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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辞-第2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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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一,你有何难言之隐,不妨明言。”李延炤上前望着陆一,语调平和。而眼神中却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悲戚。

    “李司马……我一家……老母……妻小。已尽为虏贼所戮……”陆一抽泣着,及至最后,化作嚎啕大哭。

    “起来说话!”李延炤上前一把将陆一拽了起来:“你大小是个匠头,像这样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现今你这样,伤未痊愈,又不曾与军中士卒一同上阵习练。虏贼攻城一日紧似一日。若强行上阵,莫说杀不杀得到虏贼。战阵之上不知多少同泽会因你的无知而被害死!”

    李延炤如此一番斥责,对陆一宛如当头棒喝。他渐渐止住了抽泣,抬头望着一脸肃然的李延炤。

    “你只言道你要杀虏贼,为亲眷报仇。为何却从不言投军?你不知你手中打造的武器军械,于将士来讲是多么重要?陆一啊陆一。那年我在郡城,曾问你愿不愿从军。那时你怎么回答我?这些年过去,家中又遭逢如此变故,而你在工坊中早就堪挑大梁。此番我县中工匠损失如此之多,若你再上前与虏贼拿刀拼杀,何人来打造军械?”

    “好好想想吧!”李延炤转身便欲向外走。却又突然想到什么,回身指着一旁有些尴尬地站立着的一干医士:“有事来与我说,切莫再为难这些医士!”

    陆一呆立在当场,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紧跑几步,上前拽住将要行出屋子的李延炤束甲所用皮带,语气急促地道:“李司马,小人……小人愿意投军,为司马驱使!”

    “你既去军中,何人打造武器军械?你可曾想过?”李延炤侧头望向陆一,缓缓发问。

    “小人……”陆一踌躇了一下,随即语气坚定地道:“家父也在工坊中,早已随李匠头等北撤避祸。小人家中,有家父在工坊中便够了……如今家母与妻子俱亡。我若投军,家父不会反对……”

    李延炤听着陆一所言,立即便回头怒斥道:“扯!如今你家老母与妻子俱亡,你有兄弟几人?若你再去,令尊可能承受如此打击吗?陆一啊陆一!你好生待在工坊中,为军中打造武器军械。士卒们拿着你所打造的武器军械上阵杀贼,不是一样吗?”

    陆一松开李延炤束甲的皮带,跪在地上猛然磕起头来:“小人跪请司马,允小人投军之请……”话音未落,陆一又是哽咽起来:“即使为司马帐下一名小卒,小人亦甘之如饴!”

    李延炤停住脚步转身。却看到陆一额头已是磕成一片血红。便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意已决,我便也不再强求。只是日后投军,你先去营中做一小卒。何时令我觉得你之才能,可堪任用,我再拔擢你!”

    “谢司马……成全!”陆一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又是连连叩首不已。

    李延炤心情沉重地行出屋子。这些年他已目睹了不少生离死别,悲欢离合。陆一的遭遇在这个世道上,也绝不是个例。然而让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背上一家人的生死血仇,也绝非李延炤所乐见。

    回到城楼上,李延炤却是再无睡意。他仰头望向月朗星稀的天空,环视着周遭合衣卧在城头,睡得香甜的士卒们。心绪一时难言。

    他摘下头盔,正要将就着打个盹,却忽然看到城楼阶梯上,几个黑影正向着他这边行来。

    那几个黑影点燃火把,在躺成一片的士卒之中仔细寻找着什么。李延炤撑起身,望向火把方向喝问道:“谁?我不是讲过,夜间不许随意点火把么?”

    黑影闻言,迅速将火把放在地上,而后踩灭。便抬头隔着丈许远对李延炤道:“李司马,我方才从工坊中过来。张兴与韩文灿不行了……”

    “什么?”李延炤登时一惊,连忙上前,通报那人却是县府的一名书吏。

    这些书吏曾与李延炤及他那十几名旧部一同共事。对于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早有耳闻。近三天随着伤员增多,县府中留下的那些衙役与文吏,也多半都前往工坊或是军营之中,协助医士们一同照料伤员。

    李延炤抓住那书吏衣袖,语调已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你说……谁不行了?”

