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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上所有的大臣们都发懵了,严嵩更是懵得不能再懵,一时间竟然没有及时回答皇上的垂询,这在他为官几十年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
和所有朝臣一样,严嵩其实对所奏之事也并无准备,但宦海浮沉几十年,早就练成了一颗剔透玲珑心,加之此前凭借着写的一手好青词,得到了朱厚熜的宠信,在两个月前以礼部尚书的身份跻身武英殿,入值文渊阁,成为民间俗称的宰相之一,自然要比一般人更会揣摩圣意。他认为皇上罢朝两年,今日突然又一时兴起要上朝,若是没有人凑趣汇报政务岂不扫兴?但是,要汇报什么倒是要颇费一番思量了,东边水涝西边大旱肯定不能说,北边鞑靼犯境南边倭寇劫掠更不能说,一来不干他礼部什么事,他也懒得管;二来说这样的事情简直是在给兴头上的皇上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这无异于自寻死路。恰好前日内阁收到山东临清知府王山的奏疏,向朝廷汇报了这么一件祥瑞之事,这正是皇上最爱听的好消息,他自然要抢先向皇上奏报。
其实皇上或许不知道,朝臣却是心知肚明——王山是严嵩的门生,他奏报的祥瑞不用说肯定是出自严嵩授意,皇上一高兴,说不得就要给王山加官进爵,连带严嵩这个恩师也颜面有光,甚至可能得点彩头,加上二十石禄米什么的。
可是,今天的皇帝是怎么啦?面对这样平日求之不得的祥瑞,竟然一点也不高兴,反倒说出了那样冠冕堂皇的话。国朝几位先帝的实录他不知道读过多少遍,好象还只有明成祖永乐皇帝朱棣面对祥瑞是这样冷静的态度,眼前的这个嘉靖皇帝虽然是永乐皇帝的子孙后代,但根本就没有遗传他那样聪明睿智的基因,可今天偏偏又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以阿谀奉承“享誉”史册的大奸臣都是这样不肯迎合自己的想法,朱厚熜更加不自信了,又重复了一遍:“严爱卿以为然否?”
严嵩回过神来,心里大骂自己愚钝:皇上就是朝臣的风向标,此刻风向标已经转了180度,自己要是还停留原地不跟着转,那官也就当到头了!他赶紧跪俯在地上,“皇上圣明天纵”之类的话不住地往外说。当年他就是大才子,历经宦海浮沉,加之为皇上炮制青词的强化训练,如今溜须拍马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一大段话里竟然没有重复使用一个词,写在纸上俨然是一篇四六对仗的华美歌赋,连早对他起了警惕之心的朱厚熜也不禁有些陶陶然了。
正在陶醉之中,眼前突然冒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耳边大喝了一声:“嘉靖嘉靖,家家皆净;天下人不值陛下已久矣!”,朱厚熜打了个寒噤,立刻清醒了,再看看许多朝臣一脸不屑甚至恶心的表情,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正在对自己高唱赞歌的严嵩:“严爱卿若无他事,还请平身入班。”
那么大的一个马屁拍过去,却拍到了马胯上,反被皇上以冠冕堂皇的话教训了几句;赶紧说的这么多奉承话来弥补过失,皇上竟然连一句宽慰暖心的话也没有说,严嵩心里一凉:看来圣眷衰了!
经过这么一番君臣奏对,朱厚熜找到了一点九五之尊的感觉,但他也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便说:“诸卿家若还有他事,可具本上奏,着内阁拟票呈上。”
话音刚落,一直替主子捏了一把汗的吕芳赶紧对着御阶之下垂手站着的满朝文武喊道:“退朝!”
满朝文武再次跪俯在地上:“恭送陛下回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看着金銮殿侧门外的那副八人抬的乘舆和十几个手捧罗伞华盖的黄门内侍,眉头微皱,对身后的吕芳说:“左右不过几步路,为何不走着回去?却要前呼后拥搞出这般排场!”
