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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鬼算子郑仁通的原话来说:“我走遍华东华南,目睹过各种灾害,未有如四川之可怖者。巴蜀膏腴之地,饿殍连野,死尸载道,易子而食,几为鬼蜮。”
直到进入重庆市的辖区,情况大为改观,沿江两岸很少见到尸体,也几乎没有饥民盈野的现象,就好像是从地狱重返了人间。
郑仁通连连感叹:“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周先生能庇护一方百姓,存活生灵无数,可谓当世大贤!”
“老郑,别冒酸水了,船工说前面就是周公馆。”袁巫九提醒道。
“咳咳,感慨两句而已。”郑仁通用咳嗽来缓解尴尬。
这两人是多年的老搭档,在投靠王亚樵之前,袁巫九是个打家劫舍的山大王,而郑仁通则是寨子里的狗头军师。
袁巫九在十多岁的时候,就跟着同乡一起闹革命,二十岁不到就已经成了地方(县)保安团总长。结果因为看不惯县长贪赃枉法,一怒之下把县长给宰了,只能带着几个兄弟钻进岭南大山当土匪。
郑仁通也不是啥好货,这家伙生在偏僻地方,十多岁了还在念四书五经。好不容易开眼看世界,考进学校学习西方知识,却依旧沉迷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传统读物。他自叹生不逢时、怀才难遇,在一次赶路途中遇到土匪袁巫九,人家嫌他穷懒得抢,他却死皮赖脸跟着去了土匪窝,毛遂自荐要当狗头军师,还给自己起了个“鬼算子”的绰号。
后来,郑仁通接触到法国大革命相关书籍,天天怂恿袁巫九到京城闹革命。再后来又遇到王亚樵,领略到宣扬无政府的安那其主义,郑仁通顿时就变成安那其信徒,连带着把袁巫九也拖去加入王亚樵的斧头帮。
这三个人当中,两个土匪,一个小偷,犯案无数,罪该枪毙,却自诩替天行道,还说他们从来没有害过好人。
转眼就到了周家的私人码头,三人拾级而上,在半坡看到有人在烧香跪拜,周围还有许多烧过的纸钱灰烬。
郑仁通好奇问道:“老夫人,你在做什么?”
老太婆指着前方的周公馆说:“在给周神仙烧纸钱,我孙女儿病了,请周神仙保佑一哈。”
一路上也听到不少传闻,知道周神仙就是周赫煊,袁巫九稀罕道:“周先生又没死了,活得好好的,你烧纸钱让他怎么用?还不如直接把纸钱送给他。”
老太婆解释说:“周神仙是神仙下凡,总要升天的,我提前烧点给他嘛。”
王二哈哈大笑:“你烧的这些纸钱,周先生升天了才收得到,现在怎么能够保佑你的孙女?”
老太婆愣了愣,犹豫道:“那我直接给周神仙送纸钱?怕是不好哦。”
三人乐得合不拢嘴,没有再跟老太婆说话,而是加快步伐朝周公馆大门走去。
郑仁通又在感叹:“周先生啊周先生,在重庆已经生而成圣了,真让郑某心驰神往!”
王二拍打着大铁门,门房贺老头问:“几位到周公馆有什么事?”
王二颇为自豪地说:“我叫王天良,是周先生的同监。你去跟周先生通报一下,就说燕子王二来访,他肯定知道的。”
贺门房听得一头雾水,同乡、同学、同志他知道,但同监是什么鬼?
终于,贺门房道出心中疑惑。
王二得意大笑:“同监就是一同蹲过监牢,我当初在牢房里,也是跟周先生谈笑风生过的!”
793【做客】()
周公馆。
立报和大公报的通讯员,此刻都坐在会客厅里,等待周赫煊就“西安事变”发表看法。
国家元首被兵谏扣押,事情实在太大,各地报纸想不关注都不行。
“拿去吧,就按这个发表。”周赫煊临时写了一篇时评,递给两家报纸派来的通讯员。
立报通讯员拿到文章一看,只见标题是“和平解决事变的可能性、关键性及合理性问题”,通讯员读罢惊讶道:“周先生,你就不在文章里面谴责一下?”
