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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郭丛没有下跪,礼节却显得极为正式,韩孺子一下子就被唬住了,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看向主持礼节的老太监。
老太监稍稍抬手,示意皇帝什么也不用做,然后伸手指向东海王。
除了太后,皇帝不能向任何人行礼,但是必要的礼节不能省略,于是就要由东海王代劳。
东海王阴沉着脸,长跪而起,呆板地说:“郭师免礼,赐座。”
守在门口的太监立刻转身搬来一张小凳,郭丛太老了,没办法长久跪坐在席上,特意为他准备了坐俱。
郭丛坐下,又沉重地呼吸了两次,对他来说,这可能只是一瞬间,对于听课的学生来说,却是漫长的等待,几乎将韩孺子的好心情给耗光了。
郭丛是天下知名的大儒,饱读典籍,尤其精于《诗经》,也不拿书,开口就讲,第一篇是《关雎》,“关雎,后妃之德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淑女以配君子,义在进贤,不淫其色……”
韩孺子急忙翻开书本,勉强跟上进度,无意中瞥了一眼,看到东海王的脸色似乎要沉出水来,“后妃之德”显然触动了他的心事。
郭丛很快就沉浸在讲述之中,先释义,再训字,然后是义中之义、字外之字,将近一个时辰,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个字都没讲完,韩孺子没多久就被绕晕,几次想要提问,可老先生根本看不清皇帝的表情与手势,只顾讲下去,越来越起劲儿,完全不像衰朽的老人。
韩孺子只好放弃,盯着郭丛嘴角的一块唾沫星子,纳闷它怎么总也不掉下来。
上午的课终于讲完,郭丛告退,两名太监送行,韩孺子立刻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双腿,长出一口气,对东海王说:“老先生讲经都是这样吗?我还以为……”
东海王重重地哼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
“册立皇后的事情你不能怨我。”韩孺子大声说,虽然不信任也不喜欢这个弟弟,却不愿意背负莫名的指责。
东海王头也不回地下楼,两名太监回来,请皇帝去另一间屋子里用午膳。
跟往常一样,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饭后,太监退下,韩孺子走到窗边,欣赏御花园里的景物,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目光随意扫动,忽然看到了东海王。
侍从们不知在哪里吃的饭,这时正聚在一座亭子里聊天,东海王也在其中,神采飞扬,每说几句话都能引来哈哈大笑,于是就有礼官走来,严肃地示意众人不可喧哗。
东海王不怕,礼官一转身,他就做出种种奇怪的模仿神情,引得众侍从窃笑。
这才是十几岁的少年该有的生活。
韩孺子看了一会,努力记住数名最活跃者的面貌与身形,他从小就没有过同龄玩伴,相比于说说笑笑,他更习惯于沉思默想。
下午换了一位师傅,比郭丛还要衰老,连话都说不清,讲授的是《尚书》,天书似的古文从他嘴里吐出来,就像是群蜂逃离被捣毁的蜂巢,各奔东西,全无目的,嗡嗡声一片。
这就是太后为皇帝选择的师傅,总共五位老朽,最年轻的也有六十多岁,分别讲授《诗》、《书》、《礼》、《乐》、《易》,跟他们连正常沟通都难。
韩孺子没有放弃学习,听不懂他就自己看,遇见不认识的字用笔圈起来,心想总有机会问明白。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没觉得自己从书中得到了多少教诲,全靠着强大的意志坚持下去。
这天中午,东海王没有下楼去和其他侍从相会,而是留在皇帝身边,跟他一块吃饭,趁着太监收拾碗筷离开的时候,他终于主动开口说话:“已经下聘了。”
“嗯?”韩孺子反而有点不习惯。
“宫里已经向崔家下聘了,等我舅舅从齐国回来,就要册立皇后。”
韩孺子有点同情东海王,“你很喜欢她吗?”
东海王双眼喷火,“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她是我的,从小说好了,母亲和舅舅都同意。”东海王双手握拳,一字一顿地说:“我的东西从来不给别人!”
