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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名?”朱厚熜苦笑一声:“你以为你主子还有什么圣名可言吗?先是大礼仪之争,满朝文武跟你主子闹了十多年;再有那那宫变,这倒还是要谢你处置及时得当,总算没让外官百姓知道你主子那样的丑事!这才消停了一两年,就为着你主子要做中兴之主,向那些儒生士子收了几两银子几斗米为国家所用,就闹出了个亘古未有的举子罢考事件,这下莫说是你,任谁也压不住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日后无论是给你主子修实录,还是修史,少不得都要给你主子记上一笔。唉,你主子如今算是明白了,自个就是一个混蛋嘉靖的命,尧舜之君的好名声也落不到你主子头上!好在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你主子还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朱厚熜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这才发现吕芳早已是泪流满面,不禁长叹一声:“你这人,要让朕说多少次也能改改你那臭毛病?堂堂大明内相,动不动就哭鼻抹泪的,成什么样子!”
“主子”吕芳哽咽着说:“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是奴婢没有替主子看好这个家”
见吕芳又动了真感情,朱厚熜忙开玩笑说:“越发说起昏话来了!尽管朕确是把宫里宫外一大半的家都交给你当着,但你也不必说了出来。这种话若是记在朕的实录上,后人少不得要骂朕‘置内阁如虚设,以家奴治天下’,你主子优游倦政的昏君之名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吕芳固执地说:“是奴婢的差事没有办好!主子将东厂和镇抚司都交给奴婢,奴婢也没有能尽心王事,其罪之大,已不可以昏聩名之。那陆树德原本是翰林院的编修,去年便有借弹劾户部马部堂为名,行诽谤君父攻讦新政之实的言行,手本都已写好,他的座师陈以勤携去找夏阁老讨主意,夏阁老看过之后,好说歹说劝阻了,还许了将他外放知府。后来吏部确实按着夏阁老的意思擢升他为正五品延安知府,他却再三再四推辞,内阁准其所请,着吏部将其降了一级升任修撰。自从举子罢考之后这十几日里,他也很不寻常,虽说没有与他人串联商议,却将老母和妻子送回了原籍。这些情状都明明白白记载在厂卫的仿单上,奴婢当时看了也没有留心,更没有想到他要做这等非人臣所敢为之事!”
“唉!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朕说过,厂卫特务也不是万能的,你们谁也不会读心术。你既说了他未与他人串联商议,怕是除那陆树德本人之外,任谁也不晓得他要做这等事情。”
“主子体谅奴婢,奴婢却不能不想法子来弥补过失,否则奴婢就真是不中用了。”吕芳说:“无论如何,奴婢认为且不能这样轻易饶过他!一个修撰闹腾倒没什么,奴婢怕这只是一个开端,一个讯号,那些对新政素怀不满的官员,还有那些对皇上素怀不满的宗室勋贵,他们早就在等着这个机会要向主子发难了。主子若是稍做退让,他们便会步步紧逼,局势就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非但新政再也无法顺利推行,怕是怕是”吕芳想了一会儿,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说辞来表达自己的担忧:“怕是更有人生出那不臣之心,窥测天位”
听吕芳分析的后果可能有这么严重,朱厚熜也慌了神,忙说:“朕也不是贪栈皇位,与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安泰比起来,朕个人的进退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新政若是不能顺利推行,我大明便中兴无望,旦夕之间便有亡国之祸啊!”
吕芳一点也没有觉得主子的表白虚伪矫情,点点头说:“主子心中装着九州万方,肩上担着江山社稷,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亿兆生民都要主子呵护着。”他伤感地叹息着说:“离九霄而应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吕芳突然转出了这两句文倒让朱厚熜听不明白了,他也不跟自己的大伴装假,直接问:“大伴,你这两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回主子,奴婢是伤感于主子的无奈?”
“无奈?”朱厚熜更不明白了:“怎么是无奈?”
“主子本是神仙,奉上天之命降临凡间来做万民之仆。依奴婢一点私念,谁不愿意做神仙也愿意做凡人?谁不愿意在天上享清福却愿意到凡间来给万民为仆?这岂不是无奈么?”
