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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罢有些忐忑,拱手道:“不知是哪位?”
老爹道:“陈演寿。”
听到这个名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我实在不愿意自己的府中混入乱七八糟的人。
可陈演寿一向是老爹身边的亲信,将他指派给我,老爹自己呢?
想到此我推辞道:“父亲,陈长史一向跟随父亲左右……”
我的话还没说完,老爹便摆手道:“无妨,为政之道,你若不懂,便向他请教。”
老爹走后,我先和子闵转到东院,不出我所料,与唐国公府一样,存墨堂像是被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存墨堂前栽着一排海棠,前面是一片空地,再往前是一道院墙,院墙之外才是僚属的办公之所。
老爹总是如此偏爱我。
大概因了世子府的大气魄,我心中竟少见地生出一股豪气,已经很多年了,我兢兢业业地在官场中本分地做人,早已离开江湖太久。
我仍然驻足在存墨堂前,看着那显然是移栽过来的海棠,严冬正盛,其实不宜,想到此心中竟生出一丝担忧来,生怕它们活不长久。
子闵正要拉我往后院走,见我盯着海棠迟迟不肯移步,将手从我的臂弯中抽出来,陪我立在那里。
我转头对子闵道:“我们去后院吧。”
子闵似乎也在出神,听了我的话一愣,随即笑道:“好。”
偌大的世子府空空如也,我和子闵心照不宣地来到后院最靠里的一小片竹林,此前子闵布置的那间雅舍赫然便在眼前。
子闵一见之下便跑了过去,推门而入,西边的竹帘下,放着一方琴。
张文苏仿佛仍坐在那方琴案前拨弄琴弦。
我可以自己任命僚属,第一个想要任命的便是张文苏。这么多年他帮过我的事情太多,可当我功成名就的时候,他却离开了。
其实除了张文苏之外,我发现自己身边剩下的人,竟只剩了子闵一个。
张文苏洒脱不羁,杜杀冷漠,他们二人不在乎我唐王世子的身份,可其他人却不一样。
从老爹晋阳起兵开始,我就已经感觉到了周围的人对我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改变。
连韦挺在我面前也变得毕恭毕敬,张口闭口都称我一声“世子”,我离周围的人越来越远了。
突然“争”地一声,子闵坐在琴案前一抬手,竟抚起了第一次在雅舍中喝茶立盟时张文苏即兴弹奏的那支曲子。
一曲终了,除了抚琴的子闵,我身边竟没有剩下一个人。
子闵起身走到我面前轻声道:“大哥,天涯海角,众人都平安,又何必伤怀?”
她说的有道理,我将思绪拉回来,问子闵道:“新年朝会,杨侑不肯主持,父亲为此心烦意乱,你觉得该怎么办?”
也许在今后的日子里,我要时时提醒自己,我是唐王世子,就算不是为了这个身份,初衷也是为了老爹的大业,我不能矫情。
子闵闻言道:“杨侑不肯听韦挺的话,未必不肯听大哥的话,何如一试?”
我摇了摇头,杨侑现在最恨的人除了老爹,应该就是我了,毕竟有前车之鉴。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子闵说什么,我都拗不过她,好像她说的很多事情,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去做,最后的结果表明往往她说的并没有错。
去往大兴宫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敢拦我,知道唐王世子到了,杨侑亲自在两仪殿接见我,仿佛我比他要尊贵得多。
事实上也是如此,他在御座上如坐针毡,我和子闵还没有跪下行礼他就开口让我们不必跪了。
杨侑似乎已经猜到了我来的目的,挥挥手屏退了身边伺候的人。
两仪殿中,只剩下他和我还有子闵三个人。
殿中气氛一时十分诡异,杨侑不说话,我身为臣子,自然不敢先开口。不过这种不敢只是形式上的,我现在相信即便我真的做了什么,殿外的守卫也不会拿我怎么样,毕竟都是自己人。
等了半天,杨侑似乎才终于意识到在我们三人中,他的地位最高,于是开口道:“世子与世子妃来见……见朕,不知有何要事?”
