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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看到吴顺单膝跪在我面前。
他的整个前襟上都是鲜血,脸上也有。他试图拉我从地上站起来。
就在那时,我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一件我也没预计到自己会做的事情:
我愤怒地,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打得他的脸朝一边偏去。
在我有如大江决堤般汹涌的滔滔泪水之下,吴顺用力抓住了我的肩头。
他说:“小姐,不要怕,没事了,箭头取出来了。他没事了。小姐,你可以看到他了,可以看到他了。”
后来,我一直很后悔打了吴顺那个耳光。
他刚刚救了你的命。他是我们的大恩人。
我怎么能打他耳光呢?我不知道为何会那样做。
你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我坐在你身边,又疲倦又安静。你比我更疲倦,更安静。
我们就那样默默无言地相对,直到我的眼泪滴落在你手背上。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你的手背上。
你看着我。你把手背翻转过来。
你看着我,慢慢伸开手指。
我握住你的手。
你的手像冰一样冷。
你的眼光落到我的手腕上。你看着那些深深的勒痕。
在那一生里,我们的彼此相爱,很多时候,都不是用语言来说的。是用无声来说的。
是在无声中说的。不需要再用语言来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别后情况()
(一)
你终于能动了,也能发出声音了。
你的手指碰触着我手腕上深深的勒痕。你说:“对不起。”
我说:“你以前说过,不会让人绑住我的。”
你说:“是的。我食言了。”
你说:“不要太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即使是我,也会失信。”
我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我说:“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拖累了你,你才会伤成这样。”
你说:“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战争。”
(二)
你说:“跟我说说父亲最后的情形吧。”
我便把父亲怎样受伤,怎样伤势不断加重,怎样不要家里人告知你,怎样几番犹豫没有把两个儿子叫回来送终,这种种情形都告诉了你。
我告诉你,父亲让我此后就跟着你,说你会为我安排一个妥当的归宿。让我相信你的决定,理解你。
你听着父亲的遗言和叮嘱,忍不住心里的悲痛。
你流泪说:“我拼命往回赶,可还是太晚了。没有给父亲送终,也没有救到庄镇。我只能看着整个崔家集陷入火海,看着火焰吞没了祖先的牌位和父亲的棺椁,那么多熟悉的人在身边成排成行地倒下去。我空有双手却无法救到他们。”
我想到宅院里的熊熊大火。父亲的灵柩,此时,应该化为灰烬了吧。
想到那么慈祥、那么宠爱我的父亲,竟然都不能安息在地下,竟然就这样被火焰吞噬,灰飞烟灭了,我心里也是一阵锥心的悲痛。
你说:“十九年了。我和父亲相处的日子是那么短。我除了让父亲担心着急,什么都没有为父亲做过。我真是太不孝了!”
你说:“大哥做了这样的事情,杀害了于统领,连累了整个庄集,害死了这么多人,我必须去纠正他的错误,否则,我们崔家今后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岭南封地的边军和百姓呢。”
你用胳膊挡住了眼睛。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你。
我想到那些曾经生活在庄集里的人。
我的侍女、家里的老管家、你院子的小厮们、还有孙大夫,这些人现在都怎样了呢?难道,难道他们全都死了吗?大哥造了怎样可怕的孽啊!
大哥本人和姨娘呢,他们引狼入室之后呢,他们现在在哪里,和勿吉人在一起吗?
想到勿吉人在宅院里的放火抢劫,我不仅一阵寒战。无论他们答应了景云什么,他们都不会守约的。景云和姨娘,一定是凶多吉少,也许,现在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感到不寒而栗。
我们默默无言地想着整个庄镇上的人的悲惨结局,心里寒冷冻结,有如万古的坚冰。
(三)
我说:“也跟我说说你在清川的情形吧。”
我说:“你后来一直不让我去你院子看你。在清川,你也一直都不给我写信,一句话都没有。究竟是为什么?”