“回主子的话,主子乃是天子之体,怎能轻动玉趾?”吕芳躬身答道:“奴婢愚钝,未曾料到主子今日要上朝,适才未备好仪仗乘舆,是奴婢失职,若再劳烦主子走着回宫,那奴婢就该到镇抚司自领廷杖了。”
“如此说来,朕连在这紫禁城里走路的权力都没有了么?”朱厚熜笑着说:“没事朕就走两步给你看看。”
吕芳刚想说什么,朱厚熜又低声说:“让他们都回去,朕还有体己话要与你说。”
体己话什么时候说不可以啊!偏偏要在下朝这几步路的时候说!在宫里闹出这等花样,传到别人耳朵里,没人敢说你当主子的不是,却要说奴婢当差当老了的人如今也糊涂了,对差事也越发不上心了!吕芳心中叫苦,却是没有办法,只能对那帮一直候在大殿门外的黄门内侍说:“主子仁德,你们都散了吧。”
身旁其他人一走,朱厚熜兴奋不已地对吕芳说:“朕这皇上当得如何?朝堂之上没说错话吧?”
吕芳浑身一震,怔怔地看着主子,泪水不禁又一次盈满了眼眶:“主子主子,你都想起来了?”
朱厚熜吓了一哆嗦:“想起什么了?”
“二十一年前,主子刚入继大统,第一日下了早朝,也是这般问奴婢的”吕芳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二十一年了二十一年了啊主子”
不会吧?随口一说都能蒙对,朕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啊!朱厚熜趁吕芳抹眼泪的当儿,偷偷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很正经地对吕芳说:“当年你当着何差?”
吕芳抹了一把眼泪:“回主子的话,当年奴婢刚刚跟着主子从安陆到京师,在宫中并无职份,主子抬爱,着奴婢随堂伺候”
“这么说,你已经跟着朕上了二十一年的朝了?哦,这两年朕优游怠废,将朝廷大小事务尽交予你和内阁处置,你为政经验更是丰富,”朱厚熜厚着脸皮说:“朕如今与二十一年前一般,什么都不懂,你便当朕是那刚刚登基即位的天子,你这为政二十一年的老臣自然要悉心教着朕才是。”
吕芳哪里受得起主子这样的话,赶紧说:“奴婢奴婢不敢”
朱厚熜目光灼灼地盯着吕芳,却叹了口气说:“唉!朕往昔记忆虽已失去,但好些个事却是印在朕心上刻在朕骨头里的,只要还有三寸气在,朕便无时敢忘!你晓得么?朕虽然不记得你的名字,却始终记得你是朕最亲近的人,自小朕便离不开你,旁地不说,便是朕御极二十一年来,你替朕挡了多少风雨?眼下朕遭此大厄,能倚重的也只有你这大伴了”
吕芳感动的一塌糊涂,哭着说:“主子如此待奴婢,奴婢若有一点对不住主子的,就枉披了这张人皮了,就就让老天爷雷殛了奴婢这个畜生!”
朱厚熜拍拍吕芳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看着主子孤单而又落寞的背影,吕芳更是心酸,赶紧趋前两步,紧紧跟在朱厚熜的身后。同时,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此生再也不离主子半步了。
第十章餐具()
回到乾清宫,吕芳一边伺候着朱厚熜更换常服,一边吩咐黄锦备膳。黄锦知道主子没有用早点,早就着尚膳监预备着了,还没等朱厚熜换好衣服,一桌茶点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折腾了一早上,朱厚熜早已饥肠辘辘,看着桌上琳琅满目好几十样的精致宫点,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随手就拈了一块枣泥糕扔在嘴里。
伺候皇上用膳的黄锦和尚膳监管事牌子石义当时就傻眼了,一直在御膳房从事技术性工作的石义没有黄锦那么有心计,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杀头的大罪,赶紧跪下来不停地叩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朱厚熜嘴里包着点心,一边咀嚼着一边呜哝着说:“大清早死啊死的,也不积点口德!”说着,他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喷着点心渣子说:“朕也是人,这么早起来上朝,早就饿了,吃你一块点心你还要取笑朕”
石义更加害怕了,疯狂地用头重重撞击着地板砖,可能是撞傻了,只知道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即便不知道主子象是换了个人一样有了仁君圣主之相,吕芳也是宫里有名的活菩萨,以往不知道从暴戾的嘉靖皇帝手中救下了多少因一言一事不合上意被责令处罚的内侍宫女,此刻更是不能不说话了:“蠢奴婢,主子又未说要惩处你!还不快给主子盛碗粥来!”
