:“心心。”
我:“?”
逸晨先生:“我说,其实都是一样的。”
我迷惑地问:“什么东西都是一样的?”
逸晨先生:“身体。身体和这些伞是一样的。”
他说:“坏了,就不好用了。不能用了,就要把它放下来,换一个。”
他说:“就这么正常。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需要那么难过。”
我一时怔住。怔了两三秒钟。
然后,我努力动了动嘴唇。
我说:“走吧,高雄大概快要出来了。”
(四)
我们吃饭出来后,小雨已经停了。
河岸边摆满了旧书摊和画摊,还有一些小贩在卖纪念品,一些画家坐在那里给游客现场画写生。
我说:“我们也去画一张吧。”
于是,我们就按画家指点的姿势,随意地坐在了河岸边的长椅上,一边喝饮料,一边闲聊,一边让画家给我们画速写。
“女士、先生们,再坚持一会儿。不要动。马上就画完了。”画家一边下笔如有神,一边对我们说。
不一会儿,他的作品就大功告成了。
“画得怎样?像我们吗?”高雄从逸晨先生手里拿过那幅速写,他看了一眼,又递给我。
他说:“心心你觉得呢?”
我看了一会儿。我说:“有一点不像。”
“哪一点?”逸晨先生说。
我说:“边框。我们身体的边框。”
身为著名插画家的逸晨先生,眯起眼睛,用专业的眼光再次审视了一下那幅速写,他说:“线条处理得很专业,终归终究,没有什么不妥的啊。”
我说:“修改一下,就会好些了。”
我从画家手边拿过一个橡皮擦。我开始擦掉我们每个人侧面的身体轮廓线。
我说:“我们之间没有这么隔阂吧。我们彼此之间,是没有分野和边界的。”
我看着他们。我说:“是吧?”
逸晨先生的嘴角浮现出一点笑意。他看了看高雄。
高雄微微鞠了一躬,说:“真是三生有幸,终于活着听到你承认我们之间亲密无间。虽然——你还捎带了个逸晨。”
我白了高雄一眼。我继续动手擦掉身体其他方向的轮廓线。
我说:“不仅我们之间并无分野和边界,我们和周围的环境之间,也是没有分野和边界的,是吧?每分每秒,我们都在和周围互相交换着物质、能量、信息,我们的一部分都在进入周围,蒸发的汗液、掉下的头皮屑,呼出的气体,热量,诸如此类。我们从来没有从周围中被分隔出来,是吧?”
我说:“人和人之间的分隔对立,人和环境之间的分隔对立,这种分隔对立,都只是概念上的,错觉性的,它只存在于我们的以为当中,它并不存在于事实当中。”
我一边说着,一边在画上擦。过了一会儿,我停了下来。我满意地看着画面。我说:“好了,现在,就准确了。符合真实。”
我把画翻过来,面向着他们。逸晨先生、高雄和画家一齐看着那张纸。
现在,它重新变成了一张白纸。
第八百四十九章 巴黎书展(下)()
(一)
他们三个男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高雄看着我说:“你一定要破坏力这么强吗?”
我说:“你不要有目无珠好吧。这不是破坏力。是还原力。还原真相的能力。”
画家对着他们耸了耸肩,用法语说:“女人。你们都知道的,女人。”
高雄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他把钱递给那个画家,他对那个画家说了谢谢。
那个画家用法语问他:“那位女士,她刚刚在说什么?”
高雄用法语回答他:“她在说,以各种方式,浪费绅士们的金钱、才华和时间,是女人的最大嗜好和最高成就。”
他再次微笑着和画家握了握手,他说:“谢谢。”
(二)
我们继续沿着塞纳河畔散步。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这样唇枪舌剑吗?”逸晨先生说。
高雄接着他的话说:“是啊,心心,每次我们在一起,你一定都要和我这样唇枪舌剑吗?”
我说:“你不是在心里暗自很喜欢这样吗?”
高雄停下了步子。
他瞪着我说:“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三)
从赛纳河岸散步归来之后,逸晨先生和高雄之间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逸晨先生说:“说实话,这么多年了,你们之间,始终若即若离。我问过你们,你们各自都矢口否认彼此之间是有感情的。但是,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感觉到,你们之间也绝非没有感情存在。”
逸晨先生说:“你也已经过了嬉皮笑脸、游戏人生的年纪了。扪心自问,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和她生活在一起吗?”
