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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是巡抚封的……海大人也要敬着……”
瞬间,气势又被浇灭了一些。
095 圣人VS圣人()
杨长帆一把抓住胡大的锄头怒目而视:“别人还有理来,你们几个闹个卵?泼皮无赖把自家田地搞荒了贱卖,现在还冒充良民了?”
身后众人立刻呼喝起来。
“就是,你们哥仨也有脸闹!”
“海大人必是被这三个无赖蒙蔽了!”
胡大被众人唾骂戳穿老底,终是没了嚣张的底气。
杨长帆趁势一把抢过锄头,“咣当”一声掷在地上,冲两侧道:“东西都给我扔了!谈!”
两边纷纷望向了首脑。虽然杨长帆气势很唬人,但首脑没发话他们也不愿就这么放弃最终解决方案。
杨寿全站在后面,好似看到了救星,立刻振臂一呼:“咱们都是良民,做个表率!”
哗啦哗啦……这边农具皆是扔到了地上。
“海大人。”杨长帆转望海瑞。
海瑞也看着杨长帆,他看到牙牌,已知此人便是巡抚特封的祭酒,这面子他本是不打算给的,但眼下对方已经放下武装,自己再如何如何,就是怂恿暴民了。
海瑞就此抬臂道:“农具放下,量尺拿好。”
哗啦哗啦……这边也终于放下了。
两边人依旧怒目而视,回到了一开始的场面,只是由海瑞VS杨寿全,变成了海瑞VS杨长帆。
后方士绅父老惊魂未定,拉着杨寿全道:“大公子行么?”
杨寿全凝视着儿子:“他不一定行,他旁边那人不好说。”
“那是……”
“等着看吧。”
海瑞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冷言道:“杨祭酒不好好祭海,来这里干涉县政?”
第一句话就搞得杨长帆很难受。
不过,他并非一个人在战斗。
徐文长抖了抖衣服,乐呵呵踏上一步:“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海瑞眉头一皱。
“说人话。”杨长帆在旁提点道。
徐文长笑着冲左右一干人等道:“孔子教诲,父母之命,无论对错,不应违抗,更何况杨祭酒的父亲被人拿锄头戳,他能不来么?”
虽然不知道这位是谁,可这大白话终于赢得了一些认可,杨长帆必须来,不来就是不孝。
杨长帆本人也松了一口气,逻辑可算理顺了,搬出圣人,由孝道解释自己的介入理由,而非地主阶级的利益,自己总算不亏理。
海瑞皱眉望向徐文长:“杨祭酒可以来,你又为什么来?”
徐文长双手作揖:“某一介状师,受故人杨举人之托,特来状告海知县!”
“笑话!”海瑞双目一瞪,“状书何在?”
徐文长立刻反驳:“海大人文书何在?”
“在!”只见海瑞一把举起一个纸卷,盯着徐文长道,“送状去衙门送,莫在这里胡搅蛮缠。”
“海大人文书可否亮出来?”
“有何不可?”海瑞就此张开纸卷,给众人观看。
徐文长只扫了一眼便笑道:“未见县丞的签章。”
“县丞告假,本官亲自签章。”
“海大人莫非不懂法?”徐文长惊讶道,“土地户籍,乃我大明之根本,相关文书决策,必要县丞、主簿签章,士绅同意,方可落实。”
海瑞眉色一紧,这你都抓到了?
人群中也议论纷纷,有的人已经开始骂起徐文长的家眷。
“大家不必盛赞本人!”徐文长微笑挥臂,“海大人声名远扬,一切依律依法!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这地分不分,怎么分,海大人自会依据朝廷律法,公正严明!”
换个混点的人不会在这种地方跟徐文长扯律法,但海瑞偏偏是信仰律法的。
他缓了口气说道:“现状紧急,杨举人欺压良民,霸占民田,本官有权亲自处理。”
“这当然是海大人的权力。可关于杨举人欺压良民,霸占民田,可有文书?”徐文长微微一笑,依然轻松抓住了破绽。
后面老远,杨寿全扯着脖子为自己伸冤:“杨某从无欺压良民之举!田地也皆是乡亲们诚心挂靠的!杨某管理沥海十年来,对乡亲们如何,天地可鉴!”
