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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贞心中叫苦,奈何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上前劝谏。
果然,听了魏良臣所说,四周军士顿时嗡声一片,李获阳身后一众军官也是人人色变,几人相互接耳,低声说着什么。
不少军士看向马上魏良臣的目光,已有愤慨和怨恨之意。
李获阳也是色变,但并没说什么,而是紧紧盯着魏良臣,神情颇是犹豫。
魏良臣是有这方面经验的人,他当然不会一昧强硬,只见他又挥了挥手,对李获阳与那一众军官道:“关禁开后,李将军及此中主事官员可来见我,陛下想知道你们为何哗乱生事。若有不得已理由,我自会代禀陛下,届时陛下会为你们做主。但若无缘由,尔等就需自缚以待陛下惩处了。”
良臣说的很直白,没有半点虚的,更没有兜什么圈子,他要确保李获阳等人清楚他的来意。
“这…”
李获阳眉头紧皱,四周部下也都迟疑。此时,一人悄然而至,对李获阳低语几句,后者听后,点了点头,拱手对魏良臣道:“既然天使发话,末将等遵令便是。”
说完,即吩咐传令兵谕各处,叫将士自回营中,不得再于城头聚集。
城上此时已聚两千余军士,闻上头发话各回军营,竟是一哄而散,皆都归了。
这一方面让魏良臣震惊于李获阳等主事将领在军士心目中的威望;另一方面则暗叹,山关卫驻军乃辽军精锐,朝廷御虏奴重兵,每年拨饷无数,今看来,却俨然如将领私兵一般。
说乱便乱,说归便归,对将领而言是好事,可对朝廷而言,就不是好事。
良臣不能不多想,似乎,这种状态下去,军头和家丁的产生,就很难避免了。
见乱军主事者竟然答应了魏良臣所说,李永贞三人提起的心再次落地,忐忑不安的跟随魏良臣进入关内。
李获阳等人将魏良臣迎至靖边楼,良臣到时,楼内早有数十军官等侯,其中着文官服饰者也有数人。为首一人穿绯色官服,胸前绣鹤,乃从三品山海关参政王邦才。
参政为各省布政使下设副官,分守各道,并管粮储、屯田、军务、驿传、抚名等事。
山海关为军事重镇,本不应设民官,但因山海关同时又是重要商道,关前关后居住不少百姓,故蓟辽总督特在此设参政,统管民事。
从职权上归属,王邦才是直接向蓟辽总督衙门负责的,而李获阳这个前屯卫参将则是向辽东都司负责。
蓟辽总督是王象乾,辽东都指挥使则是加太傅衔的李成梁。
高淮曾说过,王邦才和李获阳便是此次关变主谋,并且扬言率兵食他的肉。
现在,这二人双双出现,自是验证了高淮所言,并且让良臣更加确定此次关变有蓟辽总督王象乾和辽东李大帅的影子在内。
甚至,这件事很可能就是这两位督、帅合力搞起来的。
如果后面没有强有力的人发令指挥,单靠一个从三品的参政和一个正三品的参将,不可能使得驻军皆反,牵涉过万,范围波及山海卫、松山、锦州等城堡的。
王邦才是进士出身,万历十五年二甲进士,尔今已为从三品大员。此人年近五旬,胡须很长且很飘逸,一点也不乱,看得出,平日这位参政大人对自己的胡须是很在意,并经常修剪的。
魏良臣是皇帝派来的人,不管什么身份,都是天使,故而被请至楼内主座。待他坐下后,王邦才和李获阳对视一眼后,上前两步,说道:“下官等恭侯天使久矣,今呈诉状,望天使代禀陛下,以使我等冤屈有洗涮之日!”
