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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单也只好作罢,打算放弃让儿子识字,专门骑马弄剑,做一武夫即可,但他的女儿田葭却不同意。
当时不过十四岁的她口齿伶俐,对田单说道:“古人云,八岁入小学,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礼,二曰乐,三曰射,四曰御,五曰书,六曰数。”
“女儿觉得君子六艺里最重要的,莫过于书:识字、会意、行文,此乃君子立世之本,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宝。倘若弟一字不识,日后就算继承夜邑做了封君,也必定会被人蒙蔽,连自己食邑府邸的税赋、上计都弄不清楚,哪能管得好万户大城?”
“就算是在军中为将军,遇上国君送来的符节书信,还得靠别人帮自己念出来,事关机密,难免会旁生枝节。敢问父亲,你当年若是不识一字,能在临淄市掾立足否?能守住即墨,以书信妙计骗的燕王和骑劫上当否?”
田单被说动了,但依然认为自家儿子生的病是“天意”,恐怕无法医治。
田葭却有自己的一番道理:“母亲还在世时,常与我说起当年的事,父亲困于即墨时,也常有人对父亲说,齐王无道,致使临淄沦陷,乐毅攻齐,呼吸间下齐七十馀城,故而齐国灭亡是天意。然而父亲却不听,依仗孤城一座,敝卒七千,偏偏逆天而为。如今弟的所谓病症,难道比当年即墨的情形更难救么?父亲没有试到最后,岂可轻言放弃?”
田单终于同意了,田葭便请父亲将弟弟的教育交给自己,每天都让他学四个时辰,必须认五个字,不学会就不许去舞弄他喜爱的剑和弓矢。于是慢慢地,田虎竟真的开始能识字了,两年年过去了,已能认出千余字,跟正常的贵族少年无甚区别。
这件事被临淄人传为奇谈,至于安平君之女为何如此博学有见识,恐怕跟早早过世的安平君夫人有关系……
所以田虎对已经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姐姐十分信服,大傻个立刻乖乖坐回榻上。
“吾等方才学到《豳风·七月》了。这诗说的是周初的农事,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酒!“
然而田虎却只听到一个酒字,眼睛又直了,神游天外,想着那隔壁质子府传来的酒味。
田葭见弟弟这般摸样,叹了口气,将竹简一推,也不说了,只是对他说道:“弟,你已十四,也该懂一些事了,我今日便说一个跟酒有关的故事与你听,此事,我还是从学宫内的小说家处听来的……”
“好!”一听姐姐要说故事,田虎立刻就打起了精神,也不瞌睡了。
田葭好听的声音侃侃道来:“当年,魏国国力强盛,几乎称霸天下,诸侯无不畏惧臣服。有一年,魏惠王在范台宴请诸侯,当大家喝得高兴时,魏王请鲁国的鲁共公举杯祝酒。鲁共公站起来,离开座位,没有饮酒,却说了一番话。”
“鲁共公说,从前,帝舜的女儿叫仪狄,她发明了酿酒,奉送给禹,禹喝了觉得很甘美,却因此疏远了仪狄……”
田虎愣愣地说道:“原来酒是这么来的?”又挠了挠脸:“谁若是奉送美酒给我,我一定会亲近他。”
田葭摇了摇头:“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夏禹才是明君,他从此戒了酒。还说:‘后世必定有因为饮酒而亡国者!’”
“说完夏禹的故事后,鲁共公又举了齐桓公贪图易牙美味,晋文公沉迷美女南威,楚庄王眷恋高台,最后却都疏远了三者。鲁共公用这三件事请,来告诫魏惠王,他酒杯里是仪狄的酒,品尝的美食嘉柔,好似易牙所烹调;陪伴左右的,是南威般的美女;宫室里前有夹林,后有兰台,是和楚庄王时一样的高台。这四件事里只要沉迷一样,就足以亡国,所以明君都疏远了它们,魏王兼有这四物,应当警惕了……”
“魏惠王终究没有听鲁共公之言,终于导致国家衰亡……”
田葭叹了口气:“如今的齐国上下,好似魏惠王,明明才复国没多少年,上到太子下到将吏,却都沉迷享乐起来,整日置酒高会,一醉通宵达旦。”
田虎虽然没怎么听懂这个故事的深意,但依然有些怯怯地说道:“阿姊教训得是,弟以后再也不贪杯了。”
田葭声音柔和了下来:“阿姊并非在恼你,而是在恼齐国的将吏、封君、公子们。”
她的怒意,来源于父亲这十多年来如同老牛般,为齐国任劳任怨,眼看鬓角白发渐生,骑马也要人帮忙才能上去了,却无人能体会他的苦心,还利用他辛劳奔波得来的和平环境,肆意享乐……
田葭站起身来,在室内慢慢踱步,愤愤不平地说道:“可怜齐国上下,唯有父亲勤勉简朴,不事酒乐,十多年前在即墨救了齐国一次,现在的齐人却像是忘了亡国之恨一般,上下如此不思进取,再有敌国大军压境,恐怕又要丢盔弃甲,难道还指望父亲救他们第二次?”
