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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和有些内疚的扶住了高桥海羽的肩膀,担忧的说:“海羽,现在你的光景已经如此艰难了么,上海滩……都知道了?”
高桥海羽对杜和手掌心传来的热度近乎贪婪,只想什么都不管了,同杜和君一起奔了苏州才好。
可是忍了又忍,高桥海羽还是藏着难过,离开了杜和的手臂,低声道:“家父逝者已矣,上海滩的人们如何议论,他也听不到了,但是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这话,原本应该我来安慰你,却叫你用来安慰了我,海羽,你懂事的叫人心疼了。”
杜和紧紧地握住高桥海羽的手,竭力想将自己手心里的热度传达给高桥海羽,给她带去哪怕一丝的温暖。
民意汹汹,会演变成多么可怕的恶,杜和深有体会,当这些恶强加于一个宣泄口的时候,作为宣泄对象的那个人会活得生不如死,甚至一心求死。
杜和一开始生怕高桥海羽心藏死志,所以说话的时候,眼睛不错光的与高桥海羽对视,想要看清楚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但是杜和失败了,高桥海羽的眸子如同最温润的玉石,剔透,温和,一如最温柔的江南女子,这样的女人,如果不是身上戴孝,没人能察觉到她身上的不对劲。可就是因为身上戴孝,杜和才越发觉得奇怪,一种深深地违和感从高桥海羽身上散发出来,叫杜和觉得一定有哪里错了。
高桥海羽聪明绝顶,很快就发现了杜和的想法,垂下眼帘,错过杜和的视线,高桥海羽温柔的将一缕发丝捋到耳后,轻声道:“杜和桑,您这样看着我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杜和张了张嘴,想要重提带高桥海羽回苏州的那番话,可是眼前的高桥海羽虽然看着平易近人,实际上却透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客气、疏离,这两样就将杜和的好些话生生的堵在了肚子里,根本说不出口来。
沉吟了一下,杜和低声道:“阿凌脾气急躁,有些话说出来伤人,但他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多做思量,免得被她误伤。”
高桥海羽摇了摇头,“阿……杜和桑,江小姐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会提出如此叫你为难的要求的。”
“可是……”杜和长叹一声,内心做出了计较,“江浙人家丧仪必有孝子,高桥先生只有你一女,东洋的亲眷想必是无法赶来,如不嫌弃,我愿意为高桥先生执灵幡,送他最后一程。”
江南丧仪,每有男丁出殡,长子执灵幡,次子捧灵牌,孙子执花幡,一路送亡者入葬,葬仪才算圆满体面。
但高桥家只高桥海羽一个女儿,按例,是无人有资格拿灵幡的。
“高桥鹤一生活得体面周全,处处礼仪完备,行动儒雅,对华夏古礼最为尊崇,高桥海羽接受的也是最正统的淑女教育,想来如果最后一程做的仓皇狼狈,他老人家也会有些遗憾。”杜和认认真真的劝说着高桥海羽,“高桥先生是第一个认真教我的老师,也是第一个将我正式领进门的长辈,对我来说亦师亦友,我更答应过高桥先生……我并不觉得委屈,只是想尽一个弟子、晚辈最后能尽的义务,送别先生在人间的最后一程。”
高桥海羽的眼角有些湿润,轻声问道:“杜和君,我父亲如今在上海滩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细作,我母亲是让人戳脊梁骨的国贼,你同我爹娘执灵幡,上海滩会对你这个活人怎么样,你想过么?”
