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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言笑道:“借用你方才的话,为师也‘断不敢做如此想’。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日后大明的朝堂,必是如你这般后起之秀的天下,为师老喽”
他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深邃的夜空:“为师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已被天下之人骂成了一意逢迎君恶的奸佞之臣。有道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为师既然已是将死之人,也就不怕再多替皇上担一点罪名。这也是为师能为我大明,为圣主明君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第六十九章试探权奸()
夜已经很深了,大明朝的机枢重地——内阁的值房里还隐约透出一丝光亮,严嵩端坐在宽敞的书案前,正在批阅奏折。突然,值房的门被推开了,他抬起头,寻声看去,但不知是因为门口并未掌灯,还是因为毕竟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尽管他努力睁大了眼睛,却还是看不真切来人的模样。
还未等他出声询问,就听到皇上的叹息声自门口传来:“朕就知道你严阁老还未歇息!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哪能天天这么熬着!”
严嵩慌忙离开座椅,跪了下来:“臣严嵩恭请圣安。”
朱厚熜温言说道:“快快起来吧!每次看到你值房的灯火彻夜不熄,朕就想来看看你,可就烦你这么多礼。吕芳!”
须臾不离皇上左右的吕芳立刻从皇上身后转出,躬身应道:“奴婢在。”
“从即日起,若是严阁老在内阁值夜,着尚膳监循朕之例,给严阁老送夜宵来!”
“是。”
严嵩慌忙说:“臣安敢僭越受此厚赐?且请皇上收回成命!”
“不就是一碗夜宵吗?朕如今穷,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款待你,一点心意而已,可算不上什么厚赐。”
严嵩更加惶恐:“国事蜩螳如斯,皆是臣等之过,皇上宵衣旰食”
朱厚熜笑道:“罢了罢了,大概在你严阁老的眼里,朕比之尧舜之君也差不了多少,若真如此,我大明也就不会内外不靖,野有饿殍了!”
正在说着,朱厚熜见严嵩已经跪了下来,知道他肯定又要请罪,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便佯装恼怒,说:“朕自说自话,你何必如此惶恐?若你还是如此,朕心里纵然有话,也就不敢和你说了!”
这句话显然很有分量,严嵩赶紧起身,说:“臣不敢”
朱厚熜说:“你都六十五了吧?天天熬更守夜,朕也实在于心不忍啊!”
经过这番君臣晤谈,严嵩已料定皇上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说:“皇上一再言及臣之年齿,想必是嫌臣老了。臣该写奏疏恳请致仕回乡了。”
“哈哈哈!”朱厚熜开心地笑道:“总算是不必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跟你严阁老说话了,不过你想告老还乡只怕还早了点,就冲着朝廷还有那么大一摊子难事烂事,朕还不能轻易放过你。不过,朕记得曾有一位先哲说过,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你毕竟不比当年青壮之时,一日两日这样还可以,日子久了,身子骨如何打熬得住?且要注意劳逸结合,累垮了累病了,朕又该把九州国运、亿兆民生托付何人?”
严嵩当然不知道是什么先哲曾说过这样粗俗直白的话,但皇上的宽慰之情还是溢于言表,当即激动地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臣的本分!”
尽管也不免被严嵩这真也罢假也罢的忘我工作精神所感动,但朱厚熜明白,和严嵩这样老奸巨滑的家伙打交道无论如何也得多个心眼,摆出圣主明君体贴臣下的架势,说上几句暖心的话以示抚慰即可,不可能象和高拱那样的青年官员倾心交谈,便说:“谋国之臣,知道本分就好。闲话少叙,还是言归正传,朕今日到此是有要事要与你商议。”
严嵩这才知道皇上并非是闲极无聊转悠到了内阁,更觉得惶恐不安:“皇上有事,只管吩咐臣进宫见驾即可,怎敢劳动玉趾”
“严阁老客气了,国事倥偬,变在俄顷,这样的客套话也不必多说,我们就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吧!”朱厚熜说:“朕今日召见了海商汪直,询问了江浙一带商人违犯海禁,与西番诸国通商互市之详情,私商海外、偷逃国税之情势触目惊心啊!严阁老对此有什么看法?”