“事情都发生了,谴责有用吗?重要的是如何解决。”周赫煊笑道。
几十年后的人们,自然认为发动“西安事变”是正确的,是有利于国家民族的。但在此时此刻,舆论风向却往中央和老蒋那里一边倒,社会各界都在公开批评张学良和杨虎城。
就连朱自清、闻一多等爱国民主人士,都联名起草指责张学良的宣言。南京、北平、上海诸多大学的校长和教授,还有中研院、北研院等学术机关,纷纷通电全国,或者是致电张学良进行严厉谴责。
申报、大公报、益世报等100多家报纸和通讯社,联名发表新闻界对时局的共同宣言,另有217家报纸联合通电讨伐张学良。另有100多个社会团体,纷纷对时局表示担忧,超过一半的团体谴责张学良的兵谏行为。
稍微有点眼界和思考能力的人,都被“西安事变”给吓到了。就算常凯申再不得民心,但他始终是国家元首,一旦处理不好,中国就将迎来新一轮大规模内战。
而在国际上,各国清一色的站在老蒋那边,包括德国、苏联和意大利在内。唯一感到振奋且高兴的,恐怕就只有日本了,日本巴不得中国内战再起。
就如今国内外的舆论来看,无疑是对常凯申有利的,“西安事变”必须得到和平解决。
和平解决的关键在张学良,他处于风暴中心,也是各方势力的纽带。所以,他选择了牺牲自我,把自己作为维系谈判结果的砝码,亲自护送常凯申离开西安,从此遭到终身软禁。
事实上,谈判是没有正常结束的,因为老蒋拒绝签字,只答应来个君子协定。在此情况之下,所有参与者都不愿放虎归山,但张学良瞒着盟友悄悄把老蒋给放了。
这大概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再继续逼着常凯申签字,很可能就要引发大战,也有可能让南京中央政府分裂。
重获自由之后,老蒋果然背信弃义,不但软禁了张学良,还调派中央军进攻西北,但真正的大战没有打起来。
打不起来的原因很简单,在西安事变谈判期间,老蒋是占据国内外舆论优势的。但他事后出尔反尔,不遵守一致抗日的承诺,立即遭到社会各界的臭骂,甚至连欧美国家都在指责他乱来,国党内部的反对声音也很大,汪兆铭更是趁机想要重回政坛。
在此情况之下,老蒋根本就不敢真打——他向西北进军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剿灭红军,而是想顺势吞并东北军和西北军。甚至,老蒋还下令对红军根据地开放贸易,恢复部分邮电服务,一定程度上解除对延安的军事封锁。
君子协定,也是协定,有时候甚至比正式签字的协定更管用。
张学良非常聪明,他看到了这一点,或许是经历太多变得成熟了吧。
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将领,对老蒋不肯签字非常不满,找张学良反应道:“我们提着脑袋给你干,你怎么到最后连个签字都没有?”张学良回答说:“你们政治觉悟没我高,常凯申虽然被捕,但其政治实力还在。既然我们要放他,要把他捧为领袖,那么逼他签字,他到时还会反悔,要一个君子协议也很好。”
要知道,西安事变爆发的背景,是老蒋纠集30个师的嫡系部队,外加东北军和西北军联合围剿红军。若非扣蒋再放蒋,不知要靡费多少钱粮、耗费多少物资、伤亡多少军民。
这次事件成功避免了一场规模达数十万兵力的内战,只有东北军和西北军沦为牺牲品,事后被老蒋逐步分化瓦解,而红军则赢得了喘息之机,也为国共双方的抗日保留了元气。
周赫煊把两位通讯员打发走,佣人立即前来禀报,说门外有同监来访。
再次见到王二,周赫煊感觉有些意外,他早就把在南京看守所遇到的这位小偷给忘了,好奇地问:“三位造访有何要事?”
“周先生,我们是来投靠你的,”王二也不客气,自己提着水壶倒茶,“听说你在四川赈灾,我们还运来了1000担救灾粮,那些粮食在奉节交给赈济会的人了。”
周赫煊抱拳道:“我代表四川灾民,多谢三位义士。不过嘛,我又不称王称霸,也不打算建立帮会组织,恐怕没什么可投靠的。”
袁巫九说:“周先生此言差矣,四川贪官污吏横行,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们可以帮忙剪除贪官、惩治恶霸!”