杜和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海羽,即使退出魔术界,退出上海滩,永生不再碰这一行,应该做的还是要做,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懂得礼义廉耻,知恩图报。高桥先生有错,但是他已经往生了,再大的错,他也在最后的时刻尽力挽回过,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先生的心里面,是有多么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华夏人。”
杜和想起高桥鹤与冈本隆治同归于尽的那一刻,他脸上大仇得报的快意和深深埋藏之后爆发出来的怨恨。
杀了自己想杀之人的快意,和终生不得自由的怨恨。
那一刻,杜和清楚的看到了高桥鹤儒雅外表下真正藏着的那个人格,那个狂傲不羁,渴望自由又不得自由的痛苦的灵魂。
有人说过,当你真正足够了解你的对手的时候,在那一刻,你也会爱上他。
因为了解,而生相惜。
如果不是因为出身,高桥鹤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大魔术师,纵横海内,传播魔术文化,与妻子女儿相亲相爱,真正过得快活幸福,但就因为东洋人那该死的军国文化,一个人,一个家就被这样毁了。
“海羽,我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如今我什么都不想再想,只想以一个晚辈的身份,送先生夫妇最后一程。”
杜和认认真真的说。
高桥海羽抹去了自己的眼泪,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对杜和鞠了一躬,“我很感激您,让我父亲这一生的付出没有像是一个笑话。就因为如此,我更加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叫您身处险地,就请杜和桑帮我做个见证人吧,明日,我要立女户,自己执灵幡为我父亲送行!”
第二百零七章 相见恨晚()
户无男丁,女子立户。
高桥家只留高桥海羽这一支血脉,高桥海羽无夫无子,想要顶起高桥家这根梁,除了招赘婿,就只剩下立女户这一条路。
更重要的是,杜和清楚的知道,高桥海羽想要立女户,是想亲自为她的父母二人出殡,尽了作为子女的最后一点孝道。
可是,叫杜和心头发苦的是,女户,在以前也被称为绝户。
只要立为女户,女子终生不能婚嫁,孤守门户,直至终老,此门户绝户。
“海羽,你无需如此,我来给二老扶灵。”
杜和想到这里,再不犹豫,紧紧地将高桥海羽抱在了怀里,郑重的在她的耳边说道。
高桥海羽毫无反应的被杜和搂着,笑容依旧温柔,轻声说道:“明日九时,烦请杜和桑到寒舍来,给小女做个见证。”
说完,高桥海羽轻轻的推开了杜和,微微一礼,便安静的离开了。
她走的很稳,眼神也很宁静,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可是站在院子里的江凌见了,忽然就觉得高桥海羽有些孤零零的样子。
“唉,姓高桥的!”
江凌忍不住喊了一声。
高桥海羽站住了脚,微微侧头看向江凌。
“你爹娘出殡,人手少了可不行,听说你们家树倒猢狲散,都没人抬棺了?”
江凌颇不含蓄的说。
高桥海羽却不怎么生气,只是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这几日以来,她感受到了人间最大的恶意,也受到了这辈子最大的苦楚,对于恶,她有了一种几乎本能的感应,但是在江凌身上,她没有看到那些熟悉的丑陋的东西。
江凌“嗯”了一声,恶声恶气的说:“料你也没几个人可用了,过一会儿我带几个人去帮忙,你得管饭!还得出钱!”
杜和的拥抱都没有流泪的高桥海羽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
江凌这个女孩子,她觉得有些相见恨晚了。
如果在一个月前,她们就有机会好好接触的话,她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眨了眨眼睛,高桥海羽微笑着点头:“阿凌来帮我,这些自然是要管的,管够,我现在,也只剩下钱了。”
这句平日听来可能会甚为刺耳的话,江凌此次听来,却丝毫不觉得厌烦,心里有些拧巴,拍了拍高桥海羽的脑袋,扭头就叫了两人送她回去。
世道乱了,民怨叠起而无处可泄,高桥家是最好的靶子。
