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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一躺在另外一间房中,多时不见,他一脸病态,消瘦不少,我见了心中未免难过,轻声对崔少卿道:“我有些事,想与荀先生单独谈谈。”
崔少卿会意,便扶着子闵与三娘一起出了房。
房中只剩下我们二人。
荀一半靠在床上,见我来了,便要起身,我走上前去扶住他道:“荀先生,你重病未愈,还是躺着休养。”
荀一却笑道:“多谢先生。少卿说先生回了长安,起初我并不相信,但不知先生回来,想做什么?”
我瞥见床边有一方坐榻,便坐下了才道:“建成今日回来,恐怕要叫先生失望了。”
荀一愣了一下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我缓缓道:“不知先生是否还记得,建成少时,有一日晨起练剑,险些失手伤了二弟世民,幸得先生出手,才不致酿成悲剧?”
荀一沉默了半晌,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道:“这么多年过去,我知道先生心中仍有芥蒂,只是不知先生为何从不曾问起?”
荀一笑道:“先生希望我问什么?如果我问了,又希望得到怎样的回答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道:“先生因为是青釭阁之人,最初又是先生扶持于我,因此才不问?”
荀一没有说话,却道:“并非完全为此。只因我看着先生长大,先生平素为人,不像是不念手足之情的人。”
我摇了摇头道:“倘若我告诉先生,我虽是他们的兄长,却在七岁时,便已经知道日后的种种,先生可相信?”
荀一闻言,怔了片刻,才笑道:“我只知道江东四俊中的程不易有未卜先知之能,先生如何也会?”
我道:“说来先生可能不信。可我却早已知道父皇将来有一日会创立李唐天下,而我则会被立为太子,只是我虽是储君,后来却并没有做皇帝。”
荀一见我说得真切,便暂且收起疑虑之心,问道:“为什么?”
我道:“荀先生见多识广,难道不知道皇室之中,兄弟之间相互倾轧之事?就近来讲,前朝的废太子杨勇又有何过失?还不是被他的亲弟弟算计,最后竟被鸩杀?那年我之所以会行此荒唐之举,便是因为已经知道在若干年之后,自己会丧命于李世民箭下,仅此而已。”
荀一闻言,目光一闪,满脸皆是怀疑之色,看着我道:“如今先生尚在,便是日后沙场再遇,既是敌人,刀剑……”
我摆手打断了荀一的话,叹了口气道:“并非是日后,而是之前,我身为太子之时,当日长安宫变,荀先生想必也看到了吧?”
荀一思虑了片刻,才道:“可先生如今……”
我道:“那日在玄武门前,李世民那一箭原本是射向我,若非三娘在旁替我挡下那一箭,我早已不在人世,也就没有日后这些事了。”
说完这些,我起身朝荀一拱手道:“当年非是建成狭隘鲁莽,实在是因为事出有因,还请先生见谅。”
荀一道:“先生……先生今日为何要说这些话?”
我道:“先生问建成现在为何会回来,父皇驾崩之前,命三娘秘密遣人召我回京,我忖度父皇之意,今日虽不能明言,但今晚见过万夫人之后,想必一切都有了答案,倘若……我想请先生助我。”
荀一看了看自己笑道:“我如今一介病体,如何相助?”
我道:“病愈之后呢?建成只希望先生不再心存芥蒂。”
荀一沉默着没有答言。
又过了很久,我起身道:“先生暂且休息吧。”说着缓缓地走到门前。
荀一却突然笑道:“其实先生想做什么,日后但凡有差遣之处,直说便是。倘若我真对先生心存芥蒂,当年秦王领兵攻洛阳,对我折节下士之时,我便该应允了,请郁先生……”说着却顿了一顿,摇头笑了笑,“先生此番回来,该称殿下才对,那就请殿下放心。”
我回头又朝荀一施了一礼,再起身时,只觉得心中积压了二十多年的什么东西消散了,竟轻松了不少。
三娘见我出来时心情大好,只知道我与荀一必定相谈甚欢,具体谈了些什么她却并不过问。
转眼已过了酉时,天渐渐地黑了。
子闵仍怕我大恸过后未曾复原,十分担心地叮嘱了我一番,我见她实在不放心,便笑道:“你若不放心,与我同去就是了。我不是答应过你,去哪儿都会带着你的吗?”
