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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谦很清楚这次任务有多么的困难,他要劝降一个杭州城内的老顽固,一个可以绝食以明志的老顽固。
他以前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他也不认为自己拥有足够好的口才,没有苏秦张仪的本事,他甚至只是一个傻傻想要报仇的愣头青。
一路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审视自己,却无法在自己身上找到任何一个能用的优点。
若说有,那便是他心底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
投诚了方七佛之后,他仿佛得到了重生一般,仿佛他的灵魂枷锁已经被打开,心智彻底被解放,心底的一头猛兽被放了出来,这就是他宋知谦人生的转折,是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际遇!
书院里的人并不是很多,都在处理着公务,当然了,杭州陷落之前,他们替守军干活,陷落之后,他们替方腊干活,他们是最有骨气的一群人,但无耻起来,也是最无耻的一群人。
他们从方七佛的宴席归来,喝着方七佛赠予的美酒,睡着方七佛赠予的美人,身上带着美酒和娼*妓的气味,灵魂里刻着方腊的烙印,却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为了杭州百姓而忍辱负重的姿态。
纵观古今历史,从来就不曾缺少这一类人的影子,有人逃过了太史公的批判,也有人遗臭万年,但他们仍旧在不断重演着这样的角色。
“这就是杭州的读书人。。。呵呵。。。”不知为何,见到这些忙忙碌碌的读书人之后,宋知谦竟然没有了那种要当读书人的欲望。
他承认自己并不是忠义之士,他只是一个为了求存而不择手段的人,或许到了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是不适合做读书人的,哪怕街头的混混或者市井的奸商,都要比这座书院的读书人,要更懂廉耻。
这些人熟读经义,应该是最懂道理的人,但知易行难,想要知行合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宋知谦没有看不起他们,只不过是发自内心地讨厌他们罢了。
而事实上,书院里这些人只能称之为读书人,因为他们懂读书,而内院的这位清瘦老人,才算是真真的儒士。
陈公望的便便大腹已经消失了,绝食了数日之后,他便只剩下皮包骨头,室内时刻放着鲜美温热的食物,时刻诱惑着他的口舌肚腹,但他只是坐在蒲团上,微微闭着双目,仿佛守望这片大地的雕像。
房中所有带棱角的坚硬之物都被清理出去了,为了防止陈公望撞墙自尽,他们甚至绑住了他的手脚。
方七佛想要彻底获取杭州文坛的人心,陈公望永远是一座绕不开的大山,只有这位大儒低头了,整个杭州文坛才会低头,那些文人才会心甘情愿为方腊歌功颂德,为圣公军的举事宣扬名正言顺的呼声。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个虚弱的老人只需要一只手便能够掐死,却又拥有着无穷尽的力量,这股力量便是影响力。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偏偏发挥着实实在在的作用。
山石再庞大坚硬,也总有被海水吞没侵蚀的一天,海水再浩瀚深广,也总有干枯的一天。
然而无论是高山还是大海,在时间的侵蚀之下,总有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的一天。
坚硬的不如柔软的,而柔软的却又不如虚无的,便像如今这般,金钱,地位,刀剑,军队,实实在在的力量,却输给了看不到的一个字——“名”。
宋知谦走进房中,挥退了守卫和侍女,坐到了陈公望的面前来。
老人微微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宋知谦的样子,他是认得这个年轻人的,却扫了他的穿着和起色一眼,发现他跟其他文人没什么区别,于是就不想跟他说话了。
因为他见过太多说客,见过太多变节者,已经无力再骂,也无力再劝阻他们,这是他们的选择,哪怕他深明大义,也不可能让强求别人跟他一样以死明志。
宋知谦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这个老东西,于是他将陈公望手脚上的束缚都解开了。
“你不骂我?”
“这是你的选择,你的命,你做主,我又有何资格骂你?”
“那换我骂你。”宋知谦很认真地沉思,似乎在搜肠刮肚,似乎在斟词酌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你们说的,如今要死要活的也是你们,朝闻夕死也是你们说的,难道不矛盾吗?”
陈公望并不打算回应宋知谦的疑问,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呐,你应该知足的,这个打仗的时期,想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也就知道你这样的老东西,觉得死了很光荣,其实最懦弱的就是你,连那些苟延残喘的流民都不如,连那些‘忍辱负重’的无耻书生都不如!”
“我曾经听过一句话,结局总是完美的,如果不完美,说明还不是结局,那么就必须继续努力,动不动就放弃,就死,只不过是懦夫的行为而已。”
“哦对了,这句话是苏牧说的,是我最想杀死的苏牧说的,虽然很想杀他,但我还是衷心认同他这一句话,如果没有他这句话,相信我也不会坚持到现在。”
“于我而言,结局便是杀死他,反而要靠他说的一句话,来坚定我杀死他的意志,这是不是很讽刺?”
“但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你有名望不假,这名望能够影响很多人也不假,你选择毁灭这些名望,让方腊得不到人心,是好事,但没有利用这些名望,来做更加有价值的事情,便是浪费。”
“你非但没有利用这些名望来拯救杭州百姓,反而要用名望来成全你自己死节大义的虚名,那就是无耻之极了。”
“我没怎么读过书都看得穿你的虚伪,你觉得那些读书人会看不清?你觉得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尊重你?”
