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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混的,没有谁是傻白甜的白莲花,公卿们这么做,无非是拉一派打一派,维持平衡的老把戏,而接受任命的实力派武士,明显也是抱着“为了获得名誉,不惜被人利用”的心态。
世人皆知,室町幕府衰微已久,威势旁落,并无管理天下大名的实权。比如当年信长势大的时候,经常跟公卿百官们谈笑风生,足利义昭是半个字也不敢说的。但近年来幕府略有中兴之貌,如今朝廷趁着征夷大将军本人亲征在外,私底下搞这种小动作,其用心值得深思。
看来确实如山科言经所说,足利义昭在京都附近推行的集权化进程,果真得罪了许多人,甚至触及到公卿皇族的利益,遭受到旧势力的嫉恨。此前可能看着武田信玄气势汹汹,各方前途未卜自顾不暇,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听说武田信玄完蛋了,大局并不会有变化,便忍不住蠢蠢欲动。
所以说中枢地带的武士政权就是难搞啊,地盘没多大,利益关系却是盘根错节,千丝万缕,如同交缠杂混在一起的乱麻一般。
年初“比叡山失火”事件后,朝廷一度对平手汎秀十分冷淡,没想到几个月时间,情况发生剧变了。
如果局势继续这么发展下去,说不定就能一路高升,作为制衡幕府的工具被抬到高位去呢!
平手汎秀的判断是——足利义昭有名无实,不需要过于忌惮其感受,私下大可随意与朝廷沟通交流;但他毕竟还是将军,在程序上仍然必须给予尊重,正式叙任还是要等将军大人亲征归来才好。
也就是说“糖衣吃下,炮弹打回”。
怀着这样的心思,平手汎秀对朝廷做出含混两可的答复,与准亲家山科言经周旋推托了几天,话说得很满却不肯有实际行动。
山科言经也实在是不敏锐,毫无警觉地担负了这么烫手的工作,面对各种隐晦的暗示和弦外之音,老是半懂不懂的样子,令人气急。
闲扯了几日,到九月二十日入夜后,北方传回消息将军大人亲征取得大捷,斩敌无数,所向披靡,朝仓义景闻风丧胆,自缚请降。
这让平手汎秀差点惊掉了下巴,把情报反复看了四遍,又仔细询问了一番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
打赢就罢了,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幕府军再弱,运气好也不是不能打赢……问题是到现在为止,只花了十几天功夫,就取得令“朝仓义景自缚请降”的大捷,实在难以置信,匪夷所思。
足利义昭一贯就擅长玩弄阴谋诡计,假若还能掌握一支超过万人,具备相当战力的军队,也许……也许……室町幕府果然中兴在望?
平手汎秀安下心绪,睡了一晚,次日凌晨醒来,洗漱停当,用完早膳,在邻近的佛寺打发了一会儿时间之后,看到了较为详细的报告。
分别来自不同部门的三份书面资料呈了上来,相互可以印证。
这才稍微清楚事情始末。
大体来说,朝仓家确实是一个很缺乏凝聚力的集体,虽然在武田信玄的威逼利诱之下,勉强抱成团合力攻入了近江,但甫一看到大势不妙,就成鸡犬散去,形成三个团伙,彼此推卸罪名,指责不休。
第一个团伙,是继续拥立上代将军之遗孤(现已取名“武辉丸”)的势力,他们都返回了一乘谷城。虽然这个养子是足利义昭强行推过来的,但毕竟是走的正规程序,名正言顺。实际掌权的则是鱼柱景固、前波吉继、富田长繁等人。
这些基本都是以前朝仓家中,对朝仓义景有所不满的“反对派”。
当年足利义昭强行把侄子推过来当养子,趁势扶植这些反对派,意图就是要分而治之,瓦解朝仓义景的统御力。
没想到还是武田信玄棋高一着,能说服这帮人暂时放下成见,勉强齐心合力。
算是足利义昭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第二个团伙,是朝仓义景趁兵荒马乱,摆脱家臣们的视线,单骑到了北之庄城,并取得朝仓景镜等家臣的支持,占据了越前国北部三郡的地盘。
这应该算是“旧势力”的反扑了。
朝仓义景怎么说作为正牌家督,多少是有一部分人支持的,何况足利义昭明显居心不良要搞分化瓦解的阴谋,朝仓家的一门众肯定要拼死反抗。
他们跟一乘谷那批人完全是互相看不顺眼,看在武田信玄那空头支票的份上,捏着鼻子合作了半年,遇到严峻考验就骂上一哄而散了。
还有第三个团伙,是以一门众朝仓景健为核心的一小部分人,撤到了敦贺郡,似乎与其他两方都不是一条心。
足利义昭亲征至越前,敦贺的朝仓景健立刻降伏,声称“鄙人一向不赞成与武田勾勾搭搭,一向坚持效忠幕府才是唯一正道,奈何人微言轻,无法阻止同僚铸成大错。现在终于能够拨乱反正了!”
