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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明月-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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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为质,自己与太后明言便是,何必……”

    看着明月脸上的苦笑,触龙停住了话。

    “也对,有些话,的确是长安君自己不方便说的,看来老朽啊,还是得入殿一趟。”

    无奈地摇了摇头,触龙便要继续向前走,不过却又停住了,偏过头看着明月,玩味地问道:“敢问长安君,你觉得,老朽当如何劝说太后?”

    明月故作沉思,想了一会说道:“小子觉得,应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胁之以威,授之以渔……

    这句话,本来是孔子用来形容要如何诱导学生学习的,如今反过来用在这里,却毫无违和感。

    这下,触龙是真的要对长安君刮目相待了,因为明月一语道破了他在心中筹划已久的游说之法。

    触龙点了点头,朝前走了几步,又再度停下来回头,眼中对明月满是欣赏赞叹,如是再三,才露出了一丝遗憾的笑:“真是可惜啊,若是早几年识得长安君真人,老朽兴许还能再收一位好弟子……”

第8章 鹰击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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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当触龙步入凤台正殿时,一眼就看到,赵太后已经在座上等着他了,但神情却不像缪贤说的“很高兴”,反倒是气冲冲的,一对略粗的眉毛上扬,像极了一只护雏的老母鸡,而他触龙,好似要来叼走她翼下小鸡雏的鹰隼。

    她当然能猜到触龙此刻入宫谒见所为何事。

    这明显的敌意让触龙不由咂舌,赵惠文王性格温润,这位齐国嫁过来的太后却是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倘若自己一张口就说长安君的事,她会不会不顾自己是三朝老臣,直接吐自己一脸唾沫,再让人轰出去?

    呵,自己一生英名,可不能毁在今天啊,不然可要被外面那早慧的长安君笑话死。

    于是触龙的脚步缓了下来,从殿尾到前端不到五十步,他倒是挪了好一会,等走到离赵太后仅有十步的距离时,太后揣了许久的怒气也泄得差不多了。

    面对这位路都快走不动的三朝元老,她的确发不起脾气,只好说道:“左师公请坐,今日入宫,所为何事啊?”

    触龙也不谦虚,在殿下的榻上跪坐,咳嗽许久,清了口痰,直到赵太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才拱手谢罪道:“还望太后赎罪,老臣腿脚老毛病又犯了,已不能疾走,自先王故去后,不得见太后久矣。对此,老臣虽然自责,但还是私下宽恕了自己……可又总担心太后的贵体有什么不舒适,所以思前想后,还是入宫来看望太后。”

    他眯起老眼,仔细打量赵太后:“让老臣瞧瞧……看样子,这些时日,太后可是憔悴了不少啊。”

    赵太后将头一偏,叹息道:“烦劳左师公挂念,老妇也老了,现在全靠坐在辇上,靠人抬着才能走动。”

    触龙又问赵太后:“太后每天的饮食可有减少?”

    赵太后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每日早晚喝点稀粥肉羹罢了。”

    触龙微微一笑,对太后谈起了自己的养生心得:“老臣喜稷下黄老之学,此术不但可以治国,也可以治身。《内经》有言,智者之养生也,必顺应四时的寒暑变化,不过于喜怒,节制阴阳而调和刚柔,如此,方能使病邪无从侵袭,从而延长生命,不易衰老。”

    “人到五十,五脏已衰,血气不通,其气在上,所以才会没有食欲,必须用时常的走动来疏通上下。是故,老臣近来虽也不太想吃东西,却勉强自己走走,每天走上三四里,就慢慢地有点胃口,身上也舒服多了,太后不如试试臣这个偏方吧。”

    赵太后只当这是家常话,又想起长安君也如此劝过自己,怒色稍微消解,只是无奈地说道:“多谢左师公,只是老妇做不到啊!老妇这身子,自从先王逝去后,都是靠着汤药针石撑着的……”

    太后面色戚戚,触龙不由动容:“还请太后不要太过为国事操劳,有些琐碎的事,不如交付给大王去做,这个朝堂终究还是大王的啊。”

    “老妇又何尝不知?”

