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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与其他参与奇袭的将领逐一交谈,依然没什么实质性收获。
无论毛利长秀、不破光治,还是身中两箭躺在病床的山内一丰,所描述的情况都与河尻秀隆大同小异。
众人对于“逼降比奈知城城主下山乡垣”和“奔袭半夜强攻柏原城”这两件事都是印象深刻,但对后续的混乱局面都是毫无头绪。
于是也只能作罢,程式性地履行副将职责,对有功之臣口头上做了勉励,放他们回去休息。
最后平手汎秀还接见了一下临阵倒戈的比奈知城城主下山乡垣。按说这类“弃暗投明”的人都要加以赏赐树立成典型,但此人原本的势力太小了,就算给他知行翻个倍,依然是上不了什么台面的。
再看他形容猥琐,语无伦次,卑躬屈膝,畏首畏尾,一副不堪造就的样子,汎秀也就只给了营业性的笑脸,没兴趣与他多谈。
直到入了夜,自家的特务头子归来之后,才带回来一条值得关注的信息。
服部秀安化妆成普通足轻,与奇袭队的小兵套近乎,从那里得知,在附近百姓“暴动”之前,城后有一座规模不大但香火旺盛的神社被不知道什么人焚烧了。这件事情令俘虏们的情绪十分激动。
又过了许久,已是第二日的黎明时分,石川五右卫门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复命。
这位号称“夜行五百里”的昔日大盗,气喘吁吁,面色潮红,一进房间便叫到:“主公!在下化妆成本地农人,向群山深处走了两个时辰,才遇上逃难的人,现已得知了昨日暴乱的大体原由。”
“嗯……辛苦你了。”
平手汎秀语气依然平淡,但面上却露出些微的欣赏之色,还亲自倒了一杯茶水,信手递了过去。
且不说最终的成果,仅以工作态度而论,石川五右卫门就比服部秀安更值得表扬了。
当然,后者是自幼跟随多年的老臣,本身的存在就有额外附加价值了,也不宜因此批评。
石川五右卫门没有故作姿态,而是双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沉声道了一句“多谢!”。便支起身子,恢复到精神抖擞的状态,开口说到:
“回禀主公!在下已经问过了十几群逃难者,根据他们的言辞分析,昨日发生暴乱,一则是因为传出‘织田家要杀尽伊贺人来献祭恶魔’的谣言,二则是有人滥杀百姓,烧毁寺社。二者相辅相成,愈演愈烈。后来河尻秀隆大人企图镇压,反倒引发更大的动乱。”
“是这样吗……”
平手汎秀不自觉地捋着胡须,皱了皱眉头。
这个结论并不令人满意。
谣言这个东西,愚昧年代之中是经常出现的,并不足为奇。至于滥杀无辜,在战乱中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为何偏偏这次就弄出大事来了呢?
石川五右卫门察言观色,立即补充解释道:“主公有所不知,伊贺穷乡僻壤,本地山民们愚钝粗犷,而且大多信奉一些奇怪的鬼神,很容易被谣言鼓动。另外,昨日确实有些人大肆杀戮无辜妇孺,并用不堪入目的方式侮辱尸身,行为很像是做一些淫邪的仪式……”
“等等!”听到这里平手汎秀大为皱眉,打断到:“你说的‘有些人’是指谁?”
刚才的话不得不加以注意了。
“杀戮无辜妇孺”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用不堪入目的方式侮辱尸身”是什么鬼?
身处这礼崩乐坏的乱世,下限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刷新了。
石川五右卫门岿然正色,一字一句地答道:“正是临阵向我军倒戈,并且为奇袭部队指引路线的下山乡垣。”
这位平民出身的“侠盗”,虽然竭力压制唇舌,但平手汎秀仍可从语气中,听到一股明显的愤怒之意,显然,是对滥杀无辜的下山乡垣极为不满。
平手汎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五右卫门啊……话说,我记得,似乎你小时候是在伊贺长大的。”汎秀意有所指的问到。
“的确如此。”石川五右卫门收敛眉目说到,“但在下出生在山田郡,对名张郡并不熟悉。况且我离开家乡已近二十年,早没了故识,除了百地三大夫那个仇人之外,已不记得任何人的名字了。”
“你的意思是说,并非因为乡情,才对下山乡垣这人不满吗?”平手汎秀直截了当地发问了。
石川五右卫门闻言,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停顿了两秒钟,而后猛睁开眼,伏下身子,却高抬起头,凛声道:“若主公知道那个禽兽做了什么,就一定能理解在下的心情!这与乡情什么的一概无关,纯粹只是生而为人的一点良知罢了!”
