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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成宫,董老成。”
此时,在来兴儿的头脑中不停闪过的只有这六个字。他冲上独柳巷不算宽阔的街道,只朝巷子深处的长公主府凝望了一眼,随即调头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于承恩赠与他的那匹小白龙就系在承天门外,来兴儿沿着皇城飞也似地跑到了承天门前,解开栓马的缰绳,翻身上马,朝小白龙的后胯上狠拍了一掌。那匹马仰出一声长嘶,翻蹄亮掌,如同离弦的利箭,朝着长安城北的安远门方向冲了出去(。)
第五十一章 孤露笑梅(一)()
(不太监、不断更的书求月票,求订阅)九成宫座落在长安城西北约三百里外的天台山上,原本是作为皇帝夏季避暑用的一座离宫,自建成距今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早在当今皇帝爷爷当政的前期,由于突厥寇边,经常侵入到天台山附近,出于安全考虑,朝廷就改变了夏季到九成宫避暑的成例。此后,又因边将危不全谋反,策动了一场至今尚未平息的大叛乱,九成宫更是沦为了一座废宫。
几十年间,被发遣到九成宫当差的虽然多为一些在宫中不得势的宫人、宦者,但对于那些罪臣的眷属们来说,能够远离京城,被罚至九成宫中做苦役,总好似在皇帝眼皮底下的掖庭宫,稍一不留神,即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来兴儿赶路心切,不时地用手掌击拍小白龙的后胯,恨不得立时就到九成宫,去见那位名唤董老成的宦者探问个究竟。
这小白龙的脚力也着实了得,才从泾州马不停蹄地赶回长安,其间不过吃了顿饱料,就又不歇气儿地驮着来兴儿奔向九成宫。饶是如此,它也仅仅用了不到六个时辰就跑了三百里的路程。初更天没过,来兴儿已站在了九成宫的门外。
董老成是一位年近六旬、生就一副慈眉善目的老宦者。当他坐在九成宫监署的值房中,听来兴儿问及程梅心的下落时,撩起眼皮,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站着的这位同样是一身宦者装束的英俊少年,沉下脸问道:“你是奉何人之命赶来九成宫面见咱家的?”
来兴儿双手捧上盛装着母亲头发的锦囊,恳切地答道:“实不相瞒,程梅心乃是在下的亲生母亲。今天日间在长安城独柳巷中,有人将这一盘头发交给在下,并告知只有您才知道我母亲如今确切的下落”
“你是程夫人的儿子?那么,咱家且问你,你父亲是哪位呀?”董老成用质疑的眼神盯着来兴儿,问道。
“家父来慎行,因附逆于五年前被腰斩于长安城独柳树下。在下来兴儿,和母亲同受父亲牵连,母亲被罚至此处苦役,我则入闲厩院做了一名宦者。”
“你母亲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董老成淡淡的一句话,却像一把无比锋利的尖刀,瞬间刺破了来兴儿心中残留的一丝希望。
最近几年,无论是从芙蓉那里,还是李进忠口中,甚至是从吴弼转述皇帝的话中,来兴儿都一直坚信母亲还好好地活着,只等着不远的将来有那么一天能够和他重聚。为了这一天早日到来,他不惜跋涉万里,远赴苦寒之地逻些去寻找母亲的下落,可今晚从董老成口中得到的,却是母亲早已辞世的噩耗。
来兴儿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上前紧紧按住董老成的双肩,语调急促地问道:“我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你快说,快说呀?”
董老成眼瞅着来兴儿的泪珠象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扑蔌蔌洒落在自己身长,喟然长叹一声,说道:“孩子,是前朝张皇后的人要你来找咱家的吧。现在回想起来,程夫人故去已有将近三年时间了。今日天色已晚,明儿一早,咱家再带你到令慈坟前祭扫吧。”
来兴儿听说母亲的坟墓就在九成宫附近,一把便将董老成从座中拽了起来,强拉着就要往外走。
董老成不防来兴儿会有恁大的气力,踉跄着被他带出了几步,急忙奋力挣开他的手,用长辈的口吻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无礼!要不是为了你,程夫人何至于年纪轻轻就寻了短见,你不问情由,便要胡作乱来,岂不辜负了你母亲一片良苦用心?”
