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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来想去,本官觉得还是有些东西可以教给诸位。”沈栗曼声道:“为官之道。”
什么!底下监生们顿时眼睛发直,有些人的嘴都不觉张开。
为官之道,这也算学问?这也可以讲吗?
“诸位身为国子监学生,将来很多都是要做官的。”沈栗道:“学问好的参加科试拔录,有那稍逊的,也未必就没官可做。”
有监生脱口道:“恩荫。”
沈栗点点头:“大约要有人问,经过科试拔录,朝廷授职,不就是官了吗?然而‘当官’与‘做官’还是稍有不同的,这和‘当人’与‘做人’的区别差不多。而这点差异往往就决定了各位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官,或清,或贪,或忠,或奸!”
“用心便是。”有人脱口道。
“当然要用心。”沈栗笑道:“须知贪官刮地皮时也是很用心的。”
监生们忽地笑起来。
“做官就要有用!对百姓有用,对朝廷有用。这不仅仅是读了经义,写好诗赋便能做到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大抵百姓夸官时总爱说‘亲如父母’,这做父母的,可不只是天天对儿女说孔子曰就能教他们过上富足日子的。相反,在教他们懂得道理之前,你要先喂饱他们的肚子。仓廪实而知礼节,便是这个道理。”沈栗微微感叹:“教天下人吃饱,这是我皇万岁和朝中诸位大臣一直为之努力的事。谁的作为有利于实现这个目的,至少称得上好官,否则不过是尸位素餐而已。”
监生们愈加安静。沈栗所讲的为官之道,不是蝇营狗苟的手段,而是做官的道理。
“等诸位真的得到官职,尤其是到地方任职时便会明白,”沈栗道:“除非一辈子只做文书差事,或者真要做个糊涂官,将差事推给师爷,不然诸位是没有空闲再琢磨一个字有多少写法的。百姓如何安置,天灾如何应对,宵小如何处理,疫疾如何防范这才是真正教人犯难的问题。而这些往往很难在书中得到详细答案。
“本官学问不深,只侥幸做了几年官,见识了些事情。因此打算在空闲时给诸位讲讲‘民生’。希望诸位将来有得官的能思睿观通,多为百姓造福,成为朝廷栋梁。”
监生们将准备为难沈栗的问题都收拾起来。嗯,不打算问了。
沈栗先自承年轻学问浅,问倒了他也没什么意思。倒是“年轻”恰恰说明一些问题:沈栗在出仕前便参与朝政,不到三十便爬到高位,可谓圣眷优渥,偏没人能用“佞臣”这个词来形容他。何来?因为沈栗确实是踏踏实实的凭着功绩升迁的。皇帝不是特别照顾他,而是将他本来该得的给了他。
这人寻作物、建商团、闯三晋、兴海贸、入湘州,可以说,较之国子监那些学问甚深,清高却无实际治政经验的老大人们,沈栗确实是个会做官的人。
现下这人要将他的一些见闻体悟讲授给众人听——这些都可作为将来为官的重要参考,通常只传给继承衣钵的儿孙弟子!不但自负学问好、将来一定出仕的监生要听,便是来混日子、等着恩荫授官的纨绔们也聚精会神起来。
沈栗轻舒一口气,这便是先说的好处,若叫监生们先问,沈栗还真没有把握应付得来。
窗外驻足静听的两人转身离去。
“洪大人,”一人道:“沈栗讲这些为官之道,民生什么的,也太不成体统,咱们国子监可是做学问的地方。他是司业,如今也只有您这位祭酒才管得了。”
“为何要管?”洪祭酒轻笑道:“他传授这些便不与别人的课业相关,总比两个人彼此相较的好。否则他专心教导经义算学,万一教这个年轻的胜过了他人,却让我等的老脸往哪里放?”
那人憋气道:“他是个能臣,但在学问上不过是个后学末进,难道下官还怕他不成?下官是担心他耽误了这些监生。”
“他能教得了皇太孙,还不配教几个监生?”洪祭酒哼道:“简在帝心的人物,老夫为何要为难他?”