“从你选择自尽以全忠义的那一刻开始,你便已经开始慢慢失去这些名望,这又是愚蠢了。”
“一个又无耻又虚伪又懦弱又愚蠢的老东西,我不知道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我不是来劝降的,我是来成全你的千古骂名的。”
宋知谦说得很快,但这番话并没有事先打过腹稿,总之他看到陈公望,似乎就这么自然而然分析出来,骂了出来。
而后他将绑缚老人手脚的绳子,套在了老人的脖颈上,然后朝老人的脸上吐了一口痰。
“我看不起你。”
他没有看不起书院里那些不是读书人的读书人,却看不起这个真正看称谓读书人的读书人,看起来很怪异很矛盾,却又那么的无可挑剔。
无可挑剔到连陈公望都有些愕,仿佛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这些天很多人都来劝降,也有很多人想要通过骂他的方式来劝服他,但他都不为所动,也有人的论调跟宋知谦相差无几,但他都没有太多的观感。
因为那些人都是读书人,能够轻易想到这些道理,但宋知谦不是,所以他就心动了。
但真正让他心动的并非宋知谦的这番话,因为这些道理他自己也懂。
他之所以心动,是因为宋知谦站起身来,临走时对他讲的一句话。
“苏牧被他们抓住了,如果我是你,还是暂时不要死的好。”
这一刻,老人似乎发现,自己可以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于是,他开始吃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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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温暖冬日;对坐饮茶()
这是一座寻常人家的小院,也是整个圣公军灵魂与心脏人物,军师方七佛的住处。
这位人人敬仰的大谋士,一如既往地将最好的住处,让给了军中拼杀在最前线的将士们,自己则住在有些简陋的民宅里。
寻常的小院有很多,简陋的民宅也不少,但他却选择了这一处,因为这一处民宅的主人,此刻正与他对坐着。
方七佛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合上,而后动作轻柔地摩挲着书封,将书籍放回书柜原来的地方。
他走到书桌前,坐在椅子上,拈起那支小狼毫,似乎在想象书房主人平时读书写字的情景。
“你就是在这里,谋划了那些事情?”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书桌另一边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脸色很苍白,刚换的袍子又被鲜血浸润,渗透出斑斑血迹。
苏牧咬了咬牙根,身上真的很疼啊,疼得他都没太多力气回答这位大军师的问题了。
方七佛没有因此而恼怒,只是笑了笑,给苏牧倒了一杯热茶。
苏牧接过茶盏,一口热茶入腹,这才缓解了许多,微微点头致谢道:“谢谢。”
方七佛有些愕然,随后又有些释然,这个年轻人果然有着一股让人印象深刻的气质,他没有因为自己饶了他的命而道谢,反而因为一杯热茶,向他诚挚地道谢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平淡,却又有些不太真实。
他的脸仍旧有些稚嫩,但眼睛却很深邃,有着超乎年纪的沧桑。
这是杭州第一才子,写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写出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写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改进和推广发扬了月饼,使得这种风雅小吃风靡整个皇朝的雅士,又是囤积粮草,被整座杭州城百姓骂臭了的奸商。
这是勾结绿林人士,祸害宗亲的无良子,却又是带领着杭州守军,利用火器打了唯一胜仗的大英雄。
在苏牧的身上,有着太多不同的标签和印记,有着太多不同的身份,毁誉参半都不足以形容杭州百姓对他的两种极端看法。
但在方七佛看来,在这个暖洋洋的早晨,这个与他对坐饮茶的,不像能谋善断,运筹帷幄的谋士,也不像风花雪月吟诗作赋的风流雅士,更不像舞枪弄棒杀人如麻的莽夫,他就只是个寻常的年轻人,低调而内敛。
这给了方七佛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苏牧所做的这一切,虽然都出自于他的想法念头,虽然都经过他的谋算策划,但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更多的时候,他更像一个闲散的道人,冷眼看着红尘俗世,深刻又冷漠。
方七佛没办法想象,这种眼神会出现在一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这就是他对苏牧的第一印象。
他拿起苏牧房中的那根洞箫,饶有兴趣的把玩着,甚至将眼珠子放到箫口处观察。
“这就是让乔道清和石宝吃了大亏的突火枪?”
面对方七佛的提问,苏牧嘿嘿一笑,指着洞箫尾部的触发机括道:“小心一些,引爆了会崩烂你半个脑袋哦。”
方七佛呵呵一笑,揭穿道:“虽然我对火器没有太多研究,但也知道需引燃火绳才能够点火,我读书少,你可不要骗我。”
最后一句还是苏牧的口头禅,为了能从苏牧这里得到更多信息,方七佛不知不觉竟然用了这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果然,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苏牧的好感,他笑着朝方七佛解释道:“火绳确实要紧,若能改造防水火绳,那么下雨天都不必担心受潮了,可惜火枪真正的灵魂所在,是火药,而非火绳。”
“为何?”方七佛似乎真的来了兴致,不过还是下意识将洞箫放到了一边,箫口对着窗外。
苏牧敲了敲茶杯的边沿,方七佛略带歉意地续上热茶,才听得苏牧继续解释道:“因为火绳也需要填充火药,就这么简单。”
“确实,呵呵。”
看着淡然喝茶的苏牧,方七佛竟然没有给他灌输反抗精神的洗脑冲动,反而只是想平平常常跟这个年轻人聊聊天。
“你不打算杀我吧?”沉默了很久,苏牧主动开口道。
“这个得看情况,你知道,有时候我也做不得主,毕竟你杀了包道乙,又杀了他的儿子,他可是我大哥的结义兄长,也可以说是我大哥的大哥。”
方七佛随意地解释,苏牧倒是笑了:“斩草务必除根嘛,你懂的啦。”
“呵呵。”
面对方七佛的呵呵,苏牧撇了撇嘴:“军师,你知道在我的家乡,呵呵是用来骂人的,所以如果你不打算羞辱我的话,尽量不要呵呵可好?毕竟我对你很有好感啊。”
方七佛微微一怔,但很快摇头一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