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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张居正不参加科举考试是朱厚熜早就打定的主意。以张居正之才干,如今又侍奉御前,在这样的机要密勿之地时常聆听皇上与朝廷辅弼重臣商议国家大事,对他增长学识大有裨益,日后定能成为治国能臣、一代名相。而他没有科名,一来便不会有科甲官员的门户之陋见、朋党之劣习,对他以后位列台阁,执掌朝政大有好处;二来也可为日后进一步改易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埋下伏笔——当朝首辅都没有科名,谁还敢以科名取士用人?这便是朱厚熜的用意之所在,但这些话,却不能给张居正或其他人明说。而且,朱厚熜也知道,这样做确实有些委屈了张居正,让他受到了那些迂腐的科甲官员、翰林清流的歧视和非议。因此,他伸手将张居正扶了起来:“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张居正起身后,朱厚熜温言抚慰道:“你一直在朕的跟前行走,朕知道你的苦衷,不外乎就是怕人说朕给你开了幸进之门。可你确是有才之人,你写的那几篇理学文章朕都看了,写的确实很好,在朝野也很有影响,听说不但国子监的太学士广为传抄,就连翰林院那些翰林大老爷们也都是赞不绝口,都说你是国朝近年罕有的理学后进之士。还有,听说最近这两次翰林院考察庶吉士课业,你一次得了第三名,一次得了第五名,都在优等之列。终日要在御前侍侯文墨,你的课业也没有拉下,翰林院上上下下都无不叹服,朕闻之也十分欣慰啊!”
听皇上将自己学业取得的一点微末成绩如数家珍,张居正感动莫名,哽咽着说:“皇上盛赞,微臣愧不敢当”
第十九章敦敦诲教()
“朕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也不打诳语,这是你用功的结果,当然也少不了徐阁老时常指点你的学问课业,你不必过于自谦。”朱厚熜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去应科举,博个进士及第的虚名?”
会试中式举子经殿试确定名次,分为三等,称为三甲,一甲三人,称为三鼎甲,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人数不限,赐进士出身;其余中式之人都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皇上所说的“进士及第”,指的就是一甲。张居正尽管名满天下,自视甚高,可他也不敢直认自己就能高中三鼎甲,皇上的话令他十分不安,惭愧地低下了头。
“那日朕与诸位阁员纵论增开时务科,你也在场,该记得朕说过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之弊。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国朝立国近两百年,太祖高皇帝肇造之初,科举制度尚未成定例,及至成祖文皇帝永乐年间,三年一比就从未间断,一百多年来,出了多少位状元?可有状元首辅名彰史册?反观杂色之人,良相名臣倒是层出不穷。因而朕即位以来,用人也从不拘泥于科名。比如夏阁老,不过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也未当过庶吉士、点过翰林,却是我大明不世出之治世能臣,辅佐朕推行富民强国的嘉靖新政,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还有马阁老,科名也在二甲五十名之外,这么些年来殚精竭虑,将国家财政打理的井井有条,也可谓是为我大明立下了社稷之功。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必朕一一枚举。”看着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张居正,朱厚熜加重了语气:“朕非昏聩之君,谁有才干谁庸碌无为,朕心中有数。锥处囊中,终会脱颖而出,又何需靠一纸皇榜、长街夸官来炫耀于世?”
张居正更是惭愧得无以复加,又跪在了地上:“臣不能体察圣心,恳请皇上治臣之罪”
朱厚熜面色缓和了下来,笑道:“呵呵,有道是寒窗十载无人识,一举名动天下知,你们这些莘莘学子苦打苦熬这么多年,先生的手板子都不晓得挨了多少,不就是盼望着金榜题名的那一天吗?你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又何罪之有啊!不过,说到应制科,你倒是提醒了朕,有两个人却是一定要应的,但他们未必肯应,就需要你当说客了。他们是谁,朕不说你也知道。”
张居正当然知道皇上说的是谁,不过,他面露难色:“回皇上,微臣与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已无来往,说服他们应试制科一事,臣恐有辱圣望”
“个中原由朕也略知一二,本不想说你,但今日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朕就不妨说说朕的看法。”朱厚熜一字一顿地说:“你张居正不是个男人!”
