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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高等女祭司所言。失望成绝望。绝望又成无望。
此时会出现两种情况。脆弱之人会生无可恋,意志崩溃,杀死自我,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而顽强之人,则会死中求活,破而后立,扼杀过去而获新生。
一身二主,便是所谓的“破”。“破”,裂也。以旧主之“血肉”,饲养新主。待新主长成,再反噬旧主。完成精神世界中“新神”与“旧神”的更迭轮替,便是新生之时。
正如卢氏这般。
高等女祭司说,卢氏的魔性是贪。于是,支配旧主,却被残酷现实牢牢禁锢在内心极深处的种种贪欲,在梦境中挣脱枷锁。如虎兕出柙(hu si chu xia),被无限放大。
得偿所愿,必然极爽。爽到极致,遂成极乐。然当大梦初醒,乐极生悲。那种幻灭之痛,常人又如何能承受。
然卢氏却在数日之中,承受了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所有深藏心中的贪念,皆被高等女祭司,以神性导引术,诱导而出。织成美梦。
一身二主的卢氏,开始笑着流泪。却非喜极而泣。先时,悲喜不断交替。再后来,半(脸)喜半(脸)悲。
旧主在自我编织的极乐梦境里,享尽极乐。而撕裂的新主,却在无间地狱中,忍受极悲。
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无尽的痛苦折磨,令新主越发强大。而沉溺在极乐梦境中,不断挥霍欲望的旧主,却愈发羸弱。
新旧必然对立。
换言之,旧主的一切,皆与新主相悖。正如光与暗,善与恶,爱与恨,失与得。
以刘备视角而言。企图刺杀他的旧主,显然是“邪恶”的。蓟王自希望诞生一个“善良”的新主,守护在旁。
简而言之,所谓善良,乃是由刘备所处的阵营判断。诞生一个服务于蓟王的新主,便是高等女祭司想要达成的结果。
若把旧主比污泥。新主便是滋生在污泥之中,却出污泥而不染的睡莲。用邪恶的血肉,饲养善美之花。此举,便是道门所谓“斩三尸”。佛门称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刘备称之为:“破而后立”。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故天去地九万里。后乃有三皇。”
开天辟地,所需之“盘古斧”。映射在卢氏的精神世界中,便是“信仰之力”。
那么,卢氏信仰的是什么。
道义。
她早知刺杀难成。却不愿舍许师而去,乃因心存道义。此,便是卢氏之信仰。甚至可以说,是时下汉人的集体信仰。而此亦是她的“尘世羁绊”。更是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
从道义入手,才能给予“新生之主”,以巨大的精神力量。从而杀死旧主,开天辟地。
于是。
当隔壁监牢,响起许师婉转娇啼,不知是痛苦还是极乐的呜咽。还伴有刚烈无比,宛如巨浪拍岸的撞击声时。
正半喜半悲,喜忧参半的卢氏,如遭雷轰。仿佛那滔天巨浪,正一次次拍打在她的脸上、身上、五脏六腑,脑海深处。一浪高过一浪。还在不断回响。
比照沉溺在极乐之中,无动于衷的右半边脸。左脸猛一阵痉挛,奋然睁开只眼。
左眼眶中,尽起白瞳。须臾,又缓缓转出黑瞳。虚张的瞳孔,强行收缩。本该受制于“麻醉剂”而陷入深眠的意识,竟顽强苏醒。
