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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辞-第2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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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粥中。

    在一旁看顾受伤士卒的军卒与医士见状也纷纷丢下手中事情,行至那些手臂受伤,行动不便的士卒身旁,拿起他们未动的晚餐,吃胡饼的掰碎,吃粥的则如同李延炤一样一勺一勺喂着。被喂饭的伤员们皆是默然不语,一口一口享受着同泽们的情谊。

    李延炤用调羹划拉完了伤兵碗中的粟米粥,将最后一勺喂入面前伤兵口中。看着他费劲地吞咽下去,出言问道:“吃饱了吗?”伤兵用完好的左手衣袖揩了揩眼中泪水,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李延炤又起身查看了一番眼前伤兵的伤势。见他右手几乎失去了整个小臂,心中不由更添酸楚。世间任何事都有一定的代价。然而真切地让他看到如此沉重的代价转嫁在这些年轻士卒的身上,他们或永远地倒在沙场上,或如现今眼前人一样,因战致伤致残,乃至今后解甲归田的生活都成问题。因而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在这间简陋的野战医院里,伤兵们大多不言不语地吃着东西。偶尔响起几声因伤痛难忍而发出的呻吟。李延炤穿梭在伤员间,每一名眼望着他的伤员皆是眼含热泪。这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持续着,令努力想摆脱它的李延炤也有些无所适从。巡视完一圈之后,他坐到了院中心,在满院的伤兵注视之下,解下自己前胸的竹哨,放在嘴边轻轻吹了起来。

    李延炤鼓动着唇舌,试了试音。没过多久,一曲悠扬苍凉的音调已从他口中竹哨处缓缓吹出。这音符飘荡在工坊上空,渐渐地,不管是喂饭的士卒、医士,还是那些痛苦呻吟的伤员,皆已将其余一切念头抛之脑后,静静地欣赏着李延炤吹的这首曲子来。

    即使是这些往日中粗鲁莽撞的军汉,在这悠扬中透着苍凉的音调下也保持着难得的缄默。虽然他们不通音律,然而自竹哨中传来的这些音调,听在他们耳中,便是对那些已长眠的袍泽无言的追思,以及对他们这些生者的宽慰。

    李延炤也在这悠扬苍凉的曲调之中追忆起了自己的前世。不知在那个时空中的自己亲人是否安好?不知流落在这个乱世之中的自己,是否还有一天能再与他们相见?也许穿越千年的岁月,于自己所言是一场无法言说的灾厄。但在这样的世道中,任何人都没有太多的选择。

    一曲终了,李延炤亦是满眼热泪。他抬头望着这些追随自己堕入孤城死地的伤兵们,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难受。他放开竹哨,跪地向着这些忠心耿耿的士卒们磕了三个头,声音哽咽道:“李某不察,令大伙身陷孤城,实是愧为一军将首。若事有转机,我等得以脱困,李某必不负同城死战的袍泽之谊……”

    李延炤话音未落,一旁那名值守伍长已赶忙上前,与另一名士卒一起将李延炤架了起来,语调中带着浓重的惶恐与不安:“李司马这是何故?我等……担待不起啊……”

    一时间,院中不少伤员亦是起身,跪倒在草席或是胡床上,向李延炤叩首道:“司马不可!我等担待不起……”

    李延炤挣开架着自己的两名伍长与士卒,用手背揩了揩泪水,环视四周道:“此处皆忠勇卫国之士,如何担待不起?李某虽也为一介寒伧武人,却也明得事理。只是为将者不察,令大伙身陷孤城死地,内心难安!”

    “万望大伙好生养伤,切勿自弃。诸位的家人,可都还在等着大伙回去……”

    语毕,李延炤只见院中不少士卒,都默默地用衣袖揩着眼泪。有些从军不久的辅兵,已是悄然抽泣起来。工坊中一时哀声遍地,闻者无不动容。

    “李司马!小人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正当工坊院中这些伤员各自抽泣垂泪之时,李延炤却听到一旁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他循声望去,却不知是谁人发问。只得张口应道:“诸位皆是李某袍泽兄弟,但有所请,尽管开口。李某但凡做得到,一定不予推辞……”

    “请李司马将方才吹奏的那首曲子,再奏一遍吧……”

    李延炤在一片肃静中,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发问的士卒。看上去年纪轻轻,顶多不过二十一二的样子。面孔仍是稚嫩,只是眼神中却有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

    “好,既然大伙想听,我就连词带曲再唱一遍。”李延炤抬眼环视四周,伤兵们皆是一副期待模样。他清了清嗓子,略一思索,一曲《寒衣调》已是冲口而出。

    月光稀,是谁捣寒衣。望天涯,想君思故里。

    一夜落雪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一心相系。

    荣华梦,塞上吹羌笛。战非罪,烽火烧几季?

