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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相反,出版业是一个奇怪的行业,市面最好的时候,人们心红,不甘心坐在家里看书,都外出征歌逐舞,可干的事多着呢;可是淡市中人人自危,失却花费意欲,买一本好书回来大家看,倒成为最佳娱乐。”
惠颜意外,“呵,逆市奇葩。”
“可不是,又淘汰若干旺市中滥竽充数的所谓行家,故此,你的朋友我仍然生存。”
惠顾叹气,“傻人有傻福。”
“可不是!”卓羚摊开手,“看你们,炒上炒落,劳劳碌碌,嚣嚣张张,原来白忙了整年。”
惠颜垂头丧气。
“重头来过,当作教训。”
“发誓以后不碰这该死的玩意儿。”
卓羚忽然想到心一,她的储蓄,也全部泡了汤吧,抑或,她的投资经理周烈熊聪明智能,早已全身而退?
“许多人倾家荡产……”
卓羚有点心不在焉,“嗯。”
好几日没见到余心一,太粗心,应当一早问候。
“你知道我上司周烈熊?公司里数他玩得最厉害,事败后各方面追债,人已经失踪。”
卓羚张大嘴,“周烈熊?”
“是,他女朋友是我介绍给你的房客,记得吗,自称有内幕消息,无往而不利,这一年扬言赚了半山两层楼,同妻子分手,付了大笔赡养费,预备迎娶新人,现在,他前妻成了唯一得益人,你说世事好笑不好笑。”
卓羚耳朵嗡嗡响。
“人算不如天算,经过这一次,我发觉中国人的成语句句有深意。”
“周烈熊失踪?”
“正是,他女朋友没同你说起?”
“什么时候的事?”
“三日前已不见他在报馆出现,听说避到台湾去了。”
卓羚站起来,“我还有点事,我不招呼你了。”
惠颜吁出一气,“以后吃饭,你负责结帐。”
“一定一定。”
她送惠颜出门,立刻到二楼按铃。
只见心一的玳瑁猫饿得咪呜咪呜诉苦,卓羚立刻先找来猫粮喂了它。
门内有沙哑的声音问:“谁?”
“卓羚。”
余心一缓缓走来开门。
“这几天我工作特别忙,否则一早就应来看你,真不好意思,还自称是你好友。”
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心一脸容枯槁,像老了十年,她穿一套运动衣,全身散发着奇怪的味道,像是小孩多日忘记洗澡似的馊味,一切叫卓羚吃惊。
屋内昏暗,可是不知怎地有风,丝丝寒意,但空气又不见流通,怪不可言。
卓羚混身汗毛已经竖了起来。
“心一,有事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走进客厅,开亮了所有的灯,忽然听见叹息声,卓羚暴喝一声:“什么人?给我走!”可是背脊上全是鸡皮疙。
心一手脚冰冷。
卓羚倒一杯热水给她,“周烈熊的事,我都听说了。”
心一忽然呕吐。
“你看你的头发打结,来,先淋浴梳头。”
心一缩到沙发上,卷得像虾米一般,对卓羚的建议不瞅不睬。
“心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像钟惠颜一样,她也用起成语来。
心一不出声。
“让他离开一段时间,他亦需要静一静,将来可能还有见面机会。”
“他不能带你一起走,自有苦衷,你有工作有朋友,放弃一切去流亡,牺牲太大。”
余心一开始呜咽,哭声同她的猫差不多,绝望悲怆,像是胸中被利器挖了一个大洞,一手掩住伤口,另一手还妄想挥退凶手。
卓羚不由得紧紧抱住她。
抬起头,发觉白色的墙壁竟似浮动起来,卓羚吃惊。
“来,心一,暂时搬到三楼,让我照顾你。”
墙壁听了太多哭泣声,好象已经饱和,卓羚怕它也要呕吐。
心一没有反对。
卓羚扶她到楼上,把卧室让给她。
她帮她放水淋浴,替她缓缓梳通长发。
她发觉心一头上结疤,有紫黑色血迹,分明是受过伤。
“心一,你何用受这种委屈?”
四肢处处瘀痕,一挞青一挞红。
卓羚借出衣服。
心一哑声说:“脏衣服我自己会洗。”
“扔掉算数,还洗来干什么。”
她的声线遭到破坏,不知几时可以复元。
卓羚坚持要请医生上门诊治,心一拗不过,只得同意。
医生来到细细检查过心一,开了几种药,看着她服下,才悄悄与卓羚说话。
“是你姊姊?”