张居正闻言如天雷轰顶,忙俯身叩头在地,嗫嚅着说:“微臣微臣”又是惶恐又是惊惧,一时竟想不出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无可辩白了吧?那个柳婉娘虽说是个烟花女子,对你张居正却是有情有义,冒着死生之险逃出南都,千里迢迢来投奔于你,你为何拒而不纳,以至于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与你割袍断义;更害得兰心慧质、又正当青春年华的柳婉娘弃尘出世,青灯古佛,终老一生?”
原来,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潜行渡江,向朝廷投送益王朱厚烨的求救血书之时,带出来的三名**正是在南都与他们交情匪浅的秦淮名妓王翠翘和柳媚娘、柳婉娘姐妹二人。张居正和柳婉娘两人在南都一见钟情,并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卿卿我我,柔情蜜意。在耳鬓厮磨欢娱之后的枕上,柳婉娘曾真心地表白过非君不嫁的心愿;张居正也曾许下了迎她入门的誓言。不用说,柳婉娘是奔着张居正而来的。
可是,其时张居正已蒙浩荡天恩,不但被赦免了从逆之罪,还得以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更被皇上钦点在御前侍奉笔墨,成为人人瞩目的天子近臣、官场新贵,日后前程更不可限量。在这种情况下,纳一个烟花女子为妾就不免有了几分顾虑。而且,最关键的还不只如此,而是因为事涉逆案要员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
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虽也被皇上赦免了从逆之罪,不在钦定逆案之中,但朱厚熜准许他们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的动议却在朝堂之上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许多部院大僚,言官词臣纷纷上疏抗谏,甚至内阁四大阁员也联名呈上奏疏反对那两个不遵礼法目无君父,先是煽动举子罢考,继而又附逆为祸的青年士子入翰林院那样的清贵衙门,闹得朱厚熜招架不住,不得不收回初衷,将两人安排在国子监当监生。朱厚熜的这一番好意非但没有为何、初二人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使他们声名狼籍,成为朝野内外人人喊打的老鼠。内阁学士、翰林院掌院徐阶就拿出上宪和师傅的双重身份,严令张居正不得再与他们这两个“逆党余孽”来往。因柳婉娘的姐姐柳媚娘已被何心隐纳为侧室,张居正纳柳婉娘为妾之事就更不可能了。
满心的希冀成了泡影,柳婉娘心灰意冷之下,铰去满头青丝,在京城里的一个尼姑庵里出了家;而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对张居正之薄情也是义愤填膺,主动与之断绝了一切往来。
这些事,自然逃不过遍布京师的厂卫暗探的耳目,朱厚熜也是了如指掌,可他也知道自己好心办了错事,才造成了这一对才子佳人不能喜接连理的悲剧。因此,在诘问了张居正之后,他长叹一声,说:“起来吧!其实朕才是始作俑者,本不该这么说你的”
皇上说的如此恳切,张居正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罪臣失德无行,所犯下的风流孽债,岂敢委过于皇上”
朱厚熜越发自责起来:“朕又怎能没有过错?从远里说,朕若不开新政,当不会引起江南叛乱这样的奇惨祸变,你和柳婉娘好端端的一对璧人,就不会受那颠沛流离的失散之苦;往近里说,朕若不提说要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入翰林院庶吉士,将他二人置于风口浪尖之上,你也不必顾虑那些官场诘难、士林非议。”
张居正一面拼命叩头,一面不顾礼仪地反驳道:“不,不,不!罪臣万死不敢欺君!罪臣与婉娘之事,乃是因有同乡好事之人去信江陵,将之告知家严家慈。家严家慈不胜震怒,来信切责罪臣意图纳妓为妾,辱没家风,玷污族名,并声言罪臣若不悬崖勒马,则生不许归家,死不许入茔”