第202章 翟让之死(一)()
杨侑甚至有点不敢自称为“朕”,我猜并非是因为老爹和我,而是因为他那远在江都的皇爷爷杨广,他做皇帝并未得到杨广的任何授意,完全是老爹把持。
我拱手道:“陛下,新年将至,微臣恳请陛下在大兴殿主持新年朝会。”
杨侑轻声一笑,道:“世子谬矣。唐王功高至伟,这新年朝会,理当由唐王主持,朕……朕无能。”
我放下手,转身看着殿门,世事无常,时过境迁,当年跪在殿门前心惊胆战的我如今已经可以无所顾忌,心中忐忑的,已另有其人。
“陛下是担心远在江都的太上皇吗?”我看着殿门,当年那个死不瞑目的宫女仿佛仍然在瞪着我,早已十分久远的恨意又一次涌上心头,这恨不止是对杨广,更是对我自己,宫门深似海,当年就因为我自作聪明的一句话,才害得御前伺候的数十人一夕枉死。
杨侑将手往御案上重重一搁,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才压制住了将要发作的怒意,缓缓道:“世子此言何意?”
我笑道:“倘若太上皇有朝一日返回京城,发现御座之上另有旁人,以他的心性,该如何处置陛下,陛下一向聪颖,自思当会如何?”
杨侑冷冷道:“朕素闻世子为人谦和,原来也与唐王一般,徒有虚名罢了。”他说的话并没有煽动我的怒意,我拱手道:“若陛下不致令唐王殿下为难,微臣又何至于此?”
子闵在一旁扯了扯我的衣襟,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看着杨侑稚气未脱的脸,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如此对待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未免过于残酷。
他还是不肯答应,我和子闵便要告退。
还未转身,杨侑又道:“听闻世子棋艺高超,朕无缘见识一下,不知世子可否有空,朕很想与世子对弈一局。”
我和子闵对视一眼,子闵轻轻颔首,我拱手道:“请陛下赐教。”
子闵独自回去,我则被留在了两仪殿。
与他下棋,还未落子我便有些轻敌,首先他不过一个孩子,其次我对自己的棋艺颇有自信,即便是李智云天分奇佳,在我手下也败多胜少,何况是他?
还没行过五手,我就发现杨侑落子实在太漫不经心。
可我却并不想让,再落一子,轮到杨侑。
他从棋盒中捻出一子,在棋盘上方犹豫了片刻,突然轻笑一声,将黑子扔入盒内,身子朝后一仰,便半躺在坐榻上。
不知为什么,杨侑的这番动作和李智云的风度实在太像了。
我上下打量着杨侑,他却浑然不觉地道:“我认输,让世子见笑了。”
我不明所以,拱手道:“还未开局,陛下何以便输了?”
杨侑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自己道:“世子难道还不明白吗?”
他的意思非常明了,在我和他之间,他还没来得及有所作为,便已经做了傀儡,早就没有了拨弄天下的自由,自然是一开局便输了。
我想了想道:“依陛下所言,何为输,何为赢?”
杨侑苦笑道:“我便是输,唐王是赢,世子如何明知故问?”
我也索性放下了君臣之间的礼仪,摇头笑道:“微臣问的,不是这个。”
杨侑一愣,随即道:“天下是输,世子赢了。”
我拱手道:“陛下,微臣以为,死了便输,活着是赢了。”
这一点,是子闵在雅舍中提醒了我,身边的人都一个个离我而去,所幸大乱之世,所有人都平安。
杨侑又是一愣,苦笑道:“世子这是以死相挟么?”