“你天天跟那些侍从在一起,没找人帮你给母亲传信吗?或许她能帮你。”
东海王眼中的怒火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垂头丧气地说:“母亲写信将我骂了一顿,让我老老实实留在宫里,专心服侍太后和……你。变了,一切都变了,就因为我没当上皇帝,母亲和舅舅也都变了。”
韩孺子没法安慰东海王,只觉得事情如此荒谬,他与东海王都想得到对方的生活,结果都不能如意,被困在自己的位置上,羡慕对方的处境。
“齐国那边怎么样了?齐王肯认罪吗?”
“怎么,杨奉什么也没跟你说吗?”东海王讥诮道。
杨奉太忙,又是一连几天没跟皇帝谈话,韩孺子说:“如果齐国的事情不顺利,册立皇后也会生出变故。”
东海王寻思了一会,“那边还在僵持中,齐王没有立刻造反,他否认指控,声称受到奸人陷害……但是没用的,耽搁得越久,对齐王越不利,他必败无疑,舅舅将会凯旋……算了,我知道这不怨你,可是你要记住,等我……早晚我会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韩孺子笑了,“祝你成功。”
韩孺子明白一件事,崔氏与太后斗得越激烈,他的位置越稳定,什么时候双方相安无事,他就危险了,起码在目前,东海王的斗志对他利大于弊。
这天傍晚,韩孺子在屋子里闲坐,杨奉走进来,怀里捧着一摞书,全是皇帝在凌云阁里读的典籍。
杨奉命宫女退下,将书放在桌子上,随手打开一本,转身对皇帝说:“陛下在上面画了不少圈。”
韩孺子脸有点红,“有些字我不认识。”
“嗯,我跟太后说了,太后允许我教你识字。”
“太好了!”韩孺子高兴的不是识字,而是能与真正的大人交谈。
杨奉将书又放下,走近皇帝,“识字只是小学,你的基础没打好,现在也只能亡羊补牢,没什么大用,我还要教你点别的。”
“杨公要教我什么?”韩孺子对学习的热情再次高涨。
“史书。”
“史书?”
“帝王以史为鉴,读史本应是帝王最重要的功课之一,太后将它省去了,所以只好由我私下教授,此事陛下知道就好,不要外泄。”
韩孺子连连点头,他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杨奉手头上没有史书,全凭记忆讲授,他也不想给皇帝讲授正史,先拿起一本书,指点皇帝认了几个字,然后说:“陛下已经入阁读书,接触的外臣越来越多,不如我讲一点太祖与臣子交往的故事吧。”
韩孺子很喜欢听故事,可他觉得太祖的借鉴意义不大,“我没接触到什么人……”
“别急,大家都在观察,时机一到,自会有接触,但我要先提醒陛下一件事。”
“杨公请说。”
“不要相信第一个主动接触陛下的人,那必定是别有用心之徒。”
韩孺子愣住了,他记得很清楚,皇宫里第一个主动接触他的人,正是杨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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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太祖往事()
(恭贺读者“不知苦味”、“heathers”成为本书盟主。)
大楚太祖姓韩名符,本是东海郡一介布衣,最终成为一代开国之君,关于他的传说不计其数,韩孺子从小生活封闭,却也听过不少。
在这些传说中,太祖的一生充满了奇迹,出生时有红云笼罩、雷声宣告,成人之后更是奇遇连连,林中斩过狂龙、夜里审过鬼卒、山顶遇过仙师、海底探过宝藏……争夺天下时数度受困,陷入绝境,每次都有神人出手相助,从而转危为安。
杨奉讲述的是另一类故事,韩孺子从来没听说过。
太祖还只是韩符的时候,并非普通百姓,家中有些余财,可他不事生产,也不喜当官,花钱捐了一名小吏,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一点也不称职,却专爱结交各路豪杰,家中常常宾客盈门,整夜欢闹,扰得四邻不安,但是没人敢告官,韩家的客人颇有一些亡命之徒,被惹恼了真会杀人。