朱厚熜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叹:“唉,令尊令堂也是畏惧人言吧!人言可畏,古往今来,多少悲剧由之而生,非但许多有情人难成眷属,更有甚者会贻误家国大事。比如北宋名相司马光主修资治通鉴,治通古事而资当世之鉴,其任何其之重。司马光原本孜孜以求精准确凿,斧正笔削,一丝不苟,因而进展较为缓慢,便有好事者攻讦他贪图朝廷给予编撰之人的那么一点饭食钱。司马光畏惧人言,匆匆编完此书交差了事,以致资治通鉴五代史繁冗杂乱,不免有瑕而掩瑜的遗憾。反观与他同朝为相的王安石,辅佐神宗推行熙丰变法,称‘天命不足恤,人言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是何等掷地有声的豪迈之语;又是何等雄姿英发的冲天豪情”
王安石变法,在北宋当时便引起了激烈的争论,甚至可以说既不能容于官僚士大夫,又不能见恕于市井升斗小民,当意志刚强、好立功业的宋神宗一死,新法便人亡政息。宋南渡之后,王安石被视为北宋灭亡的罪魁祸首,受到直至今世今日的士人学子的口诛笔伐,他所说的那“天命不足恤,人言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的三句话,更盖棺定论成为他祸国乱政的一大罪状,在一贯标榜“敬天法祖”的明朝,也被批倒批臭再踩上一万只脚。但是,皇上厉行新政,也正是如王安石一般不恤天命、不畏人言,更将祖宗成法废弛了许多,所以,张居正听皇上赞叹王安石那一副“恨吾生也晚,不得见于先生”的口气,也丝毫不觉得奇怪,不过,皇上由男女私情入手,转而论及治国理政之道,其间包含着何等的殷切期许,聪慧如张居正者,还是能感悟的到的。
张居正猜想的一点也没有错,其实朱厚熜确实不想干涉他的私生活,不过是借题发挥,点拨他这个一直被自己看好并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而已。见他已止住悲声,若有所思的样子,朱厚熜深感欣慰,便说:“朕送你一句话,是真名士自风流,惟大英雄能本色!大丈夫处世,无论居家宜室,还是治国理政,只要不违天理良心、国法律令,认定之事就大胆去做,虽百转千回而不悔,方能成就一番功业!”
这就更是对自己寄予了深切厚望了,张居正深深地叩头下去:“微臣谨领圣谕。”
“口说无凭,朕还要看你行动!”朱厚熜说:“作为考验,就由你上门去劝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应试制科,你们都是卓有才干之人,日后都要为朝廷所大用,朕希望你们修好如初,携手为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尽一份心力。”
第二十章貌离神合()
钱粮胡同的一处宅院门外,张居正毫不犹豫地叩响了门环。
“敢问哪位贵客光降?”门里响起了初幼嘉的声音,带着厚重的江陵口音。
同在异乡身是客,听到这样的乡音无比亲切,但昔日几乎形影不离的同窗好友,如今都在京城,却已经近一年未曾谋面,令张居正心中却又十分难受,一时竟忘了应声。
门内的初幼嘉又问了一声:“敢问哪位贵客光降?”
张居正这才平抑了激动的情绪,扬声说:“子美兄,是愚弟。”
“哦?是太岳?”初幼嘉先是叫了一声,声音之中有压抑不住的欣喜,随即却又提高了声调,冷冷地说:“对不住,学生并不认识你,贵驾请回吧!”
张居正也提高了声调:“子美兄,愚弟是奉旨来的。”
话音刚落,不远的巷道拐角处,一个身影倏地一闪,不见了。张居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讥讽之笑。
“咯吱”一声,房门打开了,初幼嘉跪在了大门口:“国子监监生初幼嘉恭请圣安。”
张居正忙说:“子美兄快快请起,愚弟虽是奉旨而来,却没有旨意要给你。”
初幼嘉左右看看,并无闲人窥视,飞快地低声说:“快进去,柱乾兄也在。”
兴许是听到了门上的声音,何心隐也迎了出来,神色有些慌张,见初幼嘉已经将大门紧闭,这才缓和了面容,却仍低声抱怨张居正说:“不是说了再不往来吗?怎么还要往这里跑?光天化日之下,竟不怕被厂卫的那帮狗腿子发现?”
张居正得意地说:“柱乾兄,愚弟可是奉旨来的,谁敢干涉!”接着,他关切地问道:“许久未曾拜望,两位兄台一切可好?”
何心隐忙摆手阻止了他:“快进去说话。”
原来,张居正与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虽说表面上已经割袍断义,再不往来,其实却并非如此。三人因政见不同,自徐州分道扬镳,但那番夙夜长谈之时曾立誓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