我道:“微臣不敢。方才不过有所感触,绝不敢胁迫陛下。微臣幼弟智云,陛下在危难之际,尚存悲悯之心,不忍加诛。微臣感念陛下恩德,绝不会行不义之举,请陛下勿疑。”
杨侑微微一愣,盯着棋盘道:“可惜他还是死了。”说完看着我,目光中竟露出些许感伤。
他又道:“此前阴氏父子负责京城防卫之责,掌京畿兵权,我虽然不想他死,可他还是被阴世师杀了。我自始至终都是傀儡罢了。”
我道:“其心可贵,足矣。”
他看着棋局叹道:“我既然认输了,便答应世子主持朝会,我累了,世子请回吧。”
我起身拱手道:“谢陛下。微臣保证,日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会让人伤及陛下一分一毫。”
杨侑摆摆手道:“从前读史,读到汉献帝密谋诛杀曹操的时候,我无法理解,如今算是感同身受了。”
我一愣,回过头直直地盯着他。
他却不以为意,仍然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世子放心,我没有汉献帝的野心,也不想有什么作为。”
我并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我的过分的言辞并没有激怒他,我的保证也没有让他对老爹稍微放心一点,他也不太在乎生和死,可他却在一开始便答应了我。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
我没有在宫中多停留,出来时已是深夜,又飘起了雪,我一步步朝唐王府走去,想到杨侑若是出生在平常人家,便不必承受本不应由他承受之重,天下分崩,不是他瘦弱的双肩承载得起的,那位野心勃勃的太上皇,不是连京城都不敢再回了么?
正在四旅间,身后突然有几声轻微的响动。
我警觉地搭上腰间软剑,再走了几步,雪地里,又发出几声“咯咯”的踏雪之声。我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身后肯定有人。
我从怀中取出一封自河东发来的信,想着屈突通已经归降,手中一滞,那封信便掉落在地。我大步朝前走了两步,便转身来找我的信。
一回头,却见一个黑巾遮面的人已经站在了信前,正弯腰去捡那封信。
我抢上前去轻轻一掠,左手在他面前划过,将信带走了。
另一只手却早已握住了软剑,随时等着他出手。
他轻笑一声,一道剑影朝我直落下来。
不知怎的,来人手法虽快,我却感觉不到杀气。
我往外一滑,巧妙避过,并不出手,只记得这笑声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非常熟悉。
第203章 翟让之死(二)()
再一道剑影扑面而来,我想了想,索性没躲,就站在当场。
那黑衣人见状,目光中露出惊讶之色,手腕一抖,将剑拨开去。
我瞧见他的目光,失声便道:“荀先生回来了?”
黑衣人举手揭下遮面的黑巾,果然便是荀一!
荀一拱手道:“公……世子。”
我扶住他的手道:“怎么深夜相随,何不直接去唐王府?”
荀一道:“世子,我今日才回大兴,去唐王府时世子不在。”
我指了指身后宫门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今日在宫中待了一天,都是为了新年朝会的事。”
荀一笑道:“陛下答应了?”
我一愣,笑道:“荀先生,你人不在京中,对此处情形却清楚得很。”
荀一摇了摇头道:“是唐临告诉我的。”
我一边走,一边问道:“江都如何了?”
荀一愣了一下,问道:“世子问的是太上皇,还是旁人?”
我想了想,望着漫天飞舞的雪片,苦笑道:“荀先生明知故问了。”
荀一道:“若说太上皇……从其游幸江都的朝臣皆无视唐王在大兴的动作,仍奉其为陛下,至于世子的故人,如今声势鹊起,进位大丞相,有总览江都朝政之势。”
他说的,是宇文化及。
我遥望东南,不知是否雪满江都,只觉得天意弄人。我这个地地道道的混混被这世俗改造得面目全非,心甘情愿地走入了所谓忠孝仁义的樊笼。而宇文化及,却是少年失意,才破罐子破摔地游戏人生,这样两个相差二旬的人,也曾雪中试剑,踏雪轩喝酒,一度引为知己。
如今我们恐怕早已形同陌路,若事情朝着既定的方向一路向前,他和我若能活到平定天下的那一天,我们只可能是敌人。
“他没有异心么?”我想了很久,才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荀一摇头,“没有,杨广对宇文化及有知遇之恩,以宇文化及的心性,恐怕不会轻易起谋逆之心。”
杨广何等精明,连荀一都了解的事,他会不知道?四面楚歌的时候,也只有像这样的人才可以信任了。
想到日后,我没有心情再谈起他,只问道:“半月前你自洛阳传书,信中言道瓦岗内乱,翟让被李密杀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李密攻回洛仓,杨广得知后大怒,派王世充讨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