(。)
第三百七十二章 恐非祥兆()
安安稳稳度过了上差的第一天,司业这个职位算是坐稳当了。
待散了衙,沈栗悠悠然上马,见天色还早,便与飞白等人转向市集,欲寻个金银铺子定做几副头面来讨好才得身孕的妻子。
不期遇到郁辰与郁杨兄弟二人。
当初郁杨掩护太子等人平安抵达辇州,算是立了一功,太子依着他的请求给郁辰寻了个差事,往昔针锋相对的堂兄弟历经风雨,如今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二位仁兄一向可好?”沈栗作揖道:“年头时听说老国公身体微恙,只是不得去府上探望,不知现下好些未?”
玳国公府失势,如今郁家人个个如他们的姓氏一般,满面郁气。
郁辰微笑道:“多亏谦礼送来哪只老参,确实有效。”
元月时玳国公换了急症,因在新岁时,家门又败落,请不到郎中。郁辰央告无门,还是沈栗暗地给了些好药材为老国公吊命,方教他撑过来。
“辰兄无需客气。”沈栗笑道。
“沈大人公务繁忙,今日怎么想起来街市上?”郁杨阴阳怪气道。他纵然与沈栗“和解”,却仍不能与之好生应答。
郁辰便即斥了一声。两府如今已是天上地下,他与沈栗也早不能相提并论,郁杨怎可随意撩虎须?
“无妨。”沈栗笑眯眯道:“愚弟内院有喜,来为内人寻些玩意。”
郁辰连声道喜:“恭祝谦礼来日喜添麟儿。”
郁杨抑抑道:“原来贵府今日双喜临门。”
“什么?”沈栗怔了怔。
“你还不知道?”郁杨奇道:“皇上下了旨意,令尊如今重列朝班,执掌腾骧右卫。”
郁辰也点头道:“看来令尊将来还有出征的机会。”说着忍不住轻轻叹息。礼贤侯府起来了,自家却一日不如一日。哪怕沈栗当面,郁辰仍掩饰不住眼中郁色。
沈栗心中一震:“二位兄长从哪里听来,敢莫是听岔了?”
“怎会有错?各家都传开了。”郁杨嗤道:“你回府时要小心些,听说你家大门都被前去登门拜访的堵住了,不要被人围住。”
沈栗匆忙点头:“多谢郁兄提醒。在下须得回去看看,这便告辞了。”
见沈栗匆匆离去,郁杨没好气道:“怎么?不是说给他妻子买东西吗,这都不顾上了?”
“事关家门兴衰,自然要马上回去。”郁辰皱眉道:“你这脾性要改改。如今沈栗是什么身份,咱们又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幸亏他是个脾气好的。”
“他的脾气好?”郁杨不可思议道。
他若是个脾气好的,我是怎么落到如今这境地的?
沈栗得了提醒,绕到后门悄悄进府。登门拜访的人虽多,沈淳却没有见几个,只在书房中独自整理文书。
见儿子过来,沈淳先问了几句他在国子监的差事,听一切妥帖,方点头道:“国子监是个也是个摆资历的地方,为父还担心你应付不来那些酸儒,看来倒是多虑了。”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儿子年轻莽撞,正想让您多担心几年呢。”沈栗笑道。
沈淳哈哈大笑。
沈栗仔细打量沈淳,见父亲看似沉稳,但目中喜色却掩饰不住。目光微闪,低声道:“儿子才听说父亲重新掌兵了?”
沈淳微有畅然之色,口中谦虚道:“不过是领着腾骧右卫,每日戍卫、看门而已。”
沈栗想了想,探问:“父亲看,皇上是否有让您将来重做掌兵大将的意思?”
“皇上的心思向来难以猜测。”沈淳笑道:“不过,皇上既然让为父复起,总不会教我一直戍卫宫门吧?”
沈淳年少时便在军中立足,当年可是接了老礼贤侯的差事,统领北地大军。在武勋中论资排辈,除了玳国公郁良业就属沈淳的威望高。至于才经武之流只能算后学末进。
教沈淳领着腾骧右卫为邵英打旗站岗无疑是大材小用。多半只是作为他复起的跳板,日后还有安排。
沈栗幽幽叹息,不觉紧皱眉头。
“怎么?”沈淳敏感道:“有何不妥之处。”
沈栗迟疑一会,欲言又止。
“说来!”沈淳催促道:“与你老子遮掩什么?”