来兴儿被他这话重新唤起了心中的疑问,止住泪水,停下脚步,回身拱手致歉道:“晚辈思母心切,行事难免过于操切,请董大人见谅。只是晚辈与母亲自父亲死后便失散两处,大人为何会说母亲为了晚辈才轻生的呢?个中详情,还请大人明示。”
董老成劝来兴儿坐下,朝房外呼唤一声:“来人哪。”
一名宦者应者而入。
“叫小厨房做一份汤饼送过来,再到宫门外把来大人的马牵进来,用泉水精料好生喂着。”
那宦者朝来兴儿瞄了一眼,见他一身深绿色锦服,显然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自是不敢怠慢,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董老成这才对来兴儿说道:“这九成宫已荒废多年,你既然找到了这里,长夜无事,待咱家慢慢说给你听。”
来兴儿早已是急不可奈,双手据案,身体前倾,催促道:“大人快说。”
“咱家二十年前便来到九成宫当差,十年前随同宫监大人回京述职时,有幸结识了当时太子身边的张良娣,也就是先朝已故的张皇后,蒙她一路提携,不出两年就升做了五品的九成宫监。”
“这么说来,你竟也是张氏的人?”来兴儿警惕地问道。
董老成苦笑道:“咱家之所以先向你表明身份,是想告诉你,为什么张氏手下的人会要你到九成宫来找我?他们的用心也许只有咱家才体会的出来。”
来兴儿听他开口即开诚布公地告诉自己他是张氏的旧人,心中反而对董老成多了两分信任,不再打断他的话,只静静地坐着听他继续说下去。
“大约在五年前吧,你母亲和其他二十几位附逆官员家眷一同被发落到九成宫充做宫奴。不久后,清宁宫即派人传话给咱家,要咱家格外留意你母亲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不准你母亲和九成宫外的人有任何接触。
当时咱家还觉得纳闷:这一批来的二十几人中,论出身、论地位,你母亲都算不得出类拔萃,清宁宫为何会单单对她另眼相看呢?
直到两年以后,我才隐约猜到了其中的缘由。
记得那年上元佳节刚过,李进忠大人突然来到了九成宫,指名要咱家速带你母亲前来见他”
来兴儿暗自盘算:三年前,可不正是太子避祸出镇同州的那年吗?如此说来,李进忠那时就已知道母亲的确切下落了。难道是他把母亲流放到了辽东?(。)
第五十一章 孤露笑梅(二)()
“咱家虽奉有清宁宫的严令,不准宫外的任何人入宫见你母亲。无奈当时李大人口口声声说是奉了皇上的口谕,有要紧公务要向你母亲当面求证,他是先帝爷跟前头一位得用的宦者,他的话咱家不敢不信,遂亲自带了你母亲来这间值房中见他。
咱家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李进忠屏退了所有人,单独和你母亲关在这间屋子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定更时分,咱家才见你母亲两眼通红地出了值房。李进忠见过你母亲之后,更是一刻都未再多留,连夜便返回了京城。
事后,无论咱家如何盘问,你母亲都矢口不提她与李进忠会面时谈话的内容。咱家思虑再三,终于决定还是把这件事向清宁宫做了禀报。
令咱家万万没想到的是,清宁宫得到禀报后,芙蓉司正竟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即刻赶到了九成宫,将九成宫中知晓你母亲底细的人,除了咱家之外,一律处死,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说到此处,董老成用衣袖擦拭着眼眶,显然心中充满了悲伤和凄惶。来兴儿也听得心头为之一震:母亲身上难道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不然,芙蓉何以会如此滥杀。
“芙蓉一番屠戮之后,特地叮嘱咱家监看好你母亲,第二天她就要把你母亲从九成宫给带走。
咱家当时又惊又怕,无奈之下只好亲自去监守你母亲。也就是在那个晚上,你母亲她吞银自尽了”
来兴儿听得心如刀绞,又觉心有不甘,连忙问道:“不是有您亲自监守着吗,母亲何以会突然自尽?”
恰在这时,有宦者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饼走进房来。董老成唉了一声,指着那碗汤饼劝来兴儿道:“孩子,赶了一天的路,先吃完汤饼垫垫饥吧。剩下的事你不听也罢。”
来兴儿此时哪儿还吃得下任何东西,将碗推在一边,焦急地催促道:“您说母亲是因我而死,这倒底是为了什么呀?”
