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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走近了,我认清了他正是吐万绪。
他没有穿盔甲,只穿了一件深色的长衫,和他满脸的络腮胡十分不相称,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朝下淌着,目光黯淡,神情萧索。
他见到是我,苦笑了一声,道:“侍郎与某,真算得上殊途同归了。”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他不是应该早就离开洛阳往东进发了吗?我听了他的话,也和他一样苦笑了一声,道:“将军是行伍之人,一向不拘小节,为何却在下官面前卖弄起假斯文来了?”
吐万绪听了朝我拱了拱手道:“侍郎直爽之人,我也就不客套了。实不相瞒,这趟晋州我实在不想去,正逢阴雨,所以借故推迟了日程。”
我道:“你后悔吗?”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反问道:“当初他是晋王,忠义仁孝之名著于天下,有谁能想到会有今天?”
我道:“有人想得到的。”我想起了方先生,如果方先生此刻也在这里,他会不会指着这些死去的人质问我?会不会轻蔑地根本不屑和我说话?
他愣了一下道:“反正我想不到。听说侍郎曾在金殿上力阻此事,差点掉了脑袋?哎,皇上已经不是当年的晋王了。”
这样的感慨在我听来实在太过讽刺,杨广从来就不是吐万绪想象中的那个晋王,从一开始就不是。吐万绪可以说不知者无罪,可是我们这些知情的人呢?杨素宇文述张衡,还有老爹和我呢?
黎民遭难,我们都是帮凶。
我想了想对他郑重地说道:“将军放心,这趟晋州说不定不用去,希望这雨再下两日,将军且侯佳音。”
吐万绪黯淡的眼神明亮了一点,目光犀利地看着我道:“从前在东宫时,你我虽然没有往来,不过就凭你敢和宇文化及对着干,我就很欣赏。不过现在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皇上要建立不朽功业,这些人……还有我们,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其实我和他想得差不多,但是不愿意就承认,只道:“或许吧。”
然后和他一起回了军营。
征调关东民夫的事情在两天之后有了转机,杨广派人传诏来,说是永济渠的修建工程暂缓,等到邗沟和江南河的改造工作完成了再说。
吐万绪接了诏书之后迫不及待地要拉我去城中喝酒,我却根本就没心情。
我像上次目睹了两仪殿的惨状之后一样,在丁渔儿的茶楼一坐就是一天,我既不怎么说话,也不喝茶,只是坐着,丁渔儿非常善解人意地不来打扰我,她身边的伙计年纪太小,又有点怕我,所以我所在的房间里几乎都只有我一个人。
其实我连自己该想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一点——如果不是李玄霸拉着我去了城外,不是他在那里刺激了我,我根本不可能想着做任何事去改变什么,不是因为我不希望改变,而是觉得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然后现在就因为李玄霸的一句话,我只不过写了轻飘飘的一封信将看到的情况告诉了聿如,请她在萧釴面前陈情,整个民夫征调的事情就此作罢了?我觉得不可思议,就像很久以前我看到的场景一样,整个帝国的巨轮在不可遏制的力量中转动着,而现在我意识到,这种转动并非不能停止。
我很久都没有想过以前当混混时候的人生了,现在却由不得自己不想。我自嘲地看着自己穿着贵公子的华裳,内里却还是一个孬种,一个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敢做的人。我突然想到以前我要做老大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了,有贼心没贼胆才活该被人砍死在大街上。