王邦才手中捧着长长的诉状,良臣正准备起身去接,李永贞却抢上前从王邦才手中接过诉状,然后恭敬的转呈给魏良臣。
良臣微一点头,没有说话,而是打开诉状看了起来。
李永贞默不作声,退回一边。
打开诉状后,良臣发现上面写满文字,整个状纸长有一米多。而通篇文字,皆是控诉高淮的。
诉状中称,高淮自来辽东为矿监税使,辽东便鸡犬不宁,被高淮及其手下搜刮的纤毫不遗。甚至于深山穷谷也是寸寸张罗,普天率土,步步开阱。穷乡僻壤亦是鸡肠必征,桑麻必榷,行商、坐贾、居民一蔬一菜无一能免。比之盗贼更有甚焉。
又称高淮及其手下敛财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前屯、宁远、广宁、海州、盖州、清河、沈阳、辽阳等各城堡,税兵无一不到,村屯无一不被骚扰。只在广宁一地,高淮手下张虎等人就敲诈商人余有庆等十余人白银少则三五十两、六七十两,多则三百两,共得三四千金,此外还有鞍辔、人参、貂皮、银盘、金盘、马匹等。粗略估计,十年间,辽东被搜刮不下十数万金。
最后,更指高淮私扣军饷,将辽军二十五卫军饷每卫扣去6000两,每军则十五万两,造成辽军身披朽甲,手无利兵,甚或卖衣典褥,赤身乞食。
“天使可知,我辽东有民谣称,大珰出巡,如虎捕人,上天无路,钻地无门!…今我关门军民实是无法再忍受高淮盘剥,不得已带甲喧哗,还请天使奏禀陛下,此间军民怨声,非高淮首级不得平息!”王邦才咬牙切齿,掷地有声。
李永贞眉心一跳,这位参政大人是要威胁皇爷么?
“对,不杀高淮,我等誓不为人!”
“高淮不死,军民不定!”
“……。”
李获阳等辽军将领也纷纷诉说起来,都说要生剥活剐高淮,一时间,靖平楼里骂声一片。
良臣将诉状合上,环顾了一眼愤怒叫骂的辽军文武,最后视线落在那位王参政脸上,忽的笑了起来,道:“我可不以这样理解,因为高公公到辽东后,抢了你们的钱,抢了你们的粮,所以你们就合起来想要驱逐他?”
第一百九十一章 努尔哈赤带兵要账()
透过表象看本质。
钱被抢了,粮被抢了,甚至地盘也被抢了,所以我们大家伙才合起心来闹事——这才是这张长达一米、可谓字字是血泪的诉状所掩藏的真正内容。
不论王邦才、李获阳等哗变官员如何诉苦,高淮在辽东又是如何搜刮民力,有一点是绝对绕不过去的,那就是没有高淮,这些钱粮恐怕也到不了朝廷手中。
谁人得去了?
除了辽东文武,应当没有他人。
对此,良臣从不怀疑。
因为,历史很明确的告诉他,辽东军头的形成正是在万历时期,至崇祯末期达到巅峰。最后,摇身一变,“从龙入关”了。
有稳定的钱粮来源和地盘,有大量役使的军民,才是形成军头的基本条件。
高淮所为,且不论其是否具备合法性,又是否真的手段粗暴,不顾民力如强盗一般竭泽而渔。至少,在良臣看来,他在辽东干的不错,要不然万历也不会挺他十年。
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高淮的说法是王邦才和李获阳抢夺他上贡给皇帝的钱粮,事泄铤而走险率众哗变。
王邦才他们的说法则是高淮在辽十年,致使百姓穷困,军民苦不堪言,他们这才不得已带甲喧哗。
谁对,谁错,良臣不评定,他也没这个资格评定。
他只是来看看的,万历没有给他任何权力,任何可以处置这桩大事的权力。
不过,站在良臣的角度,单从这份诉状来讲,高淮的税使差事干的是十分到位,也很尽力的。
不论从事哪种行业,只要有买卖,有利润,那向国家交税,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
如果说错了,也是高淮干的有些过份,或者说过于贪婪了,也有点过于小家子家。
百姓种的菜也要收税,这未免太不像话。
当然,事情真假,还有待良臣进一步调查。
至于说税兵敲诈商人,这件事当然不能听凭一方所言,得辨证看。
税兵为何敲诈商人,是应收税而收不得,还是应收税毕再敲诈呢。
不搞清这个问题,谈是非对错,那就全然是表面文章,当不得真了。
要知道,万历之所以派出矿监税使,根子就在于国库收不上税。仅靠田亩税,根本支撑不了庞大帝国的运转。国库要是有钱,万历何至于担上一个与民争利爱钱皇帝的骂名。
矿监,是靠开矿挣钱。税使,则是靠收税挣钱。
显然,打一开始,万历的目标就很明确。无论是开矿还是收税,所针对的也绝不是普通百姓。否则,大可加田亩税便是,何必如此麻烦,整日和外朝争来吵去的。
万历不向普通百姓加税,那么收税的目标是谁?