你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当时身体很差,心里也很乱。我害怕还没有机会开始这辈子,就不得不结束它了。我想一个人待着,静一静。等我心情平复了,再写信给你,以免我的心乱影响到你。”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正的想法。但我相信你。无论你怎样说,我都愿意相信你。
我说:“不会的。我听道济师父说,你已经过了最难的难关了,没有生命危险了,他亲口说可以打包票。舅舅后来也跟我说,这病是因为夫人怀你的时候体弱,又因病服药天生带来的,虽然发作痛苦,但却是慢性的,本身也不致命,只要好好将息,就不会发作。只要不发作,就没有关系了。就像你以前在清川一样,什么都不会妨碍。”
你看着我。你说:“是的。师父和我也是这样说的。”
我含泪说:“可是,现在怎么办呢?勿吉人打过来了,你怎么能好好养息呢?”
我说:“你要去作战吗?可你本来都还没有痊愈啊,现在又新负了伤。庄镇里的敌人那么多,你才只有500人。”
你说:“琴儿,我必须参加作战。”
你说:“我们没有可能安全地待在这儿。景云一定告诉了敌人清风寨新汉军的存在。虽然他没有去过军营,不知道军营的位置,也不知道我们详细的情况,但敌人看着我们从箭雨中逃脱的,一定会想到我们逃走是去和清风寨的驻军会合。等这场大雨停了,敌人在庄镇完全得手之后,一定会派人搜山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抢在他们之前,就主动行动。”
你说:“如果不挡住他们,他们还会这样一个镇接着一个镇地屠戮过去。我不会死。我会去阻止他们,去代于统领把峪口的口子堵上,也绝不会让他们从崔家集打通南侵的通道。”
看着我的眼泪,你说:“琴儿,不要害怕。在把你带出危险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四)
你从流血不止的危险中解脱出来后不久,傅天亮和张保就赶到了哨站,与你会合。
根据你在手术前对吴顺的吩咐,张保已经接到了你的指令,他以很高的效率,派出小股马队沿途检查搜索了附近山头的所有远哨站,带回了未和敌军遭遇的若干远哨站中的五十名崔家集守军士兵,他们现在是崔家集所剩下来的最后一点火种了。他们还在被敌军占领的哨站和守站的敌军发生了战斗,新汉军又一次以超强的战力,三下五除二就消灭了发现的勿吉人,并且俘虏了两个小头目,这次也已经带来了。
张保面对着勿吉人的尸体,突然灵机一动,把死去的勿吉人的盔甲都剥下来带回来了。他觉得也许什么时候用得着。
新汉军的四位将领碰了一会儿头,交换拼凑了各方了解到信息,傅天亮和张保也向你报告了三军协同防御的胜利之战,报告了新汉军两次实战的威力。
听了傅天亮和张保的汇报,你大为赞赏,非常高兴。
看着你们的谈话,我心里感到很悲哀。
你回来了,你重新和我说话了,但是,这快乐是如此的短暂,你马上就要去刀剑无眼的战场上血腥拼杀了。但是我把这担心压在心底,默默地听着你们谈话。
你问了一下俘虏的情况,你对张保说:“我要亲自审问这两个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审讯()
(一)
你忍着两处伤口的疼痛,调整好呼吸,努力让自己坐得端正挺直。
你说:“带他们进来。”
你看着两个浑身湿透的敌兵俘虏。你说:“把他们眼睛上的布条拿掉。”
你看着两个俘虏,对吴顺说:“把我说的,用勿吉人的话告诉他们。”
你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里的汉军统领。你们前天晚上追了很久,但没能抓到的人。现在,你们是我的俘虏了。你们要明白自己的处境。”
你说:“请你们看一样东西。看到这根架在火上烧的铁棍没有?这是汉人古时候一种酷刑的刑具。等它烧红了之后,就把它从受刑者的嘴里插进去,整根没入体内,逐一穿破所有的内脏,从肛门伸出。这个刑罚在古代最暴虐的君主统治天下时非常流行。专门用来对付有灭族之仇的敌人。一般来说,没有人能熬到这根铁棍伸出来的时候。”
