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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即,吏部尚书,郑国公张昭就站了起来,颤抖着雪白的胡子,大声断喝:“竖子,岂能如此血口喷人?各部经手钱粮,都有账册,先皇在位时,每年也会派遣专人复核,不敢说每一笔进出都清清楚楚,至少其中九成九,都经得起查验!”
“是啊,做假账么,谁不会?”王全斌火气上来,才不在乎张昭的胡须是白色还是黑色,撇撇嘴,冷笑着还击,“不信咱们就核实各位的家产,谁家的田产宅院及库中所藏,如果也能进出有账,清清楚楚,并且总额低于十年俸禄之和,就当我刚才是在放屁!”
此话,比先前那句还要过分,顿时,如同滚油中落入了一滴冷水,掀起了剧烈的反应。非但绝大多数文官忍无可忍,甚至连一些武将,也都对王全斌怒目而视。
而那王全斌,却毫无自觉,继续冷笑着补充,“怎么,我说错了么,诸君谁的家产,都是清清白白而来?百姓供着尔等吃穿,供着尔等挥霍无度,先皇对尔等监守自盗,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敌当前,尔等却不思拼将一死报效国家,却仍然琢磨着如何从老百姓头上搜刮更多的钱粮,然后截留好处自肥。尔等对外卑躬屈膝,拿钱不当钱。对内则残忍凶暴,敲骨吸髓。如此一群忘恩负义之辈,国家养尔等何用?还不如喂几条狗,好歹贼人来了,也能张开嘴巴汪汪几声!”
“你,你该死!”郑国公张昭被数落得眼前阵阵发黑,手指王全斌,哆哆嗦嗦地反击,“文官屁股底下不干净,尔等就干净了。论家产之厚,谁比得上你的老上司常克功?!”
“老匹夫无耻!”作为常思的心腹和弟子,杨光义怒不可遏。一个箭步跳到张昭面前,拳头高高举起,“我师父的家财,都是放钱吃利息而来,比你等清白得多。”
“郑公,请慎言!”唯恐杨光义当着柴荣的面儿殴打大臣,犯下不恕之罪,韩重赟赶紧闪身挡在了两人之间,大声断喝。
紧跟着,原本准备最近就离开汴梁的郑子明也站了起来,将杨光义强行拉回武将行列。临回头之时,却冲着张昭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郑国公张昭这才想起来,常思的两个女婿都是谁?顿时脊背处就是一凉。赶紧收起肚子里的委屈,斟酌该如何去补救。还没等他把说辞编好,却见常思长身而起,走到柴荣的御案前,大声说道:“陛下,臣常思,在泽潞两州放贷图利,多年来,得利息数十万,除去养兵和筑城的花销,还能折银十万。今日愿将本钱和利息一并捐献于陛下,以充抵御外辱之资!”
“这”话音落下,非但张昭本人,先前跟着他一道对常思含沙射影的众文官们,也全都目瞪口呆。紧跟着,就纷纷低下了头,脸孔红得如同猴子屁股。
泽潞节度使常思有钱,会赚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常思当年以五百亲兵平定泽潞两州,以高利贷逼迫地方豪强对自己俯首帖耳的创举,也是得到了刘知远的默许,并且令很多文官表示叹服。今天张昭被王全斌挤兑狠了,情急之下去翻常思的旧账,原本做得就有些亏心。而常思毅然将高利贷的本钱和利息都交给国家的举动,更令许多人自惭形秽!
唯独瀛国公冯道,此刻依旧气定神闲。见众文官纷纷低头看地,笑了笑,朝着唐国公常思轻轻拱手,“唐公,好手段,用十万钱息和百万不可能收得上来的旧债,逼满朝文武三缄其口,这笔买卖,绝对合算。”
说罢,也不管常思如何反应,将身体又迅速转向柴荣,郑重躬身行礼,“陛下,老臣家底儿虽然没有唐公丰厚,也捐捐出良田三千顷,汴梁城内商铺十二间,连同货物,本钱,大概也能凑出十万贯上下。不做抵御外辱之资,只做收买敌国权臣之本,令其想方设法阻止各自的国主出兵,避免我大周四面受敌!”
“微臣愿捐资两万,收买敌国!”
“微臣家底单薄,愿捐资一万贯,换取我大周百姓休生养息!”