第八十七章 艰难的决定(中)()
先不考虑真实性和感情倾向,石川五右卫门至少是提供了大量详实的情报。
有了这个基础之后,平手汎秀便能把握住大致方向。经过一宿的“加班”,反复调查,多方确认,心下渐渐明了。又唤来几个下级家臣询问一番,终于是把城下暴乱的大体情况搞清楚了。
比奈知城城主下山乡垣,乃是一个典型的土豪地侍,自其父手里继承得到伊贺国西南边境的三个小村子,估计可折合为三四百石,能动员青壮三五十人。与名张郡的其他三十多家国人众一样,在上一代就签了誓书,奉柏原城城主泷野贞清为盟主。
当然,也同其他伊贺人一样,祖传了几种密门忍术的训练方法,对于放火烧仓,堀地挖井之类勾当,有些心得。
伊贺国穷山恶水,当地土豪们向来是粗豪狂放,暴戾恣睢,是文明人闻之色变的狼窝。幕府任命的“伊贺守护”,实际上是完全没有能力去行使职能的。
一直以来,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都是过的传统的生活,结寨自守,与世隔绝,自给自足。有技艺出众,耐不住寂寞的人,便割断前尘,舍去祖业,跑到外面大名家里求职。也有不少人从情报人员做起,一步步成为高级武士了。
但下山乡垣偏偏与众不同,有着易于常人的志向。他既受不了山林里的清苦,又没本事得到大名的重用,也没胆子去用命博富贵,反而是异想天开,打算对祖传的放火堀地技术加以改良,转职去当矿工。一番折腾下来,还真被他在附近找到一座小型银矿——虽然因为条件所限暂时没能正式开采。
挖矿在这个时代可是一门高端技术,仅限小圈子之内流传。一般的大名们,普遍都缺乏技术官僚,无法自行处理矿山,于是就会选择把领内的金山银山交给专业人士承包,收取固定赋税。而矿工队的工头们,通过辛勤加班或改良技术多挖出来的,便可以放进自家腰包。
丢下祖传饭碗,改为研究矿业,这个事情要放在后世,那就是“暴力组织继承人洗心革面抛弃黑产投身实业”,值得全国性电视台出个专栏节目了。
然则,这在中世纪,拿刀砍人才是值得尊敬的高贵职业。
而下山乡垣这种人,就显得很不合群了。再加之他为人气质猥琐,行事吝啬,呆板懦弱,便渐渐有了“贪生怕死,唯利是图”的美名,风评极差。
甚至于,柏原城城主泷野贞清,作为名张郡豪族盟主,伊贺国内大佬之一,还对他公开予以嘲笑。本来两家上一代定了姻亲的,下山乡垣该娶泷野家的女儿。但准岳父泷野贞清很鄙视这个准女婿,悍然退婚。
这梁子,可真是结大了。
故而,织田家大兵压境之时,下山乡垣这家伙主动投降,做了“伊贺奸”,甘当“带路党”,领着河尻秀隆等人直捣黄龙,拿下柏原城。
然后上了年纪的泷野贞清就被山内一丰挥刀干掉了。
也算下山乡垣间接报了往日之仇。
可这退婚流男主的戾气之重,哪里是这么简单就能了结的?