听闻此言,海瑞一方的人确实理亏了一些。自古以来,地主的存在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了,老百姓唯一能挂念的,就是希望自己的村子里有一群稍有良知的地主,处事公正,不要让自己活不下去,这一点杨寿全完全做到了。不过非说他“霸占民田”,也聊得过去。
“不急!就算你有霸占民田!”徐文长冲海瑞道,“按律,该是被欺压的农民先去县衙告状,而后开审,举证,继而定罪,实行。”
没等海瑞说话,徐文长便抢先四望道:“敢问是哪位到会稽告的杨举人?”
众人面面相觑,根本就没有人去,有人去这会儿也不会站出来,因为杨寿全从来没将任何人逼到家破人亡的份儿上。
徐文长呵呵一笑,这才转问海瑞:“不会是大人自己,做梦梦见的吧?”
“本官为民分田,不由你来分说。”
“海大人,朝廷命官,总该有理有据,有签有书。”徐文长悠然道,“方才徐某说过,正规分田并非不行,按律应走流程;大人情急亲自操办也并非不可,只是要名正言顺。如今海大人一无理据,二无民意,是为既无法,亦无天!”
徐文长说到兴头上竟是诚恳之至:“请海大人扪心自问,杨举人凭什么要放弃自家的田地任海大人无法无天的宰割?”
海瑞皱眉沉思,徐文长的帽子扣得太大了。
徐文长却从不是给人喘息机会的人,他脑子很快,说话做事,永远都是一环接一环,用道理是无法击溃一个人的,但用道理可以击溃他的自信。
“再者!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海大人来会稽上任短短几日,真的认真经历体验过沥海的情况么?”
海瑞也不生气,不急不躁答道:“本官做事,自是顺应民意与礼法。”
圣人之言有个好处,就是在任何情况,任何角度,都可以插入,徐文长清楚海瑞比谁都信奉圣人,他的处世之道也是严格遵循圣人指示做的。
那么,就要他让他陷入圣人VS圣人分裂陷阱之中。
“好,现在就说到最关键的地方,短短几天,海大人确信自己听到的民意就是真实的民意么?海大人来过沥海么?海大人了解这里的情况么?”徐文长说着话锋一转,望向胡家三兄弟,“还是说海大人只是听信了某个人的言论,自认为这就是民意?”
海瑞要说话,可徐文长又没有给他机会。
“子曰: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
此言一出,海瑞终于哑火。
徐文长否定了他的行为,还否定了这个人本身。
沉默片刻后,海瑞微微一叹:“此事本官臆断而为,是本官思虑不周。”
呼……
一阵惊呼!
海瑞这号人,竟然向一个老秀才服软了?
096 真的是沧海遗珠()
“先生教训的是,今日本官无权分田。”海瑞冲徐文长点了点头,就此回身望向百姓,“沥海的情况,本官亦已看到,再有矛盾,诸位自可来衙门投状。”
他也不多说,缓缓推开众人,朝自己的毛驴走去。
“海大人明察秋毫!泰而不骄!”徐文长老远客客气气鞠躬,“此为会稽百姓之福也!”
海瑞没说什么,只是吃力地蹬上毛驴,未看众人一眼,骑着毛驴黯然离去。
木讷之中,杨寿全终于兴奋地跑上前来:“文长贤弟!别来无恙!”
“呵呵。”徐文长作揖笑道,“大公子胸怀大才!身有大运!恭喜疆远兄!”
杨寿全听得也是高兴,冲杨长帆点过头后,才招待到:“来来来,多年未见,定要来我府中一聚!”
徐渭婉拒道:“家有老母,不敢在外独食。”
“哎呀……那……”杨寿全尴尬挠头。
杨长帆已经了解了徐渭的品行,在旁说道:“父亲不妨把酒肉包好与徐先生。”
“这……”
正常来说这种行为很失敬。
“那多谢了!”徐文长闻言却高兴得很。
杨寿全看着昔日学弟的样子,心中生出了一些惆怅。
当年的绍兴府第一才子啊!
此时,胡家三兄弟哭丧着脸凑过来:“杨举人!您可得听我们解释!”