    书吏垂着头,黯然道:“回禀司马,张兴与韩文灿,不行了……”

    李延炤只觉一阵眼晕。差点便倒在城墙上。他倒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形,而后立即对那书吏道:“快,引我前去……”

    再次来到工坊中,原先尚可有一二落脚之处。如今已是人满为患。伤员们依然不时惨嚎着。痛苦时刻折磨着这些负伤的士卒们,使得他们彻夜难眠。十来名看守的士卒时不时在医士们的指引下去得人丛中抬出一两人,往工坊外而去——那些便是已行将不治的伤员。

    书吏带着李延炤在一地伤员中行了很久,最终才在工坊的窝棚下面,看到和十几名伤员放在一处的张兴与韩文灿。

    李延炤蹲下身,张兴尚睁着眼,口中不时嗬嗬有声。而韩文灿,早就闭眼侧过头,多半是支持不了多久了。张兴圆睁的双眼看到李延炤,便如同行将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伸出手,李延炤赶忙将他的手握住,面上已是一副悲戚之色:“张什长,若还有何种心愿未了,李某定当竭尽全力……”

    张兴伤在左侧腹间。右腿上也有一条长而深的伤口,此时已被包扎完毕。然而包裹伤口的白布已被不断渗出的血液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紫黑色。李延炤只觉张兴的手冰凉。而他口中的嗬嗬声,也基本无法形成一句完整的话。

    张兴顿了顿,而后用尽全力喊了一句李司马。李延炤再望向他的时候,他已用左手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到了李延炤的手上。他大口喘着气,口中又是一阵嗬嗬声。李延炤再看向他的时候,只见他的左手颤抖着,指了指郡城方向。

    李延炤突然鼻子一酸,泪水已有些抑制不住。他颤声问道:“是将这些交给家中亲眷?”只见张兴费力地点了点头。而后便大口喘着气,微闭着眼。只是握着李延炤的手,又紧了几分。

    李延炤哽咽道:“放心,我即刻便遣人前往郡城,将这些物事送到……”

    张兴用力握了握李延炤的手,而后仿佛是全身都放松了下来,瘫软在身下的草席之上。因为伤处传来的阵阵剧痛,口中仍是嗬嗬有声。李延炤在他身旁静候片刻,听着张兴的呻吟逐渐变弱,及至最后渐渐消失。

    李延炤伸手捏住张兴的脉搏,感到那脉象也逐渐趋于平缓。及至最后,终于不动。一时间无法言说的悲凉感迅速涌上他的心头。当初与他一起同甘共苦,自广武军马厩中出来的同生共死的兄弟,如今只剩下七人了。

    看着工坊中值守的兵卒前来,将张兴与韩文灿相继抬走,李延炤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他仰天怒吼道:“我与虏贼,不死不休!”

第三百零六章 固守令居(八)() 
接下来几日中,许是伤亡惨重。赵军对令居的攻势稍缓。然而饶是如此,每日仍有两至三波千人规模的赵军步卒登城进攻。自令居遭遇攻击以来,李延炤便不曾睡过一个好觉。连带着麾下这些军卒,如今也只堪堪分为两拨,轮流据守城头。

    较之最初时城中三千左右的兵力,如今伤亡已是过半,之所以军卒们面对如此惨重的伤亡还未崩溃,多半也只是因为李延炤为首的将佐皆在城头据守的原因。虽然基本上人人带伤,往日的一个队,如今所剩也不过一什左右。但在将领们的带头垂范下,士卒们也是勉力支撑着。

    处在令居西北方向的永登县,与令居相距大致五六十里。此时也在独自进行着一场恶战。苏玄与永登县司马王卯二人亦是登城据守。然相较于令居,毕竟准备不足。据守一日夜,永登已然沦陷。

    黄昏时分,一骑自北面返回令居城下。据守北门的辅兵见来人伏在马背上,伤痕累累。忙不迭地打开城门,放其进入。那哨骑入城之后,马匹便因过度劳累倒在路旁,口吐白沫不止。守城门的门吏见状,急忙遣了几名辅兵上前,将来人自马背上扶下,而后直向南城而去。

    李延炤在城楼上见到这名伤痕累累的哨骑时,他已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李延炤只听他断断续续道:“永登……被……被……虏骑……”

    “永登陷落了?”李延炤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大概已经猜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哨骑闭上嘴,费力地点了点头。李延炤霎时如遭雷殛,呆立当场,眼前蓦然浮现出那个抚琴高歌的身影来。