柏原城破之后,趁着织田家众将无暇顾及,下山乡垣便将怨气抒发到泷野贞清的家眷身上。大开杀戒,银辱奸侮自是不提,还把尸身剁成小块,悬挂起来。
折磨了活着的人,还觉得不过瘾,竟又带着部下们跑到供奉泷野家祖先的神社里,在牌位上行便溺之事,再放了一把火,将社堂彻底烧毁。
这些事情,实在做得太过,自然引发了众怒。城中本有几百名放弃抵抗的非战斗人员,见状却都重新奋起反抗了。
柏原城的城墙本不严密,混乱之中就有一些俘虏跑了出去,将恶行散播到外面。下山乡垣见状才企图要灭口,带人追杀,导致更多无关群众卷了进去。
河尻秀隆注意到了异样,却没考虑到伊贺的特殊国情,未加抚慰反是强压,企图砍几个头颅来杀鸡儆猴。谁料这野蛮地域下的乡民,最不怕的就是掉脑袋,正好被激起了凶性。
这么一来二去,屠杀和谣言变成了互相促进的恶性循环。
最终演化的结果是,民众认为织田家要杀光伊贺人献祭给魔王,群情激愤,奋起反抗。一番激战下来,伊贺百姓抛下三千多具尸身,织田家的奇袭部队也有八九百伤亡。
石川五右卫门说下山乡垣是“禽兽”,的确不为过。
看来这家伙不但是个退婚流男主,还是战国时代的马某爵。
杀仇人全家尚可说是激愤所致,公开奸银女眷就已经擦边球了,但侮辱尸身,亵渎神社,这两个行为,在中世纪的伦理道德下,是无论如何圆不过去的。
另一方面,伊贺国的百姓,遇到这种事情,没有吓得四散逃逸,反倒是集结起来围攻城池,这个民风,可以说是相当剽悍了。
事已至此,该怎么处理呢?
河尻秀隆等人率领奇袭队破城之后,疏于看官俘虏,放任下山乡垣这家伙肆意妄为,理论上是有责任的。不过对于有功之臣,显然不能这么吹毛求疵。
下山乡垣逞凶肆虐,暴戾恣睢,拉出去砍头平民愤一点也不冤枉。但他主动投降带路,为名张郡的攻略做出了巨大贡献,若是不赏反罚,日后还有谁肯向织田家投降?
对于这个伤脑筋的问题,平手汎秀没有继续想下去。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事按理应当交给主将织田信忠裁断才是。
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仪表,走进御馆,准备向二代目求见。
结果刚走到门口,正打算对守门的侍者开口,却见到侍童们慌忙下拜施礼,称道:“少主吩咐过,若是平手中务大人来访,无须通报,径直入内即可。”
平手汎秀见状,立马念到“惭愧”,换了一副感佩和惶恐交织的表情,恭敬地小步往里走。
当然也没忘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两个看门侍童手里,各塞了一块银币。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是古今中外颠扑不破的真理,绝对不是区区一个废柴穿越者可以抗衡的。
登堂入室,见织田信忠经过一夜休息之后气色大为好转,不禁松了口气。
带魔王的孩子练级,这个任务既是荣耀却也有风险。要是让二代目在自己跟前出什么差错,落下病根,以后就不用在织田家混饭吃了。
走上前去,正欲行礼,便听到织田信忠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平手中务大人,我听说那个临阵倒戈的下山乡垣,做了一些人神共愤的事,才引发暴乱?”
汎秀骤然一惊。
刚调查清楚的事,还没说出口,对方怎么已经知道了?
此时也不容多想,平手汎秀借着屈身施礼,遮掩了脸上的讶色,徐徐起身,调整好情绪,平静答道:“启禀少主,臣下的判断与您一模一样。”
织田信忠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接着解释道:“此事乃是梁田大人花了一夜时间调查出来的。既然您也是同样的判断,那么应该是事实无疑了。”
梁田大人?
汎秀余光瞟到织田信忠身旁侍立的梁田广正。
疑惑得解。
梁田广正这人,据说也是织田家忍者部队“飨谈”的高层成员,当年桶狭间合战期间,还与汎秀有过合作。信长将其安排到二代目身边,很显然是专门负责情报收集的。
大魔王对亲生儿子,还是很舍得给好东西的。
平手汎秀抬头望去,与梁田广正的眼神交汇在一起,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意,悄悄点头示意。
而织田信忠以手扶额,神色苦闷,丝毫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无奈地问道:“姑父啊……对下山乡垣这个无耻之辈,我该如何去处置呢?无论奖惩,似乎都很不合适……”
汎秀只能苦笑。
本来想把这个问题交给主将的,却没想到对方先把皮球踢过来了。
但人家又是“平手中务”又是“姑父”的,于公于私,都无法再置之度外。
第八十八章 艰难的决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