这显然是鬼话。
足利义昭也知道这是鬼话。
朝仓景健也知道足利义昭知道这是鬼话。
但足利义昭还是假装相信了。
朝仓景健也假装不知道足利义昭是假装的。
共演了一出痛哭流涕,感人肺腑的戏码之后,足利义昭口头承诺说“若平定越前一国,便让景健殿继承家业是最合适的。”
然后他们就一同进军了。
对面朝仓家的两大派系虽然矛盾重重,但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姑且达成了最低限度的一致。
根据平手汎秀看到的情报,一乘谷军约五千到一万人,是在九月十七日早晨到达一处名叫“大谷寺”的庙宇附近布防备战,一个半时辰之后幕府军也来到附近,发动了进攻。但北之庄军约四千到八千人,却耽搁了很久,是在当日傍晚才姗姗来迟。
交战的最终结果是幕府军获胜,敌方各个头目或死或降,只有极少数余孽逃亡藏匿乡间不知踪迹。
从人数上看,朝仓那边是全线崩溃,足利这边似乎也有相当大损失。
但合战的过程可就众说纷纭了。
官方口吻是一色藤长、大馆义实等人作战不力,才让上午幕府军处于劣势,中午足利义昭训斥了无能的兵将后亲临一线鼓舞士气,一举逆转。
还有一种不知是否合理的推测是足利义昭布阵失误,被人拦腰突到本阵,主将带头逃跑导致大乱,全靠木下秀吉稳住阵脚,明智光秀策反敌兵二千,柴田胜家派了侄子领援兵及时到场,才反败为胜,事后将军大人为掩饰狼狈姿态,而迁怒归咎于家臣。
孰是孰非,平手汎秀亦无法分辨。
反正幕府军获胜是没法作假的,事实真相也许并非那么重要。
此时此刻,除了恭祝迎接公方大人凯旋之外,难道还能有别的什么想法吗?
于是平手汎秀安心在京都等候。
可不曾想,仅仅过了两天,幕府大军尚未归来,却先有使者快马赶到,提出一个令人十分惊讶的委托……
第九十九章 彼此的义理()
疾驰而来的信使,竟是老朋友沼田佑光。
他曾经是上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的家臣,后来得到了平手汎秀的推荐,在织田家中担任“琵琶湖水军奉行”的职位,但在信长重伤幽居之后,难以得到岐阜城的支持,不得不重新逐渐接近幕府。
其实沼田佑光是十分传统的武士,对当今公方的行事作风向来不甚欣赏,很难融入得进去。
如今忽然又急匆匆来拜访,又是为了何事呢?
平手汎秀带着疑惑的情绪接待了他,然后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惊人之语:“请刑部大人,救救故公方义辉公的遗孤吧!”
……
沼田佑光原本是风尘仆仆,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说完这句话,仿佛用尽浑身气力,趴下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勉强起身,有气无力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同时语带歉意的说到:“在下与两个随从,三人六马,一口气从越前跑了回来,实在累得不行,至此失态,让您见笑了。”
平手汎秀心知这位老友向来非常注重外在仪态,今日露出这般形状定是遇到天崩地裂的大新闻了,连忙正色询问究竟发生何事。
那个“救救故公方义辉公的遗孤”听上去可真有些吓人。
沼田佑光抚了抚自己胸口,稍微平静一点,下拜道:“公方大人率军亲征,击败朝仓家的事情,想必刑部大人您已经知道了。”
平手汎秀点头:“不错,然后呢?”