子闵却推辞不肯去,大概是因自己有眼疾不便,恐怕拖累我们。
三娘闻言道:“子闵嫂嫂若不去,又要叫大哥心中难安了。”
子闵闻言,只好半推半就地跟了我们出来。
夜深人静,天空中一轮明月挂在东边的天上,十分明亮,可惜是一轮残月。
我们借着月光很快便来到了大兴宫。
我们几人对大兴宫都十分熟悉,子闵便是看不见,有很多地方她也都知道,便是让她独自前来,也并非不可。
在三娘的带领下,我们很快便绕过宫门卫士来到了宫中。
后宫中十分安静,万夫人所住的安仁殿中,虽然亮着烛光,却也是静悄悄一片,不闻一点人声。
如今老爹已经去世,我无法想象没了老爹之后,万夫人会如何。
我和子闵对视一眼,便拉着子闵道:“我们到了,你陪我到里面去找万夫人,三娘留在殿外。”
说着也不待她多言,便拉了她自房檐上翻身下来,轻轻落在殿后,观察了许久,才来到了万夫人的寝殿前。
第428章 天下相托(三)()
殿门自是紧锁,房中却仍亮着烛光,只是没一个人在门外伺候,此情此景,实在凄然,子闵自是不觉,我心中却添了许多伤感。
我想了想,见四下无人,便抬手敲了敲门。
万夫人在房中似乎有些诧异,问道:“与你们说过,入夜之后不必来扰我,你们该歇下的,便下去歇着便是。”
我闻言又敲了敲门,万夫人在里面却仍是不开,只道:“退下吧。”
子闵却开口道:“请贵妃娘娘恕罪,冒昧打扰,实在是有事相告。”
这句话说完,房中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声缓缓地朝门口走来,却似乎在门口停了很久,才将门打开了。
我一见之下,万夫人一脸悲色,却仍自矜持,乍然见到我们,先是怔住,过了好半天,才朝一旁让了让道:“进来吧。”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不远处设下的三张坐榻。
我见了方知,原来她早就知道我们要来,我只一言不发地扶着子闵在榻上坐了。
待我们坐定了,万夫人才道:“三娘说道你们要来,我总是不信,想不到你们竟真的来了。”
我道:“夫人为何不信?”
万夫人摇了摇头道:“殿下在河北的所做所为,早已传入京中,上……上皇得知了之后大为恼怒,若非三娘与柴绍在旁劝导,恐怕自长安所发的平叛大军早已抵达了涿郡。”
我闻言一惊,万夫人所说的这番话,三娘却从未对我提起。
万夫人接着道:“殿下虽从未疑心上皇,可我却知道,上皇总是有些疑心殿下,殿下贸然前来,难道不怕京中设伏,专等殿下来自投罗网?”
我轻轻一笑,摇头道:“便是自投罗网,既是父皇所设,我来了也无妨。”
万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话虽如此,只是若果真如此,终究可惜。殿下于我们母子有恩,今日便还报与殿下了。”
她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自身后不远处的桌案靠里面抽出两张纸来,放到了我面前的桌案上,接着又道:“殿下看了之后,一定能明白上皇之意,此诏除我们三人之外,并无人得见,殿下看过之后,便烧了它吧。我一介妇人,于军国大事上实在做不得主,殿下既入了长安,这长安一隅之地,便交托于殿下了。”
我拿起放在桌案上的两张纸,仔细看时,愣在当场,心中只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自头至脚,皆是冰凉。
原来三娘在杜康居对我所说的那些话,全是老爹的安排,他明知我与三娘要好,她说出的话我必定不会疑心,因此算准了我会到安仁殿来找万夫人。
其中一份诏书,便是要万夫人全权调度,在安仁殿中设伏,只等我来之后,便下手杀了我。
另一份诏书,却是给禁军统领窦诞的,命他协助万夫人除掉我,再捧着诏书去晋阳迎立李元吉,扶持他登基,然后由长安发兵洛阳,诛除李玄霸。
子闵在我身侧问道:“诏书上都说了些什么?”