“微臣愿意捐资”
“微臣”
无论任何时候,文官的头脑都比武将灵活,纷纷跟在冯道身后,郑重表态。
捐出部分家产虽然令人肉痛,可是跟让主战派的意见占据上风比起来,这点痛楚就可以直接忽略了。况且以前太祖皇帝念旧情,不追究大伙损公肥私,新皇帝却未必有如此“雅量”。捐出部分家财换取对以往的贪污行为不予追究,这笔买卖,怎么看怎么划算!
“够了,诸位爱卿的意思,朕明白了!”事关国家生死的廷议,竟然变成了募捐大会,柴荣被气得脸色铁青。用手拍了下桌案,大声吩咐,“陈留侯何在?替朕把众爱卿刚才的捐献数额记录在案,择日将捐献收齐,充实国库!”
“臣遵命!”赵匡胤大步上前施礼,然后接过太监送上了纸笔,就开始动手“记账!”
“真收啊?”众官员肉疼地偷偷咧嘴,却没胆子当场耍赖,只好低下头,默默地盘算,自己家里那些产业可以让出,哪些地方可以挪些钱财来,以弥补今天因为一时冲动所造成的亏空。
将众人脸上的表情看在了眼里,柴荣叹了口气,将目光再度转向常思,“唐公,当年你在泽潞两地放债之举,乃是为了逼迫地方豪强们就范的权宜之计。朕听先皇不止一次说过,先皇对此事也颇为赞同。然而,事情已经过去四、五年了,泽潞两州的城防都已经整饬完毕,地方豪强们也没有力气继续残民自肥,所以,钱息朕收下,至于本金的债条,你回到任上之后,就一把火全烧了吧!”
“老臣已经将其献给了陛下,陛下说烧,老臣绝无二话!”常思早就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办,再度站起身,肃立拱手。
“唐公坐,朕绝不辜负您老的一番苦心!”柴荣虚按了一下手臂,示意常思落座。随即,又大声吩咐,“来人,替朕拟旨,唐公常思,有大功于国,晋中书令,唐王。赐汴梁城外庄园一所,良田一千亩,以嘉其忠!”
“谢陛下!”常思第三次起身,恭恭敬敬给柴荣行礼。
君臣之间如此做作,武将们焉能还转不过弯子来。也学着先前的文臣们那样,纷纷表态要捐钱捐物,替国家筹备军资,以御外寇。
柴荣对武将与文官们一视同仁,照先前的办法,让赵匡胤负责把大伙答应捐献的钱财一一记录在案。然后又勉励了武将们几句,笑着说道:“父皇刚刚龙驽归天,伪汉就敢联合诸国伐周,实在辱我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况且用钱纵使能买来一时平安,却易令我大周上下心生懈怠。今后凡有外敌入侵,无论打得过,打不过,首先想到的就是花钱消灾。长此以往,日削月割,我大周亡国无日矣!”
“陛下,即便大唐太宗刚刚即位之时,亦有渭水之耻。可短短几年之后,便令突厥灰飞烟灭!”冯道越听越不对劲儿,赶紧起身行礼,大声打断。
“朕不是唐太宗!”柴荣心里微怒,皱了皱眉,低声回应。
“大唐太宗,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得!”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几朝几代就只知道顺着国君意思说话的冯道,今天却突然一反常态,又躬了下身,大声补充,“但陛下却可以大唐太宗为楷模。此生甭说与其比肩,只要达到其一半,则天下幸甚!”
“你,你”柴荣即便再尊老敬贤,也被气得脸色铁青。忍了又忍,咬着牙道,“瀛国公说得是,朕开春之后,就效仿唐太宗,御驾亲征太原!”
明知柴荣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冯道却丝毫不做收敛,摇摇头,冷笑着提醒。“陛下慎重,当心做了石重贵第二,丧师辱国!”
“住口,汉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朕,朕麾下有子明,有元朗,有诸位将军,定然如泰山压卵!”
“陛下不是泰山!”
“你”柴荣终于忍无可忍,拔出宝剑,对着御书案狠狠劈下,“休要胡说!朕意已决,亲征太原。群臣如敢再出言慢我军心者,有如此案!”
“喀嚓!”书案从中央应声而断。柴荣扭过头,提剑不顾而去!