“说起来,你母亲不愧是名门闺秀,装着一肚子的心腹事,表面竟一点儿也瞧不出有异样来。
那天晚上,她见咱家守着她不肯离开半步,其实心中已存了轻生的念头,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有意和咱家拉呱起了家常。
咱家自她来九成宫后,从未见她这么健谈过,也是好奇她的家世来历有何与众不同之处,竟招引得京城中当朝的权贵们为了她而来此大开杀戒。于是,便按捺下心中的惶恐,专心听她说了起来。
她先是说起了你父亲,继而又向咱家特别说到了你。当时据她说,前不久李进忠特地从京城给她带来了你的音讯。得知你从闲厩院调入了东宫,到太子身边当差,她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从你身上仿佛看到了恢复家门声誉,重振来氏家风的希望。
最使咱家感到追悔莫及的是,你母亲说着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面发黄的绢帕,含着笑对咱家说:‘罪妇听到小儿有了出息,惊喜交加,当夜即赋诗一首,写在这面绢帕之上,烦请大人今后如有机会到长安,不妨去找见我那孩儿,将罪妇的这首小诗交给他,算是为娘的对他的一点鼓励吧。’
她这么一说,咱家当时陡起警觉,生怕她借机向外传递讯息,遂从她手中接过绢帕,随口诵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朝化身鹰和犬,孤露枝头笑梅花。’
来兴儿倾耳聆听母亲留下的这首遗作,不禁暗自揣摩道:这首小诗前两句借用的是前人名句,暗含家门中落之意,自不待言;
第三句似乎指的是自己两年前被李进忠带出闲厩院,作为张皇后的眼线潜入东宫之事;
唯独这末一句大有深意,孤露意指遭父母弃养的孤儿,母亲的名讳中带一梅字,梅花即是自谓,孤露和梅花连在一起,似有不祥的意味,但笑字用在这儿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正胡乱猜想着,只听董老成继续说道:“怪只坚咱家孤陋寡闻哪。当时见诗中末尾有一个笑字在,误以为是母亲对儿子抱有期望,却不料笑与孝同音相谐,蕴含的实为托孤之意”
来兴儿幡然醒悟:原来母亲自从见到李进忠之后,就萌生了去意!
“正是这一字之误,使咱家的戒备之心消去了大半,而你母亲趁咱家凝神琢磨诗意之机,悄悄吞下了手上戴着的银戒
张氏手下的人要你来九成宫见咱家,听咱家述说你母亲自尽的前后经过。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真正的用意何在?”
来兴儿回想起李进忠诓骗自己的一幕幕场景,咬紧牙关说道:“他们是想告诉我,是李进忠一手造成了家母的死!”
董老成赞许地点了点头,感叹道:“看你年不及弱冠,遇事倒是一点也不糊涂啊!将近三年了,他们留着咱家不杀,为的就是要咱家亲口告诉你,三年前你母亲已不在人世了。”
来兴儿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哪里顾得上细细品味董老成何以会如此说话。听罢母亲自尽的前后经过,只呆呆地坐在那里出神,脑子里一片空白。
“行了,孩子,今晚见到你,该说的咱家都说了。时辰不早了,你暂且在这间值房中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咱家再带你到母亲坟前祭扫。年轻人,你今后的路还长,千万记住,凡事要三思而行,切不可莽撞行事啊。”
董老成说着,站了起来。
来兴儿激凌凌打了个冷战,惊醒过来,见董老成站起身要走,忙问道:“您方才所说的写有家慈遗诗的那方绢帕可还在?在下想讨来作个纪念。”
“你以为芙蓉会把它留在咱家这里吗?”董老成冷冷地反问一句,迈步走出了值房。
虽然自骆三儿在长安独柳巷口突然出现,将他拦下,交给他那盘头发时起,来兴儿凭着直觉预感到母亲极有可能已不在人世。可到了九成宫,一经从董老成嘴里得到母亲确切的死讯,他仍不免万念俱灰,久久不能抑制住心中的悲伤和痛苦。(。)
第五十二章 破绽百出(一)()
好容易盼到鸡叫头遍,窗外的天际出现了第一抹晨曦,来兴迫不及待地推门走出了值房,想去催促董老成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