我甚至无可避免地想到了若修,想起新婚之夜我没来由的悔恨,如果不是老爹用心良苦,我也只会接受已经被安排好了的人生,根本不去想其他的任何可能。若修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我明明不希望她走,可连挽留的话都没有想过要说,我只会等待结果,却从来没有争取过什么。我的潜意识就告诉我争取根本就没有用,只能认命。
正如我的小聪明,就算我有一点小聪明又如何呢?我卖弄的小聪明,在见证了两仪殿的惨剧之后,也只能乖乖认怂而已。这个世界上永远有比我聪明得多的人,我的小聪明根本就不值一提。
这就是我,青釭阁的令牌从前对我来说只是一块废铁,唐国公长公子的身份对我来说也毫无用处,我还是那个混混,从来不思考太过复杂的问题,得过且过,不管我是郁柯还是李建成。
丁渔儿推门而入的时候,看见我终于拿起茶杯在喝茶,笑道:“公子可真奇怪,事情办成了,反而闷闷不乐。”
我冷冷道:“又不是我办成的。”
丁渔儿摆手道:“如何不是公子办成的?若非公子的信,萧郎中不会关心民夫之苦,又如何会在皇后娘娘面前说情?若非皇后娘娘,皇上又如何能改变心意暂缓征调呢?归根到底,功还在公子。”
我自嘲道:“若不是你遣人将信送到,这件事也不可能……”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丁渔儿就打断了道:“公子此言又差了。君不闻汉高祖之事乎?他曾说自己文不如萧何,武不如韩信,谋不如张良。可得天下者却是他,只因为用人有道。”
她的话或多或少让我心情好了一点,不想再想这个问题。我喝了一口茶,笑着打岔道:“你们江南女子,都如你一样,通晓诗书深明大义吗?”
她似乎被我的话逗乐了,笑道:“公子说笑了,不过略读过一两本书,如何敢说是通晓?至于深明大义,那就更是谬谈了。”
她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转回来,将一个十分精致的小木盒放在茶几上道:“我也有一件事,想请公子帮忙。”
我看着小木盒道:“请讲。”
她将小木盒推到我面前道:“相烦公子将此物带给醉鸿渐茶楼的曹先生。”
这下轮到我诡异地看着她了,曹苻开茶楼,她也开茶楼,而且还开一样的茶楼,现在又让我送信物,这两个人之间连鬼都看得出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冲她笑了笑,道:“一定带到。”
她的脸被我看得都有点泛红了,只道:“如此多谢公子。”
我又看了看,竟然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63章 分道扬镳(一)()
大兴城和我在洛阳城外见到的景象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世界。
回到唐国公府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见若修,近一个月不见,我觉得她变得更加漂亮了。
若修见了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瘦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着自己本来就很瘦,再瘦也瘦不到哪里去,估计是她的心理作用,就笑着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打趣道:“好多天不见,你的眼睛倒是变大了。”
她听了举起手要打我,举了半天也没落下来,我把脸往她举着的手掌上靠了靠笑道:“我愿意挨,你可舍得打?”
她无可奈何地放下手摇了摇头道:“真拿你没办法。”说着转身朝里走。
我跟在身后抢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腰,她却不停步,只道:“我给你做……”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将她抱了起来,她被我抱在怀里,转过头来看着我,又害羞地想把脸别过去,我凑到她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给我做了什么?”