而另一半随“旧主”沉沦的意识,仍在梦境中深眠。
毫无还手之力。
青筋毕露。面似厉鬼。
左眼中泛起的狰狞血丝,似正飞快向右眼传递。眼角开始溢血。跟着是双耳,鼻孔,嘴角,乃至七窍流血。
右脸也开始痉挛。表情乐极生悲。渐与左脸同步。
随着最后一丝笑容被彻底抹去。右眼亦猛然睁开。
入目一片猩红。
被撕碎的记忆,随之重组。崭新人格,亦在拼凑之中。
由道义入手。以许师凄惨的遭遇,给予卢氏足够的刺激。令新主觉醒,抹杀旧主而成夺舍。便是高等女祭司“黑暗驱魔术”的终极奥义。
所谓洗心革面,不过如此。
作为与“旧我”的决裂。那些被无尽的欲望所裹挟的“旧日糟粕”,已尽被“新我”抹去。
记忆如洪,汇聚成河。
待猩红淡化成绯红,绯红又彻底褪去。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卢氏如皎月初升,竟有不下王妃之凛然仙姿。
回望身后锁链,又俯看锁环囚衣。
蓄势下蹲,弹地而起。虽受锁链所制,不过足尖将将离地。却顺势翻身,倒冲下坠。当真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宛如鸣蝉蜕壳,又似破茧化蝶,更如雌蟒蜕皮。着紧身革衣的卢氏,竟从锁环囚衣内,脱困而出。
团身落地。
锁环囚衣唯一的破绽,正在头颈处。下次当连头带颈,一同包裹。
许,已无需下次。
新生之主,记忆犹新。一身所学,自不曾忘。来自许师的悲鸣,若隐若现,似远乎近。一眼扫过,囚室由青石堆砌,牢门坚木包铁。暗器全失,手无寸铁,无从破解。然为通风换气,墙壁高处辟有栅栏气窗。
此,便是唯一的破绽。
卢氏后退助跑。足踏石壁,飞身而起。半空中将身体舒展到极致。只手稳稳抓住气窗铁栅栏。发力上提,双手各握一根铁条。轻吐一口浊气,又合身下坠。借坠落之势,以自身重量,拉扯铁条。反复数次,待铁条松动,便足蹬窗沿,躬身发力。
伴着令人牙酸的异响,铁条终是崩断。
双手失势,身形随之后仰抛落。危急关头,双足奋力蹬出。凌空后翻,稳稳落地。
手中铁条,不忍丢弃。一只卷成发钗,一支衔在齿间。飞身而起,扒住窗沿,一步步逃出生天。
窥视隔壁囚室,已人去屋空。而许师的悲鸣,仍在耳畔萦绕。
辨清路径所在,卢氏循声而去。
1。112 幼兽初生()
多日水米未进,只有药液为食。卢氏全凭一口气在支撑。
娇啼越发清晰。拍击更加震裂。
卢氏眸生怒火,切齿生恨。咬牙又行一段,终见油灯。这便吹灯拔蜡,挥手将盏内灯油打翻在地。冰冷的青石地面,迅速将灯油降温。卢氏仿佛饥渴的幼兽,俯首舔食。又将凝结的脂块,逐次掰起,塞入口中。
半盏羊脂入腹,力由心生。一扫先前弱势。
忽听潮声雷动,自脚底呼啸而过。
卢氏贴近地面,侧耳倾听。原来。石板之下,埋有四通八达,粗长陶管。若为沐浴取暖,必通锅炉房。若是下水管,必通出口。只需循着流水之声,定能逃出生天。
卢氏心中所想,却非只身逃亡。而是救同伴于水火。
被羌人纵火焚毁的大震关墟,卢氏曾数次往来。竟不料地下还有如此玄机。陶管或是新埋,而青石地板,却皆是旧物。万丈高楼平地起。匠人营国,所费心机。又岂只在地面之上。
再行一段,忽见向上阶梯。
声音正从此处入耳。卢氏听声辨位,已距离不远。
屏气凝神,确定并无守卫。卢氏这便紧贴墙壁,向出口潜去。
无惊无险,抵达向上出口。卢氏如壁虎贴墙,探身侧看。一眼扫过,石阶亦无守卫。多年刺客生涯,让卢氏嗅到了一丝陷阱的气息。正踌躇间,忽听许师一声凄鸣,再无声息。
心头一紧,再无顾忌。身如灵猫,飞扑而上。
然将将踏上数个石阶,背后疾风呼啸。有人偷袭。
卢氏回身一掷。
手中铁条电射而去。
砰!