沈栗踌躇道:“儿子拿不准。”
“那就更要说,”沈淳道:“咱们父子好生琢磨才是。”
沈栗默然,半晌才磕磕巴巴道:“儿子想着,咱们沈家荣宠太过,恐非祥兆。”
沈淳挑眉,走到桌案后坐下,被得以重新掌兵的喜悦蒙蔽的心渐渐冷却下来。
沈栗低声道:“古往今来,除了前朝世家当政,主弱臣强时,但凡横跨文武两班,兴盛已极的家族,哪有得了好结果的?正是应了盛极必衰这句话。”
仿若一头凉水泼下,沈淳打了个寒颤。
是了,当初沈栗能过顺利的武转文,不就是因为他自己已经赋闲了吗?如今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据说圣上的身子骨也出了问题,”沈淳低声道:“今日为父入宫谢恩时还有幸见到了皇太孙殿下,如今想来,或许圣上是想重演登基时旧事,让咱们给皇太孙做辅臣?”
沈栗缓缓点头:“皇上忽然急着迁调东宫属臣入朝,看来已经在做准备了。”
沈淳思量半晌,问道:“你担心什么?咱们沈家一向忠心耿耿,皇上教咱们辅佐太孙,咱们就好生当差。等太孙坐稳了皇位,若忌惮咱们势力过大,为父重新隐退就是。”
沈栗苦笑,谈何容易?
沈淳当年能顺利交割兵权,是因为沈家当年人口简单,在朝任职的人不多。牵连少,撒手就容易。
如今呢?再过些年呢?沈家如今都第四代了,家族人口滋衍,子弟日渐增多,年轻一代开始出仕入朝,都依附着侯门为官,积年之后,沈家便不单是一个家族,而是朝中的一个派系了。
沈淳再想隐退,靠着他吃饭的这些人怎么办?
牵挂太多,移交权利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便是沈家有心慢慢撤身,只怕将来的“少帝”也没耐性等。
邵英当初那么忌惮玳国公府,除了玳国公自己贪恋权柄,又何尝不是因为郁家人口繁盛,几乎遍及南方军中。只凭郁家人占着的那些职位,便教皇帝不安。故此玳国公的野心方一冒头,邵英便立刻将他抽下去。如今再看郁家子弟过得是什么日子?
父子两个面面相觑,眉头紧皱。
沈栗站在文臣班里,沈淳身在武勋列中,父子两一文一武辅佐太孙,这是做权臣的节奏。
礼贤侯府一直是要做忠臣,皇帝偏要将沈家向权臣的路上推!
想做权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做了权臣之后要如何安全退身,则是一件更不容易的事。
沈栗叹息:“只怕太孙坐稳皇位之后,咱们沈家就要变成杀一儆百的那个‘一’了。”
沈淳忽地站起:“何至于此!咱们沈家从来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不会不给咱们沈家留后路的。”
沈栗抿嘴,轻声道:“儿子不信!”
“谦礼!”沈淳喝道。
“儿子只知道当年父亲被诬杀人时,皇上心中清楚父亲是冤枉的,仍旧要判父亲有罪。”沈栗道。
“奸臣掣肘,皇上当时也是不得已。”沈淳道。与其说要说服沈栗,更似要说服自己。
“临朝当政,什么时候都会有不得已的。”沈栗摇头道:“皇上能因为奸臣掣肘而牺牲父亲,难道就不能为太孙牺牲沈家么?”
与从小受着忠君教育的沈淳不同,从穿越过来去敲登闻鼓那天开始,沈栗打骨子里就不相信看似温和的邵英是个重情义的人。
邵英登基时的情况并不算好,如今却基本上完成了“集权”的过程,单凭一张温和的脸,怎么可能做到?
能爬到皇位上的人,尤其是参与过开国的皇帝,最是懂得什么叫做取舍。
沈淳呆立半晌,幽幽叹息。
说实话,如今的皇帝确实与他印象中一起出生入死的皇子截然不同了,哪怕沈淳立志做忠臣,也不敢将家族兴衰完全寄托在皇帝的恩典上。
“那你说要怎生应对?”沈淳妥协道:“八字还没一撇呢,皇上也没透露半点意思,难道为父现在就准备辞官?”
(。)
第三百七十三章 军学释权()
沈栗连忙摇头。
皇帝要用你时,便只有老实办差的份儿,请辞是不行的。装病万一被人发现,便是欺君之罪!
再者沈栗心中清楚,沈淳壮年赋闲,蹉跎多年,心中未尝没有遗憾。如今好容易回到军中,再要他放弃,也嫌太过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