有这样贴心贴肝的奴婢,把奉承的话说的这样不露痕迹,让人听了无比的舒坦,朱厚熜龙颜大悦,感慨地说:“好好好!这种发自肺腑的话,非是与朕同心同德的大伴也断然说不出来!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若不是念着祖宗万世基业不能葬送在朕这不肖子孙的手里,朕何苦要与全天下的宗室勋贵官员士林作对啊!”
吕芳在他的面前却不敢有一丝欺瞒半点谎言,老老实实地说:“回主子,此话非是奴婢自己想的,而是严嵩当年给主子进献的敬天修醮的青词中的话,奴婢觉得说的好,就留心把它记了下来。”
“哦,是严嵩啊”朱厚熜沉吟着说:“他一个翰林出身的阁老,有这等文采倒不奇怪,其实朕当时也是考虑不周,论说起来他还是有才的算了,他在士林清流中名声可不大好,时下士林正在跟朕闹别扭,也不好再生事端,还是让他继续抄书吧!”
“主子虑的是!”
朱厚熜说:“你方才说不能这么纵容那陆树德,免得被那些对新政不满的人误以为朕软弱可欺,这话说的都在理,可是那些举子那样闹腾,朕都不追究他们的罪过,如今却要惩处上疏谏言的人,似乎有些不太好办”
“回主子,这事还不能明着处置,那陆树德不经过通政使司,自个跑到禁门来递奏疏,可见还算是个存了良知,谨守人臣之道的人。”
“那你为何却说不能饶过他?”
“回主子,无论如何他詈骂君父便是犯了不赦之罪,而且能在禁门之外脱了官服上疏,可见他已铁了心要劝谏主子废弛新政。新政关乎我大明中兴伟业,主子自然不会以他一个狂生之言就改弦更辙,奴婢担心他还会做出更匪夷所思之事,于主子的圣名更为不利。”
“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史官,手里连根针都没有,想必不会有那谋逆轼君的念头”朱厚熜突然紧张地说:“你是说尸谏?”
吕芳点点头:“主子睿智。”
朱厚熜吓了一大跳,脑海之中立刻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场景:庄严肃穆的金銮殿上,他高高坐在御座上,满朝文武凛然俯拜在自己的脚下,正在享受着这种君临天下的快感之时,突然有一个年轻官员冲了出来,高喊着:“请吾皇顺应民心,废弛新政!”然后一头撞在蟠龙柱或者御阶上,鲜血、脑浆迸流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往下想了。
只是这一幕怎么这么熟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发生过的?商纣王时期的比干?隋炀帝时期的那个谁谁谁?
天啊!原来自己会被历史扫到他们那一堆人之中!
唉,原本还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混蛋,现在看来或许“禽兽”都不足以形容自己,后世之人肯定会将“禽兽不如”四个字毫不吝啬地送给自己!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吕芳见主子的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忙拧了一块帕子递给主子。朱厚熜机械地接过来,胡乱在头上抹了一把,将帕子扔在了御案上,说:“大伴,若是那样,你主子就让天下人骂死了!绝对不能让那个狂生做出那种震惊天下之事!快,快令镇抚司的人将他抓、抓起来,不要让他跑了!”
“主子不必担心,他跑不了也不会跑。”
“为何不会跑?”
“他既然已经遣散了家人,又将官服脱掉扔在了禁门之外,可见已抱定必死之心,奴婢这才料定他不会跑。”
“哦。”朱厚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有没有备下一口棺材?”
“棺材?”吕芳疑惑地说:“奴婢愚钝,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朱厚熜长出了一口气:“朕还以为我大明又要出一个海瑞呢!”
吕芳更加疑惑不解:“海瑞?主子可说的是那海南来的举子,如今在国子监当监生的海瑞?”