你说:“你们杀了那么多我们庄镇里的人,已经很有资格享受这个刑罚了。”
你说:“不想接受这个刑罚,也很简单。只须如实地回答我的几个问题就可以了。不过,你们两个将被分开,在两个隔离的地方来各自回答。如果你们两个人都拒不回答,你们两个,就都会这样被处死,以偿还你们前天晚上欠下的血债,然后,我们去另抓别的俘虏。如果其中一个回答,另一个人不回答,不回答者将这样被处死,回答的人不会受到什么虐待。若你们两个人都愿意回答,但是答案不一样,我将在你们当中任选一人这样处死。若答案一样,我则会把你们都关起来,不加虐待。战斗结束之后,我会放你们走。我说到做到。”
你说:“你们可以选择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
你说:“这铁棍烧了有一会儿了,大概还有一刻钟就会烧红。在这之前,你们自己好好考虑。我,随便你们怎么选。”
你说:“听明白了吗?”
你对左右说:“现在,把这个人带走,留下另外一个。”
只剩下一个俘虏在你面前。
你说:“想好了,你愿意回答问题吗?”
“告诉我,在你们后面,还有勿吉人的部队在向南进发吗?”
(二)
一刻钟后,你知道了所有你想到知道的情况。
“如果他们都不肯说,你会真的那样对他们吗?”我心有余悸地问。
你说:“我会。”
我吃惊地说:“我以为你只是吓唬吓唬他们。”
你说:“有时候,妇人之仁会害死更多的人。”
(三)
“琴儿,有件事情,我想先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已经处在战争之中。你会看到我连续不断地杀人,会看到我杀很多人。我会变成一个你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人,比如说,一个恶魔。你要有心理准备。不要为此痛苦。”你说。
我看着你,我说:“如果那样的话,最痛苦的人,会是你。”
第一百三十九章 景云之死()
(一)
随着黑色骑兵的潮水,大哥终于回到了家里。
跨过门槛时,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悲凉。
为了重新迈进这个门槛,他竟然需要付出如此之多。
现在,整个庄镇里的遍地尸体都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他感到良心的折磨,毕竟这些尸体当中,有些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人,有些是对他还不错的人,有些是他曾经倾慕过的人,有些是他曾经发誓要报恩的人。
他不由得连父亲也有些怨恨。如果不是父亲对他这么无情无义,临终也不肯见他一面,临终也不肯原谅他,他又怎么会被迫出此下策,被迫孤注一掷,造下如此恶业。
他看着大堂上父亲的灵柩和层层叠叠的白色祭幛,在心里问着:“父亲,你真的是爱我的吗?你又真的爱过我母亲吗?如果你根本不爱她,为什么又要生下我?如果你根本不需要庶子,为什么要生下我?!”
他的眼泪充满了眼眶。
“列祖列宗!你们到底是不是我的列祖列宗!还是永远只是那个魔鬼的列祖列宗!”
冲天而起的火光,映红了他的眼睛。现在,他看上去连眼白都变成了血红。
他转向烈焰冲天的方向。他看到了我的小楼。他身不由己地朝着那方向走去。
(二)
大哥站在我住的小楼前。
它门窗紧锁,正烈焰飞腾,无法靠近。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想象着我在里面的情形,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我在襁褓中的样子,浮现出小时候他背着我在院子里玩树叶、骑竹马的情景,浮现出我们一起荡秋千,放烟花的情景,浮现出他第一次随着父亲到庄上办事,给我打了第一副头面首饰,悄悄地拿来送给我的情景。
这一生当中,他从小到大,无数次地走向这座小楼。他真的想要对我好,想要让我开心,想要和我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