卓羚只得说是。
“你姊夫呢?”
卓羚问;“你怎样诊断她已婚?”
“她预产期在夏天。”
卓羚异常镇静,“是,是。”
“尽量争取休息及营养,我可介绍优秀妇产科医生给你。”
卓羚忽然微笑,小生命,多可爱,一点点大,里襁褓中,已会张嘴打呵欠。
医生也笑,“你渴望做阿姨?”
卓羚猛然醒觉,呵,怎么会在这种时刻笑出来,莫非是吓疯了。
她付了诊金,把医生送走。
回到屋里,与心一相对无言。
隔了许久,心一沙哑地说:“本来打算结婚。”
“周烈熊人呢?”
“走了。”她用手摀着脸。
“叫他出来共同担当,成年人怎可遇事一走了之。”
“找不到,人已失踪。”
“他前妻可有他下落?厚着脸皮无论如何要问一问。”
“我不敢。”
“我替你做丑人。”
“她即使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卓羚不去理她,联络到记者朋友钟惠颜,打听到周家电话,不顾一切拨过去。
来听电话的正是前任周太太,声音平静成熟大方,“原来是卓小姐,请问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周烈熊下落。”
“很多人都在找他,卓小姐,是因为债务问题吗?”
“我代表余心一急找他。”
她心平气和,“呵,那就不是钱债了,是另一种债。”
“请告诉我们他人在何方。”
“卓小姐,余小姐,我若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我还用离婚?”
人家不但没有嚣张,乘机侮辱第三者,还自嘲一番,做前妻做到这样,功力深厚。
卓羚长叹一声,“周太,——”
“别再叫我周太,我自己有名有姓,我叫何洁心。”
“他没有同孩子们联络?”
何女士淡然答:“孩子由我所生,与人无尤,当然我教我养我带。”
呵,卓羚由衷佩服这位女士,“打扰你了。”
对方一声不响挂上电话。
卓羚束手无策,团团转。
半晌,钟惠颜来打听:“可找得到人?”
卓羚据实报上。
“多厉害,这样才能生存下来。”
“你说她可知周氏下落?”
“心已死,既然收足赡养费,我想她不会计较其它。”
卓羚只得对余心一说:“你要面对现实。”
心一惨白着脸,勉强点头。
“抬起头来,这不是世界末日。”
她鼓起勇气,“我想独力抚养孩子。”
“我很佩服你的志气,但是心一,你仔细想想其中牵涉到的人力物力,以及你自己的前途。”
余心一浑身颤抖,她陷入极端痛苦中,身体蜷缩起来。
“你以为社会已经开放?错了,再过二十年,仍然有种奇怪的人会把女性感情道路上不幸事当闲话耻笑,并且认为极顶应该。心一,你应当庆幸今日的你有个选择。”
心一呆呆地聆听。
卓羚站起来,“这幢老房子彷佛不利情侣。”
才说到这里,有人敲门。
“卓羚卓羚,我今日返新加坡。”
卓羚连忙去开门。
是刘遇英提着简单行李来道别。
“这是我的新地址。”
卓羚点头接过。
他忽然问:“我整夜听见有人哭泣,是余小姐吗?”
卓羚说:“可能是我。”
“不,”刘遇英摇摇头,“不是你,永远不会是你,卓羚你会站起来走出去,排除困难。”
“太抬举我了。”
“同余老师说,时间治疗一切伤痕,别人已经伤害了她,她可不必加倍惩罚自己。”没想到他突生智能。
“是,是。”卓羚意外。
“再见。”
他抬一抬头,昂然离去,看样子,已经把在缆车径发生的一切,当作前尘往事。
卓羚掩上门,转过身来,意外地发觉余心一也站了起来。
虽然虚弱,木无表情,但是她站了起来。
卓羚微笑。
心一轻轻说:“我需要你帮忙。”
卓羚摊开手臂,“人在这里,听你差遣,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力气。”
心一与她紧紧拥抱。
惠颜人面比较广,处事理智,她前来通知:“医生已经联络妥当。”
“惠颜,你是记者,请代为打探外国的领养机关手续。”
惠颜沉默。
“你不赞成?”