这其实是朱厚熜对严嵩的一种考验。以前的历史书上都说,严嵩这个坏东西本无治国之才,全靠写的一手好青词才赢得嘉靖皇帝的宠信,并且靠收买太监通风报信,还有他那个宝贝儿子严世蕃善于揣摩圣意,才得以在内阁首辅的位子上尸位素餐二十年;而且,把持朝政二十年间,这个坏东西除了贪污受贿就没干过什么好事。但回到明朝之后,他才知道也不是这么回事,从举报薛陈谋逆到与鞑靼谈判,再到安置流民、大兴农务,严嵩表现出的治国理政之才比之夏言也不遑多让。这一次,他密召汪直进宫,并以担心招惹朝野非议为由,叮嘱吕芳绝对不能泄露半点风声,除了吕芳和大太保杨尚贤等几个御前侍卫之外,大概也只有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知道皇上与汪直晤谈的详情;严世蕃也被派到通州调查整修军粮库时的营私舞弊之案,他便有心要试一试严嵩的真本事了!
不过,这也是朱厚熜小看了浮沉宦海几十年的严嵩。骤然抛出这么大一个题目,而且隐约之中还流露出不满,看似已经龙颜大怒,要严厉惩治那些“私商海外、偷逃国税”的海商了,但此前晋商、徽商出面包销国债,皇上颇多嘉许,在他们为朝廷运来粮食之后,更不食前言赏其功名顶戴,今次又亲自召见了那个名叫“汪直”的海商,大明立国百七十年,这样的恤商抚商之事即便不是绝无仅有,也是少之又少。如此种种匪夷所思之事联系在一起,圣意已是昭然若揭。因此,严嵩毫不犹豫地说:“将我天朝丝绸、瓷器、茶叶等物货与海外诸番,便有数倍之利,运抵满刺加、印度、波斯一带,获利更大,有人便不顾朝廷海禁之令,私商海外,更有江浙闽粤等沿海诸省官绅豪强之家多有参与,上下其手,左右勾结,遂使朝廷禁令不得大行。不过,依臣之愚见,这也是商贾逐利,天性使然,厉行禁之恐伤天道,堵不如疏,若朝廷以善法良策引而导之,或能坐收实效”
皇上还未表态,这个老滑头竟然能说出这样明确的倾向性意见,倒让朱厚熜不禁一愣,便直截了当地说:“看来严阁老也知道朝廷有令不行,禁而不止,既然如此,朕索性就不管了。严阁老意下如何?”
严嵩躬身答道:“皇上圣明!依臣之愚见,开放海禁,准许西番诸国通商互市,一来有利于争取沿海诸省官绅豪强归顺朝廷,于朝廷平定江南叛乱大有裨益;二来倭乱起于海禁,罢设宁波市舶司,停止倭人朝贡勘合贸易之后,便有愈演愈烈之势。朝廷许其朝贡互市,并敕令倭人诸藩大名、国主约束部众,当可收羁縻之功;此外,货殖海外,其利不菲,更可缓解国朝财政难局。”
“严阁老此话言不由衷啊!”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既然开放海禁有诸多好处,朕当日将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唐枢那份请开海禁以靖海平倭疏转给你内阁,过了近半个月了,怎不见你有片纸只言呈上?”
“回皇上,海禁之令乃是国朝律法,更是太祖遗训,非人臣可以妄议废弛”
朱厚熜把眼睛一瞪:“那你的意思是,管它是否有利于兴社稷、安黎民,只要是太祖遗训,一概不能逾之越之?”
听出皇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不悦,严嵩慌忙跪了下来,说:“回皇上,太祖高皇帝定海禁之法时,乃是天下初定,四海不靖,陈友谅、张士诚等人残部滞留海上,窥测天朝,为安定家国社稷之计,太祖尽迁沿海居民,并曰‘寸板片帆不得下海’。但所谓时移世异,变法亦宜,祖宗成法当用则守之,不合则易之,此为贤明之君审时度势,不拘泥成法之圣德”
阿谀奉承的话说过了头,又让朱厚熜心中的警惕性提高了许多,他冷笑道:“严阁老,你的意思,朕总算是听明白了。你何不直说坏事都让朕来做,骂名都让朕来担,你就安心当你的太平官!”