答案,是明摆着的。
天下谁人有钱,富商。
天下的矿产又被谁把着,富商也!
向有钱人收税,用以调剂国家财政,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应当被普通百姓称赞的善政。
况这些有钱人,也太没有钱人的觉悟了。
光占便宜,不讲付出,只顾自家,不顾国家,这种人,从来都应是被史书,被民众唾弃的人。
然而,现在,一切却颠倒了过来,实在是叫人称奇。
这,或许就是国家发展到一定程度,过于繁荣导致的畸形吧。
笑贫不笑娼,讲的不同事,但本质上倒也贴合万历以来“与民争利”产生的一系列问题。
朝廷没有钱没关系,想弄钱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不能从我们这弄钱。
你若是弄了,就是昏君,就是与民争利。
……。
诉状通篇看下来,看着字字好像血泪,但全是控诉性质,扣帽子的指责。一条一条列出,猛一看,这高淮干的可真是禽兽不如。
但细再看,除了罪名还是罪名,仅有的实例也只是指向敲诈商人,及至泛泛说十室九空之类骇人听闻,却经不起推敲的字眼。
类似这种文章,良臣觉得如果有必要,他也能弄十份出来,并且一份比一份猛。反正,往大了说,往坏了说,十条八条罪名不够狠,百八十条也不嫌多。
要说实在,还是那位奴酋实在,不搞太虚,七条罪名就能起兵了。
私扣军饷,良臣觉得高淮应当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资格。
高淮只是矿监税使,又不是蓟辽总督,也不是辽东都司、巡抚,他怎么克扣军饷?
就算他敢,恐怕这九边的大头款也不是他这个只有千余税兵的矿监税使能吃得动的。
在辽东,真正的第一人可不是高淮,而是那位李大帅。
李成梁这个坐镇辽东几十年的巨头,能容忍一个阉寺扣他的军饷?
如果确有其事,良臣的判断则是,李成梁将这些军饷克扣了下来,然后分给了高淮一些,用意恐怕一为交好,二为合作。
毕竟,高淮这个辽东矿监税使,还有一层身份——钦差。
李成梁不想让皇帝知道一些事,必然就要买通高淮这个钦差。
这年头,身居高位者,没一个屁股是干净的。休说李成梁这个大军头了,内阁首辅叶向高也不是个干净人。
现在,这二人之间可能产生了利益冲突,要么高淮觉得翅膀硬了,想绕开李成梁弄得更多,亦或李成梁觉得高淮坐的太大,威胁到了他的地位和权力。
反正,矛盾是不可调和了,所以关门发生军变。军变一起,高淮想不死都难。
就算皇帝依旧如从前一样包庇高淮,克扣军饷这条罪名抛出来,高淮也是在劫难逃了。
无论事实真相是如何,只要万历真的为了平息军变,而罢除革杀高淮,那么良臣手中拿的这张诉状,就一定会成为高淮的罪证、铁证,进而被引入史料。后人在研究万历年间矿监税使时,也一定会将此当成矿监税使的罪恶,进而抨击万历这个“主谋者”。
很遗憾,魏良臣是个比较叛逆的吊丝,所以,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和别人不同。
……。
高淮是太监,没法抢女人,要不然就是抢钱抢粮抢女人了。
魏良臣笑吟吟的看着一众关门文武,发现不少军官神情都很尴尬。
当兵的嘛,就算是军官,也大多是大字不识的武夫一个。这种人,说的弯弯绕绕,咬文嚼字的,反而听不明白。
抢钱抢粮,最是实际。
闹了这么半天,诉求也好,鸣冤也好,不就是为了钱粮二字么。
这小太监,倒是说到心眼里了。
不少军官如此想道。
但他们可以这样想,却绝不能加以附和,要不然,成什么了?
上万人一起发动的大事件,到了,就轻飘飘一句因为你抢了我们的钱粮,让我们不好过,所以我们大家就一起决定让你过不好了?
“我等是替辽东军民做主,绝非天使所认为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