有的时候,善恶不是对立的形态,无辜和弱小,与邪恶和黑暗,不是不能存在在同一个人的身上的。
只江凌听何团长提起,在清洗的那几天,东洋、华夏乃至英法,趁机而上,伤害了很多无辜的人。
在冤无头、恨不休的时候,国籍和地位,就成了一个人的原罪。
江凌虽然不喜欢高桥海羽那世家小姐的做派,但是她不得不承认,相比南城随处可见的富家太太富家小姐,高桥海羽是其中难得不惹人讨厌的了。
至少,她从来没有对江凌简单中性的粗布衣服流露过任何的鄙夷和嫌弃,甚至在第二次见到江凌的时候,还拿出了一个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很精致的发夹,说是配麻布衣服穿会很好看。
江凌试过了,真的很好看。
她忽然觉得杜和这小子的眼光还不错,老丈人虽然不靠谱,看上的姑娘还是很有品位的。
不像她,那一大家子现在看起来都不怎么靠谱了。
低叹口气,江凌去了江中叶的房间里,片刻之后,便爽利的开始招呼人去虹口。
丧仪是一个人在世间参与的最后大事,马虎不得,高桥海羽家曾经烈火烹油,高桥家犯在了何司令手里,烈火也就变成了烧身之火,曾经的弟子们怀着各种目的都散开了去,新来到的人又只理会他们自己的事情。
对于帝国的罪人,东洋人不会给予任何的尊重和帮助。
在江凌来高桥家之前,高桥夫妇的丧仪都是这个孤女靠着钱财和脸面,一点一点的求来的,挂灵幡,布灵堂,超度往生这种平日里有的是人上门自荐的肥差,高桥海羽花了几倍的价钱,也只是差强人意。
最后盛放的时候,实在没人愿意帮忙了,还是这个女孩子凭着一己之力,将父母放入的棺木之中。
江凌带着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凄凉的场景。
万岁馆的后院依旧充斥着人,但是所有人对高桥家都冷眼旁观,江凌目不斜视的穿过那些身着武士服神色冷淡的人之后,在看到略有歪斜的灵幡之后,终于有所松动。
“叫蒋四姐过来,把这里该弄的重新弄弄好,该买的该布置的叫她自己拿捏,像什么样子……还一个国家的老乡呢,一个个的都不是个东西,眼睛都瞎了!叫一个姑娘家自己守灵!”
江凌愤愤不平的打发了一个弟子回去叫人,扭头冲着武士们的方向啐了一口。
一个武士向前一步,手按在了刀柄上。
江凌下巴一扬,手叉着腰,骄傲的说:“今日你敢跟我动手,明日你们就要像城门楼上那些人一样,都挂腊肉!”
武士眉头紧锁,脸色阴沉。
在何司令的铁血清洗之下,东洋帝国的许多力量都在这一次事故之中白白消耗掉了,借着这一股东风,何司令处理掉了许多早已查明的钉子,将他们全部挂在城门上,扬言要为国宣威,震慑宵小。
他们就是补充过来的人,也还真的被镇住了,一时半晌不敢妄动。
但是想让一个人消失,用不着真的起冲突……
武士开始打量江凌。高桥海羽就在这个时候闻声赶了过来,拉住了江凌。
“阿凌,不用理他们,你还没吃饭吧,我叫了馆里做了中餐……外头的馆子,我不大叫的动了……”
高桥海羽有些歉意的说。
“这有什么,叫你备饭,是有这个讲究,帮人办白事,不能饿肚子,不然力气不足,恐许多耗力气的礼仪做不完备,有的一口吃的就行,事情繁忙,咱们活人不能跟尊者争着讲究。”
江凌毫不在意的挥挥手,立即就招呼着弟子们开始吃饭。
本来几个弟子碍于情面不大乐意,但是看了高桥家这幅凄惨样子,也有些真心想帮起来。
冤有头债有主,谁犯得事情罚谁,高桥海羽爹娘都死了,旧账自然一笔勾销,外头人还这么欺负一个小妮子,让谁看都心酸的。
高桥海羽似乎没什么食欲,陪着江凌吃了几口,就止不住的总往外看。
江凌就见不得她这幅软软弱弱的样子,一抹嘴道:“你就放心,灵堂有人守着,路钱不断,待会儿蒋四姐带着人来,包你爹娘明天体体面面的走……哦,你是想问阿和吧?”
江凌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想到了让高桥海羽真正坐立难安的缘由。
高桥海羽低下了头。
第二百零八章 苦也()
江凌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神秘的笑容,淡定的咳嗽一声,强作自然的说:“放心吧,阿和是第一个出门的,去静安寺帮你寻大师做道场了,诵经四十九日是不大可行,但超度一番还是没问题的。”
高桥海羽面上有些惊讶,连忙摆手急急道:“使不得,现下僧人们都不想来我家的,阿和……杜和君去了,要吃闭门羹的。”
想了想又道:“父母亲都是随和的人,不会计较这些小节的,你们能来,我想他们二老就已经很欣慰了。”
江凌耸了耸肩,心道不止和尚,杜和想做的还多着呢,不过不能提前告诉你个丫头片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