    赵太后叹了口气,有时候,她也想就此丢下国事不管,只享受天伦之乐,然而丈夫去世前,亲手将赵国交给她,她岂能辜负他的信赖?再苦再难,也得咬着牙做下去,直到自己撑不住撒手黄泉,或者等不成器的赵王丹行冠成年,真正懂事……

    一提起政事,两人间的话题微微一断,触龙暗道不妙,便又拱手道:“其实老臣今日入宫,还有一事相求。老臣的儿子舒祺,年龄最小,也最不成材;而臣现下又年老体衰,私下更加疼爱他。故希望能让他递补上宫内黑衣卫士的空额,来保卫王宫。老臣今日厚着脸皮禀告太后,还望太后能允许……”

    ……

    所谓黑衣,是赵国的王宫卫士之称,多数由贵族子弟担任,这些侍卫不必跟随大将去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是比较安全的武职,而且还能伴君左右,常受提拔,是升迁的捷径。

    老触龙这是在为自己的后事考虑么?赵太后听后,有一点好笑:“左师公贵为三朝老臣,这点小小的要求,自无不可。对了,舒祺现在年龄多大了?”

    触龙笑道:“贱息今年十五岁,虽然年纪略小,但老臣希望趁还没入土前,将他托付给太后照应!”

    “十五岁……”赵太后一愣,这舒祺和她的爱子长安君同龄啊。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左师公,你们这些伟丈夫,也会疼爱小儿子么?”

    触龙不假思索地回道:“那是当然,男人爱其幼子,比妇人还厉害。”

    自触龙入殿后,赵太后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反问道:“比妇人更厉害?老妇不信。”

    因为前日就在这凤台,相邦蔺相如,大将军廉颇,平原君、马服君,这些家里也有儿子的将相封君,却丝毫没有体谅她的心情,只知道逼她忍痛割爱……

    触龙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是自然,因为在老臣看来,太后疼爱长安君的程度,还比不上对燕后的宠爱呢!”

    “左师公,你这却是错了。”

    赵太后当即摇头否认:“我对燕后的疼爱,可是远远不及长安君的……”

    想到自己乖巧孝顺,这些天来越发懂事的小儿子,赵太后就心中一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能留在身边宽慰自己的,还是儿子啊。

    “是这样么?”

    触龙却做出了十分吃惊的样子,说:“老臣一直以为,父母疼爱子女,就会为他们考虑长远。”

    “五年前,太后送燕后出嫁,登车时,竟握着住她的脚踝哭泣,这是可怜她年纪小小便要嫁到寒冷的北方。燕后去了蓟都后,太后也时常想念她,可每逢祭祀时,却必为她祝祷说:‘千万别回来!’太后这是在为她作长远打算,希望她能在燕国长长久久,地位巩固,与燕王所生子孙,一代一接代地做燕国的国君。老臣如此揣测,可是对的?”

    这是事实,赵太后点了点头:“然,左师公说的没错。”

    见太后听进去了,触龙乘机说道:“如果老臣没有记错的话,从赵襄主分晋国,赵烈侯为诸侯开始,直到武灵王为止,百年来,历代赵侯子孙被封为封君的,可还有后人继承封地爵位?”

    赵太后已经听出了些端倪,却无法否认这件事,只好说:“无有。”

    封君制度的特点,是封地和爵禄及身而止,顶多传两三代,就连赵肃侯之子,曾经权倾一时的安平君公子成,他的孙子赵穆现在也是白身,就更别提那些如过江之鲫的王族封君了,没有功劳的话,很难超过十年。

    触龙紧追不放:“不光是赵国,其他诸侯,历代国君被封君封侯的子孙,还有谁家能传三代以上,世享封地爵禄么?”

    赵太后艰难地摇了摇头:“老妇没听说过。”

    就连她最熟悉的齐国,曾经显赫一时,被称为“诸田”的齐王子嗣封君们,也如凋零的秋叶一般,陨落殆尽,贵不过三代。

    “诸侯的封君们,他们当中祸患来得早的,就降临到自己头上,如楚国的阳城君。祸患来得晚的就降临到子孙头上,封地被夺,爵禄被收。难道公子公孙的后代们就一定不肖吗?并非如此。老臣窃以为,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这些人地位高隆,俸禄丰厚,都是王室一时的宠幸溺爱,却没有相应的功勋劳绩。”