她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为父亲分忧,只能在府内发一些无用的议论,而那些大好男儿呢?飞鹰走犬,六博蹴鞠,置酒高会,整日不知道在干什么。
说到最后,田葭也不忘讽刺一下隔壁的新邻居:“还有那来齐国酿酒淫乐的赵国公子。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丰收之后酿造一些酒水,小饮无妨。但那长安君在春末夏初青黄不接的时节大肆酿酒,就有违农时了。更别说他用的还是齐国的粮食,若家家户户皆如此,这个夏天,只怕临淄内外,又要有不少人挨饿。”
想起那一日从稷下学宫回家时,路过质子府,听见的平原君与长安君叔侄约着去女闾过夜,田葭对长安君的第一印象,竟变得奇差无比,只以为他跟齐国其他公子公孙一样,是膏腴荒淫之徒。
田虎也知道阿姊因为他们过世母亲的关系,时常出入学宫,有些见识是他不能领会的,所以等她气消了些,才讷讷地说道:“那三日后的狩猎,吾等还去么?”
“去,当然要去。”
田葳恨恨地合上了竹简:“父亲乃是齐国大功臣,近年来却饱受大王猜忌,小人中伤。如今他在外领兵,你我就得参与交游,不然准保让人告诉大王、太后,说安平君的儿女眼中无人,连太子的邀请都不理会。”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一切犀利的言辞,只限于府内,只限于家人,一旦到了外面,她立刻会缄默其口,为自己披上一层伪装,与同龄少女们说说笑笑,听她们讲那些无聊的宫廷杂谈,里闾趣事,抬头看着的,却是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雄鹰……
……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质子府内,长安君也接到了一份邀请……
“太子请吾等去狩猎?”
齐宫谒者后胜道:“这是每年例行的夏苗,届时临淄公子公孙、封君子女都会到场,长安君一定要去。对了,还要带上淄水营那一百勇士,围猎时,可少不了要他们出力。”
“正好。”
明月也来者不拒,笑道:“谒者还记得那日在宫内,我与匡梁将军打的赌么?如今酒已酿好,到时便带上,狩猎完后,便就着炙肉野味,请诸位痛饮!不知猎场在哪?”
“营丘。”后胜笑道:“在姜齐的故都,营丘。”
第74章 少女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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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营丘狩猎,名义上是为远道而来的长安君接风洗尘,除了受太子邀请的齐国亲贵外,还有许多官宦之家的青年女子随自己的父、兄同行,这是一年的时光里,她们为数不多的外出机会。
作为安平君长女,哪怕父亲不在国都,田葭也不能例外,四月十二日这一天,她天未亮就起身穿好服制,让弟弟田虎带着私属武贲们在前开道,在临淄北门与宫内的大队人马汇合。
虽然只是司空见惯的北郊狩猎,但毕竟是齐国太子出面组织的,故而依然极有排场。掀开车厢的帷幕,田葭但见车马辚辚,宫人成排,怕是有数千人之多。
“阿姊,快看,那就是长安君的猎队!”