“对于王亚樵先生,我是极为佩服的,”周赫煊语气一转,直言不讳地说,“但是,我不信他的那一套。不管是行刺手段,还是无政府主义,都对救亡图存没有什么帮助,甚至还会扰乱正常的社会秩序。”
郑仁通笑着反问:“那周先生以为,现在的社会秩序正常吗?天道不公,就该替天行道;社会不公,就该有人出头!”
“然后呢?”周赫煊问道。
“什么然后?”郑仁通没听明白。
周赫煊说:“你们杀死一个贪官,又会冒出另一个贪官。你们杀死一个汉奸,又会冒出另一个汉奸。什么时候才能杀得完?”
袁巫九拍桌子道:“杀一个贪官,就能吓得很多人不敢当贪官。杀一个汉奸,就能吓得很多人不敢当汉奸!”
周赫煊笑着对郑仁通说:“这位郑先生,应该也是读书人吧,想必听说过明太祖朱元璋是如何惩治贪官的。贪污60两银子以上者,就要被处于剥皮实草的酷刑,结果呢,贪官却越杀越多。以至于朱元璋杀得不敢再杀了,因为官员不够用,只能让贪官戴罪继续工作。有时候官府断案,堂下跪着的犯人戴着镣铐,堂上负责审案的官员也戴着镣铐。几位杀贪官的手段更厉害,还是朱元璋杀贪官的手段更厉害?”
“这”郑仁通语气一滞,无奈萧索地说,“我等自然不如明太祖。”
王二好奇地问:“为什么朱元璋杀贪官越杀越多?”
“制度和风气问题,”周赫煊解释道,“在制度上,朱元璋是苦出身,给官员定下的薪水太低。当官的那些正常工资,只能勉强养活妻儿,没法养活仆从,更没法维持交际开销,所以当官的只能靠贪污赚钱。而在风气上,元朝遗留下来的问题很多,贪污被普遍视为平常之事,你贪我贪大家贪,不贪才是傻子。”
袁巫九问道:“那周先生认为,当下中国的贪官问题在哪里?我读过你的狗官,气得几天睡不着觉,你里的官场简直黑透了!”
周赫煊说:“制度、风气和财政问题,官员的权力得不到制约,中央和地方政府又发不出钱,当官的贪不贪、贪多少,全靠自己良心。而良心又是最靠不住的,自然就会贪官污吏横行。”
“如果不靠杀,那怎么解决?”袁巫九问。
周赫煊说:“建立一个廉洁高效的政府,从制度和财政两个方面彻底解决。”
郑仁通冷笑道:“就现在的南京政府,怕是给他们100年时间都做不到。”
“你们以前效力的是广东陈济棠吧,他那个地方政府就能做到吗?”周赫煊问。
郑仁通说:“我们斧头帮没有投靠陈济棠,只是跟他合作对抗老蒋而已。再说了,陈济棠把广东治理得还不错,至少老百姓没有被盘剥得太厉害。”
周赫煊摆手道:“陈济棠没有死命盘剥老百姓,是因为他拥有稳定财源。钨矿是当今国际最重要的军事资源,不比石油差多少。中国又是全世界钨矿的最大产地,而中国的第一大钨矿在江西,所以老蒋要拼了命围剿红军,除了政治因素外,无非是盯着江西的钨矿。中国的第二大钨矿在广东,陈济棠每年卖钨矿赚的钱,可以养活好几个四川,因此他不用盘剥百姓,甚至建立起能够对抗中央的空军部队。”
“原来如此。”郑仁通算是长见识了。
袁巫九问:“南京政府不行,陈济棠也不行,那周先生认为哪个政府能解决好贪官问题。”
周赫煊指着北边笑道:“三位可以去延安看看。”
“我不去,”袁巫九连连摆手,“我有几个兄弟,就去延安了,还想劝我一起走。但那边规矩太多,我这人受不得管,去了大家都不自在。”
郑仁通笑道:“我也不去,那边没有我的用武之地。”
王二打着哈哈道:“延安肯定不让我做老本行,偷都偷不利索。”
“那我也没辙,”周赫煊耸耸肩,“三位想要留下来做客,我举双手欢迎,想住多久都没问题。但投奔什么的就不要提了,我手下的人,不许偷盗和杀人,除非遇到紧急情况。对了,刘湘正在建立特务组织,以对抗老蒋派来四川的特务,你们去投奔他或许有机会施展抱负。”
袁巫九不屑地说:“刘湘算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