惠颜轻轻说:“我们在说的,是一个小生命。”
“因此当事人踌躇万分。”
“性格控制命运。”
“这不是讨论她性格优劣的时候。”
“是,的确有这种机构存在。”
“麻烦你了解一下。”
“没问题。”
两个年轻女子同时长长呼出一口气。
惠颜说:“大家都留意到你的画风改变,用色浓烈许多,线条也深刻了。”
卓羚答:“人长大,格调自然转变,总不能一辈子淡蓝粉红浅黄。”
“有人喜欢,有人希望你维持旧貌。”
“有时手不由主,设计颜色发乎自然。”
“卓羚,真不容易,一个年轻女子靠画笔维生。”
“你何尝不是,”卓羚也称赞她:“看,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共勉之。”
两人相视而笑。
“听说你要去外国深造。”
“江湖上消息流传得真快,我不过先去探路。”
“去哪个国家?”
“几个热门国家。”
“选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
“我会与心一同去,替她安排事情。”
惠颜说:“你真够朋友。”
卓羚牵牵嘴角,“我们这一代总算有点能力。”
“你与父母谅解没有?”
卓羚摇摇头。
“离开之际总得话别。”
“我会通知他们。”卓羚说得极之简单。
“伯父母其实太过固执,这又不是耻辱。”
“有些父母觉得子女不是天才已经失望。”
“但卓羚你确是设计界奇才。”
“在他们眼中,我脱离常规。”
惠颜叹口气,“将来他们自会明白。”
卓羚不语。
“心一还在教书?”
“已经告假,待秋季再入学。”
“对,届时难题已经解决。”
“惠颜,祝心一步过难关。”
“一定,有事通知我,我是好跑腿。”
她告辞后,心一才醒来,她已经胖了许多,动作有点蹒跚,“那好象是惠颜的声音。”
“她有事不等你起床了。”
“你们又在讨论我的前途?”
“肚子饿了没有,我做了牛油包布甸。”
“说我什么?”
“我们说,现在还来得及。”
“我已经决定了。”
“那么,我们尊重你的意见。”
“你如果抽不出时间,不用陪我。”
“不是单为你,我也乐得离开都会一阵去呼吸新鲜空气,天天看蝼蚁竞血,久了心理变态。”
心一微笑。
最近心一时时有这样的表情:不是欢喜,也不是悲伤,只是无限怅惘。
卓羚握紧她的手,她轻轻问:“老房子怎么样?”
“我同经纪商量过,三楼留着,一二楼他代为分租出去,大房东处应无问题,那回来也还有个歇脚处。”
心一静静听着,像是事不关己。
“我发觉在都会居住,最重要是置个窝,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吃粥吃饭都行,你看我,一个做文艺工作的人思想竟如此庸俗,画由心生,还有什么好作品?”
一个月后,卓羚陪心一乘飞机到加拿大东岸一个法语城市。
心一入住当地机关安排的宿舍。
负责接待她们的勒布朗太太轻轻说:“多谢你们尊重生命,选择生命。”
“旅游证件注明只能逗留三个月。”
那位太太说:“期限到了我们再想办法。”
卓羚点点头。
心一问:“你呢,你住什么地方?”
“青年会,一连数天我都会去找学校。”
“你都可以做教授了,还能学什么。”
卓羚笑不可仰,“每个干艺术的人身边都有这种乱赞一通的损友,信一成都死。”
连心一都笑了。
勒布朗太太说:“领养人想与余小姐会晤。”
卓羚收敛笑容,“我也可以在场吗?”
“余小姐不介意的话自然没问题。”
在一间小小办公室,她们见到那对夫妇,丈夫是中英混血儿,妻子有法裔血统,却拥有一个中国姓氏,读英,卓羚知道,其实是姓吴。
交谈了二十分钟,大家都很放心,话题彷佛有点不着边际,其实都有深意。
吴太太问心一:“你不吸烟喝酒吧?”
心一搔搔头,也问:“你们可谙华语?”
吴先生抢着答:“我会说粤语。”
卓羚忽然问:“吴先生做哪一行?”她总是比较实际。
“我是政府水务工程师。”
吴先生忙不迭取出证明文件,“我妻做室内装修,大多数时间在家工作,可照顾家务。”
吴太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