严嵩大惊失色,立刻取下头上的纱帽,俯地叩头道:“臣从未有这等大逆不道之心,请皇上明察”
见皇上板着脸不说话,他又说:“请皇上容臣上呈奏疏,以示臣耿耿是心!”说着,他膝行两步,走到大案前,从堆积如山的奏疏、公文下面取出一份手本,双手呈上:“此乃臣奏请开海禁之奏疏,已成本具名,请皇上拨冗一阅。”
朱厚熜一愣,这个老滑头不是不敢担责任吗?怎么连奏疏都写好了?示意吕芳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严嵩具名上奏的恳请朝廷开海禁,准许西洋诸番通商互市的奏疏。奏疏上不但有方才说过的那些好处,还建议朝廷,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获利甚巨,不能将之全部委于海商,还应效法前元之例,大力发展官营贸易,一是选择有经验且忠厚老实的商人代办,由官家具本给船,命其出海货殖,与朝廷分润;二是效法成祖文皇帝遣三宝太监下西洋之旧例,由朝廷遣人出使西番诸国,一来耀兵域外,示天朝之威;二来宣敕诸国,招人来朝。为此,朝廷应整修北直隶、福建等地船场,征调工匠民夫,大力修造海船,并加紧训练水军。至于造海船所用木料,可由辽东女真各部取之兴安岭,进贡朝廷;或命云贵诸省于深山之中伐木,运送至福建等南方诸省的船场
看到这样详尽可行的奏疏,朱厚熜默然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难得你还能替朕想的这么周到,起来吧!”
“谢皇上!”严嵩叩头谢恩之后便要起身。但不知是刚才太过惊恐,还是因为年纪大了,他手撑着地却一时站不起来。
“吕”朱厚熜刚想招呼吕芳帮他一把,随即又改变了主意,自己上前一步,将严嵩扶了起来:“毕竟六十多的人了,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不要动不动就请罪!朕要的是你们这些柄国大臣尽心朝廷之事,不要终日只听你们请罪!朕非刻薄寡恩之人,更知道请罪可请不来谋国之策!”
严嵩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臣谢皇上浩荡圣恩!”
朱厚熜拍着那厚厚的一份奏疏,疑惑地说:“既然你已有成见,更考虑得如此周全,为何不及时呈给朕看?非要朕逼问到你才肯作答,这可不是你严阁老的做派啊!”
严嵩低下了头:“回皇上,臣不敢欺瞒皇上,臣之所为皆因臣有私心。”
第七十章出人意料()
私心?
朱厚熜更是疑惑,严嵩这样的大奸臣老滑头居然还敢在皇上面前坦然承认自己有私心?真是奇哉怪也!当即皱着眉头问道:“严阁老,你有何私心不妨说出来,让朕听听。”
“请皇上恕老臣冒死直言。皇上方才所言废弛海禁之祖制乃是‘坏事’,会担‘骂名’,臣万难苟同。”严嵩说:“开海禁与皇上推行的嘉靖新政诸多国策一样,皆是于富国强兵有大利之仁政、善政,甚或比之子粒田征税、官绅士子一体纳粮等法,更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便一时尚有些许贪婪成性、不思国步之艰的宗室豪强,以及一帮迂直陈腐、清流习气严重的官绅士子难以体会圣心之深谋远虑,以哓哓无谓之言、狂悖不经之论非议朝政,甚或攻讦君父,谋逆倡乱。但只要皇上以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为念,行谋苟利家邦万民,迂腐书生之见,宵小逆天之行诚不足虑,更不必畏。千秋万代之后,世人必将铭记皇上奋万世雄心之弥天大勇,创大明中兴之丰功伟业。这等功绩若由人臣受之,恐有伤阴鸷,祸沿家室子孙,故臣万不敢当之受之。”
严嵩一番侃侃而谈,最后落脚竟是这层意思,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要警惕这个老东西,但听到如此不露痕迹的阿谀奉承,朱厚熜也不禁有些飘飘然了:“如此说来,你是要将这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功绩留给朕了?难道你就不曾想过煌煌史册上也写下你严阁老的大名?”
严嵩说:“臣本不才,不敢有青史留名之奢望。但有幸得逢盛世,更遇明君圣主浩荡天恩,荣膺首辅,托之以家国社稷,辅佐圣皇开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料想也能有此殊荣,这皆是皇上所赐,臣不胜感激之至。”
听到严嵩说自己要青史留名,朱厚熜立刻从自我陶醉之中警醒过来,你青史留名倒是不假,可留下的是万世骂名!随即又故意说:“夏阁老秉政之日,辅佐朕推行新政,将天下骂名都一肩担之,朕原以为他是爱护朕,谁曾想竟埋伏了偌大的私心,可见他也不是个忠臣!”
“请皇上恕老臣冒死直言。”严嵩正色说道:“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