    今夜关山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兮心相系。

    是今生相伴,或来世再惜。为何你总不懂这谜题。

    到蓦然回首,才默然长记,天涯路,只影向谁依?

    知卿心,千里寄寒衣。若功成,冠翎归故里。

    今夜边声迢递,频传急。血染黄沙魂归止兮。

    月光斜,今夕似何夕。雪花飞,问归未有期。

    今夜更漏迢递,无泪戚。青丝成雪兮钗委地。

    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终有日你会懂这谜题。

    黄泉碧落去,从今分两地。千山雪,月下长相忆……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李延炤唱着,口中喷薄的雾气在这黑夜中凝结。这个曲子中的每一句词,都随着李延炤的演奏敲打着在场每个人的心弦。

    方才要求李延炤再奏一遍的那名士卒听闻李延炤唱完这首曲子,已是哭得稀里哗啦。他哽咽着,抽噎道:“我想我娘子了……呜呜……”

    即使是穿越千年的音符,依然在这些士卒心中引起了难得的共鸣。李延炤望着眼前这群抽噎哭泣的铁血男儿,心中一时感慨万千。这些士卒在城头与敌搏杀,及至后来负伤乃至于致残。身体与心理上的落差、痛楚与折磨都多半没能使他们落泪。但是现今许是被李延炤所奏的那首曲子刺中了心中最为柔软之处,却是一时哀声遍地。

    李延炤行至方才要求他再奏一遍那士卒身旁,蹲下身凝望着他。那士卒看到李延炤,顿时神色变得有些忸怩不安起来。他垂头拭了拭泪,声如蚊讷道:“司马……”

    “家中亲人,还有娘子,如今何在?”李延炤伸手按住那士卒微微耸动的肩头,问道。

    那士卒抬头,略有些惊愕地望向李延炤,而后略有些不安地答道:“他们……他们早先已随大队民户……北去避难了……”

    李延炤点点头:“家中衣食,可有着落?”

    士卒闻言,眼圈又是一红:“明府与司马曾言县府已妥善为他们安置衣食问题。小人……小人感激不尽……”

    李延炤右手微微用力,轻轻按了按那士卒肩头,道:“不必谢我,也不必谢明府。家里人的生,皆是汝等自己争取来的。”

    士卒抬头,惊愕地望向李延炤,满脸的大惑不解。李延炤起身,拍了拍他,而后望向周遭所有士卒,出言问道:“诸君可知,我等在此据城死守,又是为谁?”

    周围的抽噎哽咽之声小了一些。听到李延炤问题的士卒们皆是抬起头,大惑不解地望向李延炤。却谁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空气便在这沉默之中渐渐凝固起来。

    “我等不守令居,不守广武,或可得一时苟安。然虏贼前来,便大可长驱直入。到那时,诸位的家小,父母妻儿,又能逃到哪里去?天下皆不守,不知何处可与诸君安身?”

    四周皆是一片安静。然而突兀之间,却有一道疑问打破了这宁静。一名士卒问道:“司马可有家小?又在何处?”

    李延炤抬眼望向西北方的夜空,悠悠道:“或许有……吧。她就在永登。”

第二百零五章 固守令居(七)() 
虏贼的攻势一日紧似一日。经过连续四天的搏命攻击。不论城中据守的令居县兵,还是城外无时无刻不在围攻的赵军兵卒,皆已是疲惫到了极点。

    李延炤、曹建、周兴等令居县中的高级将佐,已是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用尽了这城中可以用来守城的所有物事,在这四天连绵不断的攻势中也只是堪堪守住城池。虏贼甚至数次已登城成功。并在城上与据守的县兵们混战,并逐渐开始占据上风。却被李延炤等令居县兵将佐们率领锐卒支援,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令居城下堆积的赵军尸体,已有数尺高。得亏如今是初春时节,尚不会那么快腐烂发臭。不过城上随时都能闻到那股浓重血腥味。开始那些新近编入的辅兵们尚不适应。然而随着这些天一直据守城上,血腥的生死搏杀也经历了不少。这些新兵们,也在逐渐成长为睥睨生死,悍勇无匹的士卒。