田虎眼尖,不多时便大呼小叫起来。
田葭眯着眼看过去,因为人头攒动,她根本没机会看到那长安君的队伍,只是隐隐瞧见一面赵国的白色旗帜迎风猎猎飘扬,夹杂在齐国各家里,恍如秋天满山黄色里落下的一枚雪花,但稍纵即逝,被淹没其中。
“赵氏以白帝少昊为祖,又邯郸为殷之故地,故而效仿殷人,色尚白……”默默念叨着这句话,田葭拉上了帷幕,一行人出临淄北门,直趋营丘。
营丘位于临淄东北郊二十里外,这里虽然是姜姓齐国最早的一个都城,但早已废弃,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邑。营丘小邑与临淄之间隔着营丘山,山东临淄河,地势高亢突兀,此山方圆百里被田氏圈地,当做王室狩猎的围场,故而人烟稀少,动物繁衍密集。
猎场早在三日前就由后胜安排妥当了,正是依营丘山而成,山上翠柏苍松繁盛,沿山下淄水一带的草坪上,早已搭好了无数的营帐,五彩缤纷,颇为壮观。
齐国太子建的大帐居于正中,用红黑相间的葛布织成,又用几乎全紫的丝绸帷幔包围,恰如一个奢华的小宫殿。其余各家的营帐按照等级大小围于四周,拥得紫帐如百鸟朝凤一般,田葭瞥见,那长安君的素白旗帜,便是开进了靠近紫帐的某处。
贵族女子们的营地在东南濒水一角,最为僻静安全,田葭刚到没多久,就被齐国的长公主等邀约过去了。
“安平君不在,妹妹也当多入宫来才是,王后可一直在念叨你。”
齐王与君王后长女名为田葳,她长得与君王后颇有几分相似,不但眉宇之间的那几分慈眉善目象足七八分,甚至连君王后的心思深沉也学到了一二分。
田葳虽说是长公主,其实只比田葭大两岁,两年前刚刚行过及笄礼,十八岁正是最女子最娇艳的时刻,哪怕她容貌平平,但一番精心打扮后也足以让一般男人挪不开眼睛。
因为知道长公主对自己的容貌有些自卑,天生丽质的田葭便特地不着一点妆容,不敢抢公主的风头。几年前父亲被齐王猜忌,处处遇挫,聪慧的她看在眼里,早就学会了韬光养晦。
至于齐国宫殿,虽然君王后号称“视她为己出”,还要封她为公主,但田葭却对那个地方甚是惶恐,她本性恣意而为,可一旦入了宫,坐在君王后和公主们的面前,却好似被捆了十余道绳索一般,十分不自在,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错,便会连累父亲。
除了君王后嫡出的长公主外,还有几位庶出的公主,都是十多岁上下,其中三公主田蕤性格天真烂漫,与田葭关系最好,一上来就挽着她的胳膊,与她说话,亦或是宫苑里的小鹿产仔了,又或是她从女官处得到的两只蚕宝宝结茧了……
她叽叽喳喳地说道:“女官说了,只要将蚕儿结的茧交到暴室去,织工们便能用它们,为我织出一身漂亮的深衣出来。”
田葭笑着应诺,心里却暗叹,这位公主是真不知道,她身上这件丝绸深衣,需要用到的蚕茧,怕有上百之多么?那区区两只小蚕根本不顶事,而是在她们来游猎玩耍时,无数同龄采桑女含辛茹苦养蚕抽丝剥茧得来的……
她当然不会笨到将事实说出来扫兴,与她聊了几句,便缄默地呆在一旁,听公主和陆续过来的贵女们谈天说地,同时努力抑制着自己不要打哈欠。
不多时,自矜身份的长公主便下去歇息了,但其他因齐王生病,已经许久没出临淄来游玩的公主贵女们都有些兴奋,二八年华的少女们没了长公主镇着,顿时放松了心情。
哪个少女不怀春?很快她们就把话题扯到各自的婚娶上去了。
长公主的婚事,自然是重中之重,据说近来齐王与君王后正在张罗她的婚事,但却不知道她会嫁给哪位大王、公子。她们僻居深宫,没什么见识,更不太清楚当下列国君王公子的情形,便在三公主田蕤的怂恿下,请田葭来说说看。
被公主贵女们推来攮去之下,田葭不得已,只好分析道:“燕国是绝不可能的,故而长公主所嫁,无非是楚韩赵魏秦五国。小女又听说,秦王稷年过六旬,他的太子两年前刚刚死在魏国,如今国内未立太子,就算立,太子也三四十了,长公主总不能嫁给公孙吧?故而秦不可能。”
“韩国素来弱小,又才死了国君没几年,如今韩国太后不过三十多,韩王仅有十岁,以一女子承一弱主,非齐佳偶,故而韩国也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