“然后……左卫门督(朝仓义景)自缚请降,富田长繁被明智光秀策反,朝仓景镜、前波吉继束手就擒,鱼柱景固被木下秀吉大人讨取……”沼田佑光简单叙述了一下,立即做出总计:“一言以蔽之,越前朝仓家的要员几乎是一网打尽的状态。所以,武辉丸公子,也落入了幕府军的掌握之中。”
武辉丸,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足利义辉遗孤,至今才只八岁。
话说这小孩……好像原本不叫这名字,“武辉丸”是过继到朝仓家的时候,他叔叔——也就是当今公方改的。
刚才所谓“救救故公方义辉公的遗孤”,那也就是说……
平手汎秀心下并不意外,但却做出愕然的表情:“莫非公方大人,要对这位武辉丸公子施予严厉惩戒么?”
“正是如此。”沼田佑光沉痛点头,“尽管并非是正式的评定场合,然而公方大人可是亲口说出了‘务必要将祸乱之源处死’这句话!鄙人虽未耳闻,但却听到十几位友人的转述,所以确信无疑。”
“这样啊……”平手汎秀微微一笑,作云淡风轻状:“那么,您近日来此,就是想让我设法阻止此事发生吗?”
“唯有拜托刑部大人了!”沼田佑光又是一个五体投地的大拜:“公方大人若是杀死了武辉丸公子,那就是既不容于天下大义,亦违背血脉人伦。鄙人作为义辉公的家臣,断然无法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面对着义正辞严的表述,平手汎秀却只是微微低下头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状似无意地伸手抓住衣服下摆不知何时飘来的一片枯叶,揉捏掰开,把玩一番,好半天才淡淡回应道:“想让我阻止此事,当然不是不行。但是请先告知,公方大人要杀武辉丸公子,理由是什么呢?”
这个冷血无情,卑鄙怯懦的将军大人,当然是为了排除风险,巩固自身权位!
——沼田佑光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但他作为一个作风传统的武士,不可能如此公开诋毁天下武家的领袖,一时心口难以协调,愣住不知该怎么说。
平手汎秀摇摇头,心想这人明明挺聪明,怎么一碰上类似事情就慌了神,再次解释到:“换而言之,公方大人是以什么罪名,来治罪于武辉丸公子的呢?”
“噢……”沼田佑光这才明白,赶紧回答说:“公方大人说武辉丸公子乃是武田、朝仓、北畠、松永等人叛乱的主谋。这显然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的事情……”
“请稍等!”平手汎秀挥手打断,“请问公方大人做出如此判断,可有什么证物或者证人吗?”
“这……”沼田佑光脸色变了变,犹豫一下,不情不愿地低声说:“搜出来的书信来往,确实都有武辉丸公子的落款……但是……”
“先别但是了。”平手汎秀再次毫不客气打断,“这些落款,究竟是武辉丸公子亲笔?还是其他人代笔呢?”
“……确实是亲笔,然而……”沼田佑光急忙分辨。
“这就是了。”平手汎秀又一次摇着头无情打断,“既然是如此确凿的证据,就不能说公方大人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啊!”
“可是……”沼田佑光顿时涨红了脸,忍不住怒吼道:“刑部大人您也该知道,武辉丸公子,才只有八岁而已!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发动叛乱呢?显然只是被当做工具,被野心家利用了啊!”
“那可未必。”平手汎秀淡定地笑了笑,“远有唐土的甘罗,一十二岁便作为秦国使者拜访赵国,达成了重要的协议而官拜上卿。近有三好修理(三好长庆),一十一岁就作为仲裁者,成功调解了宗派纠纷,名声鹊起。诸如此类,世尝闻之,焉知我们这位武辉丸公子就不是个神童呢?”
“……”沼田佑光无言以对。
甘罗之事,时隔久远,或有误记、夸大、不实之处。三好长庆之事,则很有可能是家臣代劳,故意把名利让给他。
——沼田佑光心里如此反驳,但并没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这并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
“平手刑部大人!您的意思是,支持公方大人处死武辉丸公子吗?”
这是沼田佑光唯一关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