高雄说:“怎么没想过。我见她的第一面就想啊,可惜,她始终看不上我。我始终不是她的第一选择,第二也不是,第三也不是。她宁可嫁给一个会对她说要打断她胳膊的混蛋,也不肯选择我。”
逸晨先生说:“谁让你抢先就结了婚呢。”
高雄说:“难道我应该坐以待毙,等着她无情地把我丢弃于单身吗?”
他说:“我损失了恋情,难道还要损失掉尊严么?”
逸晨先生说:“你总是这样玩世不恭,她如何能确认你的诚意啊?”
高雄说:“实话实说,我也不一定非要娶了她不可。从小到大,我们之间太熟悉了。熟悉到,无法产生曾有片刻,不在一起的感觉。娶不娶的,都是形式罢了。”
逸晨先生看着高雄。
高雄问:“干嘛这样瞪着我?”
逸晨先生说:“你要对自己诚实。”
高雄说:“好吧。——我刚刚说的,是她的标准答复。如果一本书,你早已经知道所有的情节会如何发展,早已经知道结局将会是怎样,你还会去翻动它吗?”
逸晨先生说:“也许试试,会有不同于预想的事情发生呢?”
高雄说:“不。我不想再去触动她刻意覆藏的地方。我不想扰乱她。——做平行的河流,殊途同归地流向大海,不也很好?”
后来,逸晨先生向我转述了当天他们的这段对话。他始终是想要成全我们的。
逸晨先生说:“那天,高雄说,他不想触动,你刻意覆藏的地方。他不想扰乱你。他说,做平行的河流,殊途同归,也挺好。”
听了逸晨先生的话,我说:“他,真是,太,了解,我,了。”
(四)
从巴黎看书展回来,我们取道台湾回来。
那段时间,台湾全民在热议一部很轰动的当地电影,叫做《海角七号》。台湾的同行们都热情洋溢地推荐我们一定要看。
于是,我们三人在到达台北的晚上,就特地在网上一起看了一遍这个片子。
片子开映不到20分钟,高雄就开始打哈欠,他一声又一声地打哈欠,搞得我和逸晨先生都没有心情看下去了。
逸晨先生忍不住按下了暂停键,建议高雄去他自己的房间睡觉算了。
高雄站了起来,说:“真搞不懂你们,也搞不懂台湾人,这么沉闷的片子有什么可看的。”
他说:“我特别看不惯片子开头范逸臣演的那个小子,挺好的吉他,这么用力地砸。混得不好应该使劲揍自己一顿,大男人的,干嘛拿一把吉他出气。虚弱,无聊。”
我说:“你先看完了再来评论好不好?”
高雄说:“不用看完我也知道它说的什么。台湾人对日本就是有个妾妇心态,觉得自己被弃多年,总算在日本的怀抱里找到了安全感,对此恋恋不舍。希望再找个强者来保护自己,免受对岸的胁迫。不是吗?”
我和逸晨先生互相看看。
逸晨先生是日本人。
我说:“高雄哥!”
高雄醒悟,他对逸晨先生说:“对不起。你汉学太渊博了,中国化得出神入化,春梦无痕,我,有时候会忘记你并非中国人。”
他说:“我不是针对你的。”
逸晨先生笑笑说:“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不可能针对我。好了,不喜欢看就去睡觉吧。”
高雄说:“没办法,天生土匪,做了不文艺中年。”
(五)
高雄去睡觉之后,我和逸晨先生认真地把片子看完了。
逸晨先生问我:“好看吗?”
我点头。
我说:“台词写得很美。”
逸晨先生说:“是的。跨越两端的彩虹。像你这样的天使,该有翅膀和名字。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我不是抛弃你,我是舍不得你。”
他问我:“除了台词,还看到什么?”
我说:“屏幕。我看到了屏幕。无论多美的电影,无论怎样动人的生离死别,都只是影子而已。在影子下面,始终都是不动的屏幕。”
我说:“没有政治,没有悲情,没有历史,没有爱与思念。只有屏幕。”
逸晨先生笑了笑,说:“你不仅破坏能力很惊人,解构能力,也同样惊人。”
我说:“是还原能力。还原而已。让事物归回它的本源。”
(六)
逸晨先生:“有种幻觉,是身为创作者,很多人都不愿意去克服的。”
我说:“什么幻觉?”
逸晨先生说:“其实,没有人爱上过你的作品。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