    触龙这时背也不驼了,痰了不清了,起身正色道:“现在太后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赐予他珍宝重器,看上去这是在疼爱他,可实际上却是在害他啊!一旦太后山陵崩,长安君于赵国没有尺寸之功,凭什么占有这些封地俸禄,何以在赵国立足?占有的封地爵禄越多,惹来的嫉妒也越多!所以在老臣看来,太后为长安君打算得太短了,远不如燕后……”

    至此,触龙入宫的真实目的已昭然若揭,赵太后却没有唾他,虽然和那日赵国四重臣所言如出一辙,但触龙的每句话,都是站在“为长安君长远考虑”的立场上,所以听起来不但不刺耳,反倒很有道理。

    赵太后缄默不言,她在回味触龙的话。

    过了半响,才点头道:“左师公肺腑之言,老妇知晓了,你的意思是……”

    触龙也不讳言:“如今秦燕连横,秦伐赵三城,燕国也态度暧昧,赵国很可能腹背受敌。此时此刻,赵急需外援!不如趁此机会,让长安君去齐国为质,换取赵齐合纵。等到外患消弭,长安君自然能平安归来,到时候,他便是有功于国的大功臣,受到赵人的感激和爱戴,即便太后百年,他也能在赵国安如磐石,世享封地爵禄……”

    一想到最疼爱的小儿子也不能侍奉于膝前,而要离他远去,太后捏着手里的鸾首杖,心如刀绞。

    “道理是对的,老妇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就怕,就怕明月不明白这为他长远考虑的良苦用心,去了齐国后,怪我不疼爱他啊……”

    触龙却大笑了起来:“太后啊太后,俗言道知子莫若母,你却是把长安君看轻了啊,他已不再是不懂事的膏腴孺子,而要主动为国承担责任的大丈夫了!”

    赵太后一脸迷茫:“左师公此言,何意?”

    触龙道:“不瞒太后,老臣入殿前,在外面遇上了长安君,与他有一场深谈。长安君也明白太后的难处和赵国的危局,正是他主动请老臣说服太后,让他去齐国做质子的!”

    ……

    “什么!?”这是赵太后万万没有想到的。

    说话间,却见一个身影从殿外趋行而入,正是赵太后的爱子长安君。

    在触龙鼓励的目光下,明月走到太后面前,长拜及地,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那一丝不苟的姿态,却表明了他的决心!

    赵太后不由想起前日,也是在这正殿内室,长安君便提过他愿意为自己分忧,去齐国为质,当时太后还以为儿子是一时冲动,谁料,竟不是?

    太后就这么板着脸,静静地盯着明月,良久之后,她长叹一声。

    “儿啊,你就这么想要离开为娘,想去临淄么?”

    此言一出,明月身躯一震,前世的他,在高考后斗志昂扬地要报一所外省的高校,远远离开家时,他的老父亲,也是这么叹气的啊……

    那时候的他,不懂,可现如今却已经懂了。

    前世今生的情感,在此刻汇成一线,明月抬起头,赵太后才发现他已经热泪盈眶,两行清泪从脸颊流落……

    咬着自己的嘴唇,十五岁的少年用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道:“有一句古话,叫做父母在,不远游!明月深以为然,若是可以,儿恨不得永远陪在母后身边。”

    赵太后只感觉胸口一阵阵的疼,用手抚着,又道:“你可知,此去齐国,有许多风险?”

    明月答道:“儿也知道异国他乡,哪里比得上邯郸安逸?在那里,没有母后疼爱,没有兄弟深交,连语言文字都是陌生难懂的……”

    他很清楚地认识到去做人质的凶险和未知,却还是要去,赵太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情绪交织,怒斥道:“那你为何非得要去?”

    “因为,儿想为母后减轻一些操劳和忧心。”

    “母后庇护了儿十五年,无论是夏雹冬雪,寒霜刺骨,都为儿一一挡住。但母后,岁月不饶人啊,看着母后日渐老去,鬓角多出了丝丝白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儿岂能再让母后代儿受过?岂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母后为国事操碎了心,在深夜里暗自垂泪叹息?”

    赵太后愕然,那些苦处,她都是自己咽下去,藏进名为”太后“的坚实盔甲里,从来不对人说的,明月竟然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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