她转了转眼珠,撇嘴道:“放我下来,我再告诉你。”
我道:“偏不放。”说完抱着她转入了屏风后。
她轻轻跳了一下从我手臂上跳下来,伸手在我腰间的铜扣上一按,只听“咔”的一声,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长剑。
她将剑鞘——其实是一个软套——取下来,剑身就在稍嫌昏暗的房间里发出幽幽的微光,她看了一下,笑道:“我给你重做了一个。”说着取出一条腰带。
我仔细看了看,主色调是半透明的淡紫色,两边由淡蓝色花纹镶嵌,中间是斜倚的梅花枝。她将剑收入腰带中,又环到我的腰间,仔细端详了一下,才边点头边道:“这样才相称。”
我低头看看,果然比之前那条玄白色腰带要合适得多。
存墨堂中的海棠花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被换成了一丛芍药。
回到大兴城不久,就听说杨素生病了。
我和杨素之间实在并没有什么交情,而且论起来还应该算有仇,除了他儿子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件事——他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放弃对李靖的追杀,而我不明原因地对李靖非常有好感,并且和他算得上有点交情。他要杀李靖,自然是李靖的仇人,朋友的仇人就是仇人,所以杨素算是我的仇人。
可是他生病了我却不得不去看望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杨广。
在听说杨素生病了之后他非常兴奋地将我召入宫,对我说道:“你替朕去一趟,顺便看看他什么时候会死。”
我听了他的话愣了好半天,其实在汉王之乱被平定了之后,杨素明知杨广对他的猜忌之心渐重,早就不太过问朝廷的事了,甚至到今年他被加封为徒有虚名的司徒时,他也是安然接受的。我觉得他的态度至少已经表明了他的忠诚,可杨广却还是不放心,正像他自己曾经说过的,只要杨素还活着,他就难以安枕。
虽然杨广告诉我一定要打探清楚,我还是犹豫了半天究竟要不要去,其实去不去都无所谓,杨素是不是真的生病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新的司徒府比从前的越国公府要华丽得多,杨广亲自选址为杨素建造,可以说对杨素是宠遇无比了。但当事人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逢场作戏,杨广得到他爱惜大臣的名声,杨素则算得上是位极人臣无人可比了。
我则做了幕后的人。站在司徒府高大的门廊前,怎么看怎么觉得整座司徒府不过是一个虚伪的笑话,我能想得到的是,更大的虚伪就在这座府邸中。
司徒府高大的门廊刷着红漆,我从来没有来过,但是对比从前去越国公府的架势,也不知道为什么,司徒府的守备比起从前越国公府要完备得多,我见到杨素的时候,已经被搜了好几遍了。
杨素躺在卧榻上,知道来人是我,仿佛十分高兴,笑着问道:“建成,想不到你还能够记得老夫。”
我听他说话,中气十足,根本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他见我肃然站在那里,又笑着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几凳道:“坐吧。”
我仔细看了看他,还是看不出任何生病的迹象。我知道他的病有可能真是装的,但我不能说破,只装模作样地问道:“司徒身体如何?”
他道:“老夫并未生病。”
这句话证实了我的推断,不过他如此直白还是让我有点忐忑不安。我直言问道:“那您为何要装病?”
杨素笑了笑,取出一张暗红的小笺——无影笺。
我道:“无影笺的主人仍要杀你?”
杨素苦笑道:“这是很早以前的了。老夫只是在想,为何那么多人都想要了老夫的命。”
他说的是事实,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想了一想,道:“可是有其他人要杀您?”
杨素露出复杂的神情,这种神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但肯定在杨素脸上见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勉强笑了两声道:“皇上。”
其实这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那次并州遇袭,除了无影笺的新主人杜杀之外,还有一帮人想要杨素的命,后者就是杨广派来的。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接话,他又道:“依老夫对你的了解,若非奉命而来,你恐怕根本不会踏进司徒府半步,老夫说得可对?”
我道:“皇上关心司徒病情,所以差下官前来相视。至于您所说的……即便并不奉命,下官也理当前来拜访。”
杨素听了笑道:“哦?如此老夫承情了。”
接着他就告诉我原来他并不止一次被刺杀,而且好几次差点就成功了。
“七不杀山庄的少庄主仇不度甚至亲自出手,不过他出手的那次败在玄感剑下,不知道现在还活着不曾。”
我想起若修此前和我说过的话,正是因为仇不度的伤其他大夫看不了,所以才找到了远在江东的颜不济,若修才会跟着去了荥阳,我又一次觉得所有的事情似乎冥冥之中都自有天意,之前哪里想得到我和若修能有现在竟是因为杨素呢?
我试探着说道:“皇上如此猜忌大臣,只怕不妥。”
杨素轻轻摆了摆手,道:“这却是老夫力所不能及之事了。”看来他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了。
房中安静了片刻,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又道:“建成,今日即便你不来,老夫也得派人去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