    随着战事的进行,双方伤亡皆已不少。令居县兵尽管凭坚城据守,伤亡数仍随着鏖战激增,直至近千。数百名伤兵使得工坊中已容纳不下。迫于无奈,只得在营中寻得几间大些的营房来安置伤员。城中留守的那十几名医士日夜奔忙,人人眼中都布满了赤红的血丝,他们却仍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照顾伤兵的职责。

    虽然这些医士尽自己所能地照顾这些伤员,不过仍然无法阻止一些重伤员的病情恶化。不少伤员因缺医少药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李延炤在知悉了这一情况之后,也不忍对那些尽职尽责的医士们过多苛责。

    每天都面临着生死相搏的血战,每天眼中不是敌我双方的尸首,便是凝结在城墙上的紫黑色血浆。耳中所闻不是厮杀声,便是今日又损失了多少士卒的伤亡报告。在这种情形下,便是往日之中最乐观的人,也会被逼疯。加之曹建与周兴二人双双在城上督战,不意在生死搏杀之间竟然双双负伤。曹建左臂与右肩被豁开两条长口子。因为战情紧急,不敢擅下战线,依然坚持在东城的城楼之上。而周兴,却远没有那么乐观了。

    就在昨日,周兴指挥南城的铁甲步卒逆袭上城的赵军步卒时,被赵军中的一名持锤武士击中前胸,登时便倒地不起。战斗结束后被部下抬下城墙,见到一脸急切的李延炤,周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抬手指了指城楼,便晕厥过去。

    即使李延炤这种神经强大的人,也几乎要在这种每日都面临的巨大压力下崩溃。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强撑到了现在。如今在令居进行的这场攻防战,惨烈程度较之十一年在金城的那场攻守战亦是不遑多让。那时李延炤隔着大河望着金城郡下堆积如山的虏贼尸体便曾暗暗心惊不已。却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站在城楼上见证万千生灵的逝去。

    赵军之中有不少士卒都是黄皮黑发,典型的汉家儿郎。却在令居这座宛如血肉磨坊般的攻守战中无谓地消耗殆尽。看着城下堆积起来的尸体,李延炤无疑更感痛心。若是没有这个乱世,这些尸骸或许都是老实本分的庄户人家。多半默默地耕种或是放牧,挣得一家人糊口的衣食。

    然而面对这无休止的战乱,这些青壮劳力毫无意义地对垒消耗在这里。城下堆积的尸骸,不知是多少家庭的顶梁柱。这一场战事在野心家和阴谋家们的眼中,不过是可以轻巧带过,不值一提之事。而对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来讲,他们已几乎失去了全部。

    夜幕降临之前,又率队打退了一次虏贼进攻的李延炤,望着城下如同潮水般退去的赵军士卒,内心已开始感到无休止的疲惫。他招招手,唤过在一旁率部帮着那些辅兵搬运尸体伤员等的秦大勇,令他率部善后。便要回城楼上找个犄角旮旯躺一会。

    然而转身离去不多会,正找了个地方蜷起来准备打个盹,秦大勇却又跟了过来,摇了摇正要睡着的李延炤,道:“司马,营中医士遣人前来传信,陆一醒了。”

    李延炤翻身坐起,望了望曹建,道:“我去看看。”言罢起身如同一阵风一般,三步并作两步下城而去。

    李延炤行至营中自己的屋外,便听到屋内陆一充满愤懑和不满的声音:“放开我,我要去杀虏贼!我要报仇!”李延炤上前推开门,眼前三四名医士齐心协力,将陆一按在墙上。领头那名医士声调中带着惊惧:“陆小匠头万万不可!李司马已嘱咐我等看顾好你。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等于李司马无法交代啊……”

    “陆一!”李延炤行至屋内,厉声责道。陆一抬头一看到李延炤,气势顿时萎了下去。

    “李……李司马……”陆一已带上哭腔。周遭按着他的几名医士也松开手,各自行礼。陆一喉间哽咽着,已是颓然跪倒在地。

    “陆一,你有何难言之隐,不妨明言。”李延炤上前望着陆一,语调平和。而眼神中却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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