“嗯?”杨寿全脸色一沉。
“我们兄弟从没告过您家的状!只是路过撞见海瑞,被他强拉了来!”胡二满脸委屈,“我们一向敬您如父!怎么可能告状呢!”
“够了。”杨寿全一摆手,“今后切忌妄言,散了吧。”
“多谢!多谢!”
三人立刻抱头鼠窜,生怕杨寿全真的追究。
两边人,说到底也都是一个村的,眼下海瑞都撤了,他们还闹个什么玩意。
“哎呀这是何苦呢!”
“七舅啊!我们也是身不由己!”
“没事了没事了!”
众人一哄而散。
村中几位士绅则凑上前来。
“大公子果然是大才!”
“方才若不是大公子出面,怕是真要动家伙了!”
杨长帆歉然道:“是徐先生说得好。”
“还是公子出场出的好。”徐文长笑道,“我就是能说破了天,他们要是真打起来,也没得说了。”
“哈哈哈!”
一片祥和中,沥海土豪劣绅终于混过了这一劫。
徐文长也随杨家父子回家取赏钱,翘儿与沈悯芮老远跟着。
回府后,杨寿全赠钱五贯,打包了些酒菜,又让下人给徐文长捉了两只鸡拴上,让他带回给母亲吃。徐文长腰包里缠满了铜钱,手上提着鸡,与杨寿全别过,满载而归。
杨长帆坚持要送,两个妻妾也坚持要送,他们愣是陪徐文长一路朝村口走去。
翘儿与沈悯芮在后,虽然依然瞧不起徐文长,但刚刚那场面确实也漂亮:“这呆子,扯些歪理绕人倒是在行。”
“哪是歪理。”沈悯芮在旁解释道,“刚刚先生引经据典,话都是从《论语》、《孟子》里摘出来的。这些要是歪理,就没有正理了。”
“那他比知县都高明,为何屡考不中?”
“所以我方才才叹他是沧海之遗珠。”
“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呵呵,姐姐反正就是瞧他不顺眼就是了。”沈悯芮掩面道,“徐先生的确其貌不扬,可也不至于到让人恶心的地步吧?姐姐既嫁与长帆,该知男人最重要的是才华才对。”
“有才华就可以不要脸么?”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姐姐说是徐先生讨钱,可哪一次徐先生的钱是白拿的?到头来还是用字画换的。”
“哼,说不过你。”翘儿不再辩解。
“姐姐……我也并非强辩……”沈悯芮继而柔声劝道,“他变成现在的样子,不是一天两天,是十几二十年,在那之前,他也许是个比谁都傲气的人。”
“那至少也没听圣人的话!”翘儿搜肠刮肚找到了引的经据的典,“贫贱不能移!”
沈悯芮微微一笑:“姐姐赢了。”
“太虚伪了!”翘儿也跟着笑道。
谈笑间,沈悯芮重又望向了前面徐文长的背影。
虽然看似疯癫,看似聪明,但这个人,所背负的苦痛,必然也是难以想象的。
杨长帆之所以送徐文长,只因他也足够确定,这位真的是一颗沧海遗珠,一位智商与运气呈绝对反比的天才。
“方才先生的言论实是滴水不漏,令人信服。”
徐文长拎着鸡笑道:“其实是破漏百出的,只是海知县嘴笨。再者,换了别的知县,随身带两个衙役,搞不好当场就要揍我了。”
“先生是既是山阴人……”杨长帆继而问道,“这般才华,没人请您做师爷?”
徐文长闻言摇头道:“他们不配。”
“可先生如今已经……”杨长帆完全无法理解他,大老远卖自己字画就可以,当个师爷怎么就不可以了。
“师爷啊,拿着微薄的薪水,担着滔天的罪过,再者我偶尔献计献策可以,让我天天给傻蛋擦屁股,我没那心情。”
“那人要是不傻呢?”
徐文长一乐,望向了杨长帆:“杨公子这刚到哪里,就需要幕僚了?再者我还要科考,远不是出仕的时候。”
“嗯……”杨长帆托腮道,“方才先生说看天下的事都很明白,唯有自己的命运看不清。”
“确有此言,杨公子能看清?”
“不敢说看透,现在能品出一二。”
“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