火星迸溅。烟雾四起。
卢氏忙屏住呼吸。偷袭之人却容不得她喘息。利剑已直刺咽喉。
危急关头,卢氏翩然旋身。顺势拔出发间铁条,与偷袭之人,乱战一处。
偷袭者挥剑急攻。卢氏全力抵挡。辗转腾挪,终躲不开翻腾的毒雾。藏身毒雾的偷袭者,却吐纳如常。莫非烟雾无毒。忍到极致,卢氏只得换气。将烟雾一同吸入。
确是无毒。卢氏精神大震,转守为攻,刺击越疾。
然待烟雾散尽,偷袭者忽跳出战圈。冷眼旁观。
卢氏手握寸铁,守在身前。对峙之中,视角竟诡异扭曲。
不好。卢氏强行收拢心神。
偷袭者一声轻笑,揭去呼吸面具。正是师姐,冥碟骆晹。
下意识眨眼。师姐竟生出七彩蝶翼。
幻视、幻听。莫非中了幻毒。
“可是麻贲!”(大)麻仁带壳称麻贲。乃是一种最古老、最有名的致幻剂。时下多用于宗教祭祀,出身天师道的卢氏自不陌生。《神农本草经》早有“麻贲多食,人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的记载。
“何止麻贲。”冥碟骆晹眸生异彩:“此乃特为师妹调制的饕餮盛宴。”
“你我恩怨,乃门内之事。又何必假外人之手。”卢氏强辩。
“门内?”骆晹无声而笑:“若非你宗见死不救。我派又岂会断绝。”
“说好一同举事。乃是你宗欲抢得先机,故而先行。又岂怨得旁人。”卢氏怒急反驳。
“多说无益。”骆晹扇动彩翼,翩然而去:“想见许师,随我来吧。”
明知前途危机重重,又身中幻毒。然义之所向,纵百死不悔。卢氏咬牙跟上。坚硬的石阶,忽变得像面条一样柔软。一脚踩下,竟仿如陷入深坑,无法自拔。伸手扶墙。墙壁亦随之软化。举目四望,眼前平直的一切,皆随之扭曲,宛如滴蜡。方正的出口,不知何时也已变成椭圆。好似加速融化的冰封洞穴,吞吐着没有温度的光芒。
在出口处扇动蝶翼的骆晹,蜕皮般脱下夜衣,露出皎白的胴体。心衣和亵裤,皆是从未见过的样式。还有薄如蝉翼的素纱足衣,竟长如胫衣,裹至腿根。
沿阶滑落的夜行衣,如一团流淌的墨汁,兜头罩下。吞噬了全部的光亮。
嗅着熟悉的暗香,卢氏用力摆首,将罩头的夜行衣甩落在地。抓着渐渐消失的光芒,奋力冲上出口。
万丈金光,珠光宝气,扑面而来,令人窒息。仿佛置身传说中的天庭,又好似身陷上古异兽的洞窟。视线凝聚的洞窟中央,正陈列着一座华丽的帷幄。
帷幄内,影影绰绰。似有异兽盘踞。
已化为一只引路光蝶的骆晹,飞投而去。消失在帷幄之内。
帷幄之中,啧啧有声。似有人在巨兽耳边密语。
“幼兽初生,心有‘印痕’。她会将第一眼见到的巨物,视作主人。”高等女祭司,吐气如兰,紧贴刘备身后耳语。对于野兽,亚马逊一族知之甚多。
“好。”刘备轻轻点头。所谓“心有印痕”,换成后世说法,叫做“印随行为”。刚孵化不久的雏鸟和刚诞生的幼兽,会将亲眼所见的第一个移动巨物,视作母亲。
卢氏踉踉跄跄,步步靠近。
危险气息,滚滚而来,似欲将她淹没。
帐内又响起一声熟悉的悲鸣。正是自投罗网的师姐骆晹。
“孽畜,住手……”卢氏汗如雨滴,已濒临极限。却仍强忍惊惧,伸手向帷幄探去。
岂料手指将将触及,帷幕竟如潮水般退去。
目光所及。一头远古巨兽,嗜血而醒。身披斑斓巨鳞,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尾。正是异兽麒麟。
卢氏猛然后仰,眼中全是惊惧。
四足巨兽,竟缓缓直立。浑身腾火,步步逼近。
烈焰炙身,令人窒息。卢氏后退之中,一脚踏空。情急之下,却被一只斑斓兽爪,拦腰抱起。兽爪锋利如刀,贴脊而上,按住后颈。另只兽爪轻轻划过唇沿,将残留的羊脂抹去。
她竟无惧。
手中铁条,无力滑落。
聆听着巨兽雄浑的心跳,早已濒临极限的卢氏,缓缓闭上了一片空无的双眸。
光芒将熄。忽觉后背一紧,肌肤碎成齑粉。宛如新剥鸡卵,又蜕了层皮的美女蛇,拼尽全力,缠上昂扬的兽躯。
找到主人的幼兽,终于完成了最后的蜕变。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吞噬的脑际,忽被一束烈焰洞穿。
吞吐的烈焰之中,狰狞的麒麟独角,正若隐若现。
“麒,仁宠也,麋身龙尾一角。”“牡曰麒,牝曰麟。”“状如麕,一角,戴肉,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为仁也。”
陇山,四海馆。
乌黑的棋子,自指腹砰然砸落。
左慈掐指一算,不由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