第十一章 三生 (三)()
第十一章三生(三)
以前郭威做皇帝的时候,可从未当众发过如此大的火。一时间,众文武大惊失色,齐齐将目光转向惹恼了柴荣的冯道。谁料数朝元老冯道却像个没事儿人一般,冲着柴荣的背影躬身喊了一声,“臣等告退”,随即施施然离开了皇宫。
一路上,不停地有主和派的官员从身后追上来,跟冯道请教下一步群臣该如何动作?冯道却不给大伙指明方向,只顾笑着摇头。待回到家,他的几个儿子对老父亲今天当众让皇帝下不了台的举动,也甚为不解,却又不能指责自家父亲莽撞。只好先先命厨房政治了一桌冯道平素爱吃的菜肴,然后坐下来举杯哄老人家开心。
“既然想喝酒,就喝痛快一点儿?这么小的杯子,怎么可能解得了酒瘾?”以冯道的聪明,岂能感觉不出家中的气氛怪异。坐下之后,不待任何人劝,先将面前酒盏一口干掉,紧跟着就大声吩咐人换大杯。
“阿爷,小心,小心喝得太急!”右拾遗冯平,秘书正字冯吉,工部员外郎冯可,国子监祭酒冯正齐声劝告,然后互相苦笑着摇头。
“不怕,不怕,老夫今天难得高兴。你们没看见么,陛下被老夫气得,连都青里透黑了!”冯道却不肯听,如同刚刚偷了糖吃的小孩子般,左顾右盼,得意洋洋。
冯家四兄弟无言以对,只能吩咐仆人去取大号酒盏。然后互相看了看,继续苦笑着摇头。
子曰:人到七十而随心所欲!自家老父今年已经七十有四,当然可以由着性子胡闹。反正以柴荣的性子,除非冯家密谋造反,否则,绝不会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怎么样!
可老人怎么折腾都不会受制裁,兄弟几个却无法保证不会遭到池鱼之殃。尤其是在今天这种父亲主动挑衅在先,又恶意诅咒于后的情况下,柴荣肚子里的邪火无处散发,难免今后要对冯家几兄弟另眼相看!
“怎么,担心了,怕为父得罪狠了陛下,陛下拿你们几个出气是不是?”几个孩子肚肠,在冯道这种老狐狸眼中,几乎完全透明。不用废任何力气,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没必要,以为父的看人眼光,陛下虽然脾气略显急躁,肚量却丝毫不比先帝小。绝不会以为老夫当面顶撞了他几句,就拿你们怎么着!”
“没,孩儿不敢!”
“父亲您多心了,这点儿小事,孩儿怎么可能放在心里!”
“陛下亲征的决定,下得太仓促。您老也是尽忠臣之职而已!”
冯平,冯可,冯正三个,争相表态。唯恐说得慢了,让自家父亲难过。
‘您老哪里是顶撞了几句啊,您老那是指着鼻子骂人好不好。先说陛下这辈子达不到唐太宗的一半儿,又说陛下要做石重贵第二’秘书正字冯吉苦笑着在心中嘀咕,嘴上所说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套,“阿爷,看您说的?我们几个胆子也没那么小。况且您老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担心陛下贸然出兵会吃败仗!”
“这话,为父爱听!”冯道莞尔一笑,先吃了口菜,又举起酒盏抿了抿。然后忽然叹了口气,摇着头补充,“但是,却未免亏心。老夫这辈子所作所为,真的没几件是为了江山社稷。这次,更不可能是!”
虽然早已习惯了自家父亲的厚黑,但毕竟终日读的都是圣贤书,兄弟四人多少还有些不适应。红着脸,轻轻点头,“是,是,父亲您说过,生于乱世,自保第一。”
“错,大错特错!”冯道却一点儿都不领情,用筷子狠狠敲了下桌案,大声强调:“乱世,乱世快结束了,也该结束了。最长十年,短则不过五年。你们几个如果连这些都看不到,这辈子,官位也就到此为止了。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者追上为父,难比登天!”
“您老的睿智,天下有几个人比得上!”
“孩儿可不敢跟您老比,能在您老余荫下混个闲职,已经知足了!”
“您老说得是,孩儿看得浅了!”
冯平,冯可,冯正相继点头,努力顺着老人家的意思说话,唯恐让老人不开心。
唯独冯道的次子冯吉,先低着头沉吟了片刻,然后忽然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家父亲的眼睛问道:“阿爷,阿爷您是说,此番北征胜算其实很大?我们兄弟四个将来有机会在朝堂上大展身手?”
“嗯!”冯道脸上瞬间露出了几分嘉许,微笑着点头。“是啊,胜算极大。你们兄弟四个都是文官,没本事趁机建功立业。但乱世结束,百废待兴,却正是文官大展身手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