韩家的那点产业经不起折腾,三五年光景就耗个精光,父亲被活活气死,兄嫂带着母亲分家另过,妻子每日以泪洗面,即便如此,韩符也不肯改邪归正,没钱就借,借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抢。
二十五岁那年秋天,偷抢事发,韩符从县中小吏正式转变为罪犯,为了躲避追捕,只得抛妻弃子,踏上逃亡之路。之前数年的结交这时带来了回报,韩符由东到西,几乎走遍了天下各郡,到处都有人接待,好酒好肉,地方豪杰慕名而至,愿与他结为刎颈之交。
这不是逃亡,更像是巡视。
可这样的生活只持续了不到五年,韩符的名声越来越大,官府对他的追查也因此越来越严,最终,再大的豪杰也保不住这名逃犯,他不得不逃入荒野,与盗匪为伍,再不敢公开现身。
盗匪生活远没有想象中恣意畅快,倒是经常忍饥挨饿,时时担心官兵的围剿、不同团伙之间的争夺地盘、内部的争权夺势,在荒野中,韩符与各地豪杰的联系日渐稀少,名字还会偶尔出现在酒酣耳热之后的畅谈里,可也仅此而已。
幸运的是,韩符加入盗匪团伙的第一年就赶上了天下大乱,他不是第一个起事者,却占据两大优势:手下有一群亡命之徒,在扩张势力的初期,他们起过极其重要的作用,至于其中一些人背叛太祖,则是后话了;结交广泛,熟知天下郡县形势,带兵走到哪,都能找到从前的朋友,从而迅速取得当地人的信任。
杨奉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其中没有明显的奇迹,然后他给皇帝留下一道题目:“你听过太祖不少故事吧,它们不都是假的,里面隐藏着一些真相,但是需要细心挖掘。给你三天时间思考一个问题:擅于结交朋友的豪杰成百上千,为什么偏偏是太祖夺得天下?”
“我知道,因为太祖有神灵相助。”韩孺子脱口而出。
杨奉看了皇帝一会,摇头说:“你不知道,好好想一想。”
韩孺子睡不着觉了,杨奉所讲的故事吸引了他,可是内容太少,与母亲、仆人曾经描述过的太祖形象大不一样,杨奉却要求他将两种说法结合起来,推导出太祖为何能夺得天下。这实在太难了,韩孺子辗转整夜,早晨起床时双眼红肿,没有想出半点眉目来。
接下来的两天里,韩孺子常常在白天听讲时走神,反正也没人在意,他尽可随意遨游在太祖的往事之中,杨奉讲的故事、母亲讲的传说、静室中的战争图画,在他的心中进进出出,却怎么也无法协调在一起,就像是三个不同时代的不同人物。
第三天上午,他终于忍不住了,讲诗的郭丛刚在凳子上坐好,张开嘴正要说话,皇帝先开口了:“郭师读过不少书吧?”
老先生呆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皇帝说话,装糊涂混过去是不可以的,只好哼哼唧唧地说:“老臣毕生求学,读书不辍,不敢说是很多,算是有一些吧。”
“那今天讲讲《诗经》以外的东西吧。”
“呃……这个……《诗经》才开头,一篇《关雎》还没讲完。诗可以言志、可以动情、可以颂德、可以止邪,诗中自有大义,感天地,动鬼神,上至帝王、下至庶民,都该学诗……”
郭丛想就这样讲下去,从而避开皇帝的请求,可韩孺子今晚就要回答杨奉留下的问题,听不进诗句与逐字注解,伸手在书案上敲打,“学诗不争一时,今天朕想听点更有用的。”
郭丛脸色骤变,“陛下,《诗经》大有用处,可以言志、可以动情……”
韩孺子继续敲打书案,“太祖就不学诗,朕想听太祖的故事,郭师读过的书多,拣几段说来听听。”
郭丛的脸变成了酱紫色,只好望向守在门口的两名太监,太监也很慌乱,不敢给出任何提示,坐在侧席的东海王瞪眼瞧着皇帝,既惊诧又迷惑。
“太祖……太祖的故事都记在国史之中,这个……陛下若是想听,老臣倒是能推荐几位专攻国史的国子监和太学的博士,他们……”
“找别人太麻烦了,朕也不是想听全部,郭师选几段能教益后世的故事就行。”
门口的一名太监匆匆离去,郭丛被逼到绝路了,只得勉强说下去:“太祖功高盖世、亘古未有,能教益后世的故事实在太多了,这个……容老臣想想……”
郭丛呆呆地想了一会,脸色青红不定,呼吸越来越粗重,突然一头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