能在数万内侍中脱颖而出,爬到内宫二十四衙门中排名还在前十位的尚膳监管事牌子这样的高位,石义虽然没有机心,但也并不是一个弱智,当即就明白主子万岁爷今日心情很好,没有追究自己君前失仪的意思,赶紧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谢主子恩典!”爬起来盛了一碗加了蜜枣枸杞的二米粥,双手奉上。
狼吞虎咽的朱厚熜早就被糕点给噎住了,这碗不温不火恰倒好处的二米粥简直如同久旱之后的甘霖玉露一般,他接过来“咕嘟咕嘟”一口喝干,满意地吧唧着嘴说:“好奴才,这差当的越发上心了”
朱厚熜很不好意思地半扭过身子,放下了那只碗,对侍立在侧的石义说:“给朕换一碗。”
石义觉得很奇怪,主子一向注重养生之道,对有壮阳功效的蜜枣枸杞情有独钟,每日早膳总要喝上两碗,怎地今日却要换别样?但人家是主子,这几十样粥羹点心全不满意,让自己重做都由得人家,只能躬身说:“主子要进些什么?不若奴婢给主子盛碗牛乳?”
在那个时代,野蛮老婆早上贪睡,总是让朱厚熜面包就牛奶,他早就练得跟洋人一般,知道石义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索性也就将错就错,只要能换碗别刺激自己在这些太监们面前出丑就行,就点了点头。
你们这些没根的奴才是诚心的吧!蹬鼻子就上脸还真要看朕的笑话啊!朱厚熜沉下脸来,把碗重重地顿在桌子上:“再给我换一碗。”
石义进宫快三十年了,伺候嘉靖皇帝也有二十一年了,今天觉得这位主子万岁爷怎么这么难伺候,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却也只能赔着小心说:“要不,奴婢给主子换一碗莲子雪花羹?”
其实他也并不是一点机心都没有,小心眼还是有的,每次伺候嘉靖皇帝用膳,他都亲自传送,侍立在侧,看主子吃什么菜,不吃什么菜,什么菜只夹了一筷子,什么菜一连吃了好几口,他都默记在心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就摸清楚了主子的口味,每次上膳,咸淡酸甜都恰到好处,嘉靖皇帝吃的很有胃口,过不多时就要夸他两句。有了这等本事,他在内廷的地位除了象吕芳、黄锦、陈洪等三五个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当道贵铛外,几乎无人可及,便是内廷第一号人物、司礼监掌印吕芳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道一声:“石公公。”
可是今天,面对着这样挑剔的主子,他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危机感,难道发生了那等非人臣奴才们敢想敢言之事,主子万岁爷的口味也变了么?
正在想着,就听到主子万岁爷说:“还是那粥,给朕换只碗。”
“换碗?”石义抻着脖子看看朱厚熜面前的两只碗,迷惑不解地问:“奴婢愚钝,敢问主子一声,要只什么样的碗?”
朱厚熜指着碗上的春宫画,生气地说:“你看看这碗上这么多不干净的东西,叫朕如何吃得下饭?”
啊!主子竟然说自己连碗都没有洗干净就上膳了?这怎么可能啊!每只碗都用清水洗了十八遍,再用滚水烫了十八遍,一百两一匹的松江府上等棉布绞成的新抹布又抹了十八遍,碗底碗面都能照得出人影,怎么会不干净?肯定是主子的口味变了,要找借口赶自己走!天大的祸事真的来了!石义觉得整个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不禁身子一软倒了下来。
啊!你这个狗奴才,果然是诚心要让朕出丑啊!朱厚熜轻轻地踢了石义一脚:“滚起来,给朕拿只干净的碗来,朕还没有吃饱呢!”
石义连吓带委屈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只知道拼命地叩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寝宫里响起朱厚熜愤懑的喊声:“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在朕的肩上担着,天天不等天亮就要上朝,想安安稳稳顺顺当当吃顿早点都不可以吗?朕让你给换一只干净一点的碗来,难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主子如此激动,吕芳和黄锦赶紧象石义一样跪俯在了地上,不敢说话。
这个时候,吕芳心里隐隐产生了一个猜测,但这个猜测实在太匪夷所思,几乎是刚闪出他的脑细胞,就被他直接给格式化了。
吕芳和黄锦可以装聋作哑,但石义不行,如果主子一口咬定自己上膳的碗不干净,将自己赶到御马苑喂马都是轻的,肯定要直接命人将自己活活打杀。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哭着说:“主子,每只碗奴婢都着人洗了几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