我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她。
昨日我才在杜康居的琴室中抚琴祭奠,感念老爹对我的舐犊情深,如今的反转实在太令人猝不及防。
子闵见我不答,又轻声问了一句。
万夫人道:“子闵,上皇之意,是要建成携此诏书,登基为帝,铲奸除佞,造福天下百姓。”
子闵笑道:“父皇果真如此说?”
我诧异地看着万夫人,万夫人却不无赶上地望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道:“上皇诏书,自然不会有假。”
子闵又露出一丝笑意,我心中却只觉得无限凄凉。
其实老爹应当明知万夫人心地善良,若非无缘无故绝不肯加害于人,他仍一直觉得因当年李智云之死,万夫人与我不睦,因此才将此事托付于她,以为母子情深更甚于常情,便是有多不忍,也定会按照他的意思行事,却不知当年李智云其实并没有死。
想到此处,我只觉得阵阵心惊,那年我被老爹猜疑,一直以来我都为老爹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来解释他的所为,那时他才入长安称帝,未免心中不定,加上深知皇室中兄弟争斗,因此才一时失察冤枉了我。我再度回到长安的时候以为前嫌尽释,想不这么多年过去,竟然只有我自己想差了。
万夫人见我对着诏书不再言语,大概也猜到了我心中所想,却不便怎么来劝,只道:“既然你如今已经回到长安,便该立刻登基为帝,若继续拖沓下去,恐生变数啊。”
一席话提醒了我,我思考了片刻,起身对万夫人拱手道:“多谢夫人……”本想说救命之恩,瞥了一眼子闵在侧,并不想她伤怀,便住口不说了。
商议已毕,我们便出去找三娘,三娘见了便问道:“大哥,万夫人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道:“托你一事。”
三娘见我说得十分郑重,也正色道:“什么事?”
我道:“你即刻去请韦挺,就说太子还朝,请他来议事。”
三娘答应了一声便去了。
子闵待三娘走远了,才道:“我们在此,实在是孤掌难鸣,万夫人虽有意相助,可却并无实权,大哥若是就这样做皇帝,只怕仍有危险。”
我沉思半晌,低声道:“不必担心,我们去找聿如姐姐。”
子闵闻言一笑,不再多言。
我们复又进殿,辞了万夫人出来,便离了大兴宫,朝窦诞的府中而去。
此时夜已经深了,窦诞的府邸我们曾经来过,因此尽管有人看守,我和子闵还是十分轻易地闯了进去,找寻良久,才终于来到聿如姐姐和窦诞的卧房前。
房中的人却并未安歇,还未走近便听到里面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我和子闵悄声来到窗边,便知里面说话的人正是聿如姐姐和窦诞。
只听窦诞道:“谌儿提及上皇临终时曾有诏书留于万贵妃,贵妃娘娘深明事体,必能妥当处置,聿如,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聿如姐姐道:“非是我太忧心,只是父皇他……对建成似乎多有不满,万一……”
窦诞道:“万一上皇要对太子怎样,贵妃娘娘手无缚鸡之力,也只能来找我们,那时候我自然有法保他周全,又何须你在此担心呢?”
第429章 天下相托(四)()
聿如姐姐道:“是我多虑了。”
窦诞笑道:“俗话说关心则乱,上皇病重,你未曾休息好,这些日子你不必再为此操心了。”
房中静了好一会儿,子闵轻声在我耳边道:“窦统领似乎并无恶意,大哥有诏书在手,不如直接进去一叙?”
万夫人和我有心瞒她,她自然不知道诏书上真正写了什么,若果真拿着诏书来找窦诞,我恐怕连分辨的机会都没有便会兵戎相见。可听窦诞之言,他的确没有与我为敌的意思,想了想,矮身来到房门前,便欲以手敲门。
刚抬手,便听里面窦诞又道:“聿如,你可曾听说过近日的流言?”
聿如姐姐道:“关于什么的?”
窦诞道:“关于陛下……早先陛下在洛阳登基,原是太子促成,可他迟迟不回长安,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