朱厚熜回过神来,自嘲地一笑:“朕如今方寸大乱,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就当没听见好了。”
见到主子被一个臣子搅成这个样子,竟然胡言乱语起来,吕芳心里更加难受,便忍不住将自己来东暖阁的路上想的一个主意献给了主子。由于此计实在太过阴损,有伤阴鸷,他原本还一直在犹豫之中,但为了大明江山,更为了眼前这个宵衣旰食勤政克己却不为臣下所理解的主子,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朱厚熜也吓了一跳:“不必这么狠吧?人臣以正道事君,君父也该呵护臣下,这样做岂不要至那陆树德于死地?着镇抚司将他打入诏狱,关个三年五载,待新政收到成效,我大明国力强盛,百姓富庶安乐,他自然也就明白朕今日的一片苦心了。”
“回主子,他以那等非人臣所敢言之辞詈骂君父,又将官服弃之于禁门之外,如此亵渎国家名器,已是犯下了不赦之罪。”
朱厚熜还是于心不忍:“即便要让他死,也不必那样做啊!这让他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嘛!”
吕芳苦口婆心地劝主子说:“一个陆树德死不死的也没什么打紧,主子仁德宽厚,要法外施恩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奴婢担心,此事若以常法处置,还是未能平息朝臣攻讦新政的风波,必还有人再生出事端,搅了朝局;更有一些居心叵测的宗室勋贵还会乱了主子的江山。以奴婢看来,那陆树德一人之荣辱死生,与我大明中兴伟业相比,孰与轻重!”
“唉,动辄以国家的名义剥夺他人的性命,你这是要你主子当罗伯斯庀尔啊!你主子原本只想改良,可没想着要革命”朱厚熜见吕芳脸上又写满了疑惑的表情,忙解释说:“朕还是在自说自话,你不必理会。此事唉!此事就依你吧”他想了想,又说:“真真可惜了,这个陆树德既为探花,学问自是好的,一笔字也写的风骨不俗这样吧,麻烦你吕大伴亲自去他家一趟,能劝他收回奏疏自是最好。本该朕亲自去的,再靠朕的这张脸来讨个情,可宫门已经落锁,朕要出行动静太大,反而欲盖弥彰了。”
“主子如天之仁,奴才自是领会的。”吕芳叩头说:“奴婢以为,所谓芝兰当道,不得不除,主子也不必过于伤感。”
吕芳领命走了之后,朱厚熜摇摇头叹息着说:“芝兰当道,不得不除为这个新政,朕还要除掉多少当道的芝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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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舍生取义()
夜已经深了,守卫禁门的士兵也杵着长枪打起了瞌睡。正昏昏将欲睡去,却听到旁边的小门“咯吱”响了一声,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正看见三五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职责所系,那个“王大哥”和年轻的士兵都一起挺起了长枪,喝问一声:“什么人?”
头前的一个人低声吼道:“瞎嚷嚷什么,干好你们的差使!”
两人刚要分辩,就看到当值的太监不住地给他们使眼色,将已经到嘴边上的话又咽了回去。
当值太监虽说是个生面孔,但两位御林军士卒从他今晚与那个大闹禁门的疯子交手时可以看出来,他尽管职位不低,却是个没用的主,根本无法与提刑司那些如狼似虎一身杀气的公公相比,因此也就不怕他,反而笑着说:“公公,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这个时辰要出宫?”
当值的太监、尚膳监管事牌子孟冲声音颤抖着说:“不不晓得”
经过这么一折腾,两个士卒睡意全无,饶有兴味地说:“这个季节还穿着兜头的斗篷,鬼鬼祟祟的,八成不是什么好东西”
孟冲吓得都要哭出来了,连忙拱手说:“两位小哥别再说了。你们忘了咱家方才说什么了?今晚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不要说出去,这可是镇抚司传下来的话,两位小哥要体惜自家的性命,也给咱家留条活路啊!咱家今天第一次在禁门当值,遇到两位小哥也是缘分,待下了值咱家请两位小哥喝酒。”
那个“王大哥”是京城里的混混更是禁军里的兵痞,见这个公公甚好说话,也就更起劲地打趣他说:“虽说有酒无菜,不是慢待,但我哥俩站这一晚上的岗,早就饿的前心贴后背了,空腹喝酒可是易醉,倒让你省了酒钱了。”
孟冲怎能不明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