    “永登失陷,其县令将佐可曾率部突围?”李延炤心中越发急切,上前抓住那哨骑手臂,急切问道。

    那哨骑闻言,大喘着气摇了摇头。李延炤的心便如坠冰窟。仰起头呆呆地望着永登方向,默然无语。

    “司马,他……他没气了……”身旁辅兵有些惊慌的话语将李延炤拉回现实。他扭头望向那被数名辅兵架着的哨骑。只见他的头已是歪向了一旁,靠在一旁一名辅兵肩上,身体也委顿下去,再无声息。

    李延炤两步上前,伸手探了探那哨骑的鼻息,毫无感觉。随后又抓起那哨骑的手,搭上了他的脉搏。细细感应片刻,却也未感到任何搏动。

    李延炤摘下头盔,神情悲切地向那倚靠在辅兵身上的哨骑深鞠一躬。目送着辅兵们将哨骑架下城去。随后转头望向周遭神色惶惑的士卒们。

    永登失陷的消息很快在士卒当中不胫而走。周遭士卒面面相觑之间,也不断窃窃私语着。在这个紧要关头,任何不利的消息都将会带来无法预知的连锁反应。然而令李延炤最感痛心的,还是永登城中的苏式一家。

    想起与苏宛云之前的数次会面。这个抚琴而歌的女子早就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中。如今乍然听闻如此噩耗,李延炤便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城楼阶梯之上,望着城外渐渐出现火光的赵军大营怔怔出神。

    秦大勇左臂上缠着白布,亦是默然无语,坐到李延炤的另一侧,看着他的神情,也知他如今正是在痛苦与纠结中。秦大勇亦是暗自叹了口气。

    “司马,我等已在此据守八日,如今伤亡惨重,永登也已失陷。情势之不利,实是再难支撑,万望司马早做打算,勿要再困守于此……”

    李延炤颓然抬起头,望向秦大勇:“若不守令居,我等还能去哪?”

    “我等可趁夜突围,或去往郡城,或北返姑臧,请司马明察。”秦大勇抱拳拱手道。

    “虏贼现今尚有数千精骑。我等城中皆为步卒。即便突围得脱。虏贼发觉我等已弃守令居,即刻派出精骑追击,我等又计将安出?”李延炤望着秦大勇,不见喜怒道。

    “出城之后,我等可翻山,可入林,务要将虏贼追兵甩开……”秦大勇望着面无表情的李延炤,小声回答道。

    李延炤摇摇头:“虏贼精骑数千,城中军卒加上伤兵,也不足虏贼精骑一半之多。若虏贼分出一半人弃马徒步追击,其余机动至前方堵截。即使我等突围成功,又哪来活路?”

    李延炤见秦大勇已沉默不语,又道:“况现今城中负伤士卒已足有五六百。若我等突围,是要带他们,还是要弃他们不顾?”

    见秦大勇默然不语,李延炤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带上他们,则我等一日行军不过二三十里,覆灭也是早晚之间。若不带他们,则我等尚有机会逃出生天。”李延炤望着秦大勇,画风一转:“然而,如此行事,军卒们又将如何作想?他们将如何看我等这些官佐?”

    见秦大勇垂着头陷入沉默,李延炤拿起倚靠在门楼上的长刀,一锤定音道:“如今我等毫无退路,只能与令居共存亡!”

    “秦大勇,你若心生畏惧,可即刻率你部打开北门而出。我绝不怪你……”李延炤长叹了一口气:“想当初,一同在马厩中的那十来个手足弟兄,如今也就只剩七人了。牛二壮十一年时已亡于金城北岸。张兴、韩文灿前几日也重伤不治。我已召廖如龙携张兴、韩文灿遗物返回郡城。想来引得大家困守一隅,自蹈死地也是李某不察……”

    “这些老弟兄,也万不可皆殁于此。你便率部自北城而走。去吧,当初在马厩中那些人,也不该尽皆随我死战此地,总该留下几颗种子才好……”

    秦大勇闻言大惊,忙跪在地上向李延炤叩首道:“司马明察,实非大勇贪生怕死。既司马已决心死战,大勇必生死相随……如无司马,大勇哪有今日……”

    李延炤叹口气,起身望向灯火通明的赵军大营,语调中已带着几分悲戚:“当初一同在马厩中相知的老弟兄,每个人家中父母妻小我俱是识得。我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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