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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战场上已没有活着的叛军或黑头军,楚军可以安心扎营了,一部分入住城内,一部分在城外搭建帐篷,一切都由敖仓城提供。
韩孺子召见了敖仓守将。
敖仓虽然重要,守令却只是一名七品的小官,乔万夫任职多年,无功无过,在一场战斗中被皇帝看中了。
敖仓军出城攻击叛军的时机选择得极为恰当,乔万夫称得上是有勇有谋,柴悦也认为此人颇有才华。
召到近前,韩孺子却有些失望,乔万夫名字起得大气,本人却是一名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四十多岁,看样子不像是将士,倒像是一名混迹官场的小吏。
可人来了,不能毫无表示,韩孺子泛泛地赞扬了几句,将乔万夫交给柴悦,心里却已得出结论,敖仓军的恰逢其时大概是一次偶然。
临近傍晚,上官盛还是没有落网,崔宏仍在布置追捕,韩孺子疲倦至极,终于进城休息,本想小憩一会,结果头一挨枕就睡了过去,修行内功能让他坚持得更久,却不能真正代替睡眠,他得好好补一觉。
再睁眼时,外面的天还是亮的,韩孺子以为自己只睡了一小会,片刻之后猛然警醒,这是清晨,他睡了整整一个晚上。
韩孺子坐起来,只觉得腰酸背痛,全身没一处舒服,忍不住哼哼了几声,外面立刻传来太监的询问:“陛下起了?”
韩孺子嗯了一声,两名太监推门进来,一人帮助洗漱,一人服侍穿衣。
韩孺子这才有机会观察自己的居处,房间不大,装饰也不华丽,桌椅之类都很陈旧,但是极为干净。按理说,这应该是敖仓城内最好的房间了,韩孺子由此推测乔万夫大概是个清贫之官,纵无别的本事,也应该提升一两级。
韩孺子一边吃饭,一边命人召集众将。
东海王就住在隔壁,过来与皇帝一块吃饭,一脸倦怠,看样子还没睡够,时不时打量皇帝一眼,等太监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小声道:“当皇帝就是好啊,从前靠夺靠抢靠计谋,现在什么都不用说,就有一群人为陛下奋不顾身。”
他还为舅舅崔宏的及时到来而感到嫉妒。
韩孺子笑了几声,如果是第一次称帝,崔宏等人的表现在他眼里肯定都是忠诚的象征,现在他却看得很透,这些行为也是朝廷的“习惯”,真正为他所用的力量还是柴悦等少数人。
敖仓城衙门很寒酸,大堂就是一间普通的屋子,连皇帝的仪卫都装不下,韩孺子干脆命人将椅子搬出来,背对大堂,在庭院里会集文武群臣,侍卫与太监守在身后,仪卫两边列位,卫兵站在大门外,旗帜飘扬,几乎遮蔽了整个院子,皇帝的气势陡然而生,再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了。
随行的文臣与武将排队进入,跪地磕头,齐刷刷地说:“臣等叩见陛下。”
韩孺子很惊讶,这一切都不是他安排的,他做出的唯一决定就是将椅子从大堂里搬出来,整个仪式都是现成的,尤其是大臣们的整齐划一,很可能经过提前演练。
礼部有官员跟来,这大概是他们的功劳。
可这不是韩孺子现在想要的,整个朝见仪式尽管简短,还是耗费了将近两刻钟,然后将领们才有机会回事。
崔宏职位最高,自然由他第一个开口。
宿卫叛军彻底溃散,上官盛还没抓到,但是一队楚军已经找到他的踪迹,一直在追捕,随时都可能将其带回来。
楚军抓到不少俘虏,连夜审问,终于弄清了那些黑头军的来历,他们是一股盗匪,主力来自云梦泽,招聚十几座山寨,共同组建黑头军,一个月前就开始分批潜往洛阳城外的山中,三日前决定与宿卫叛军一块攻打敖仓。
黑头军的大头目名叫栾半雄,自称“天授神将”,在云梦泽一带名声响亮,但是这一次没有亲来,派出的是一位“圣军师”,真实姓名不知,其人两日前离开,将黑头军全都交给了上官盛。
东海王站在皇帝身边,听到“圣军师”三字,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想到了望气者。
更让韩孺子恼怒的是,黑头军一个月前就从云梦泽向北潜入,分明早有准备,就等着京城大乱的时候趁机起事。
杨奉或许高估了望气者的势力,但是有一点看得很准,的确有一股力量在暗中兴风作浪,对他们来说,大楚越乱越好。
还有一条消息,让皇帝和群臣都感到不安,英王没有留在上官盛身边,与圣军师一块消失,像是用来交换黑头军的人质。
英王本人不足为惧,可是落入江湖术士手中,却很可能惹来大麻烦。
楚军继续留在敖仓城修整。
这天下午,柴悦求见皇帝,郑重地推荐乔万夫,“此人并非行伍出身,早年习文,中途投笔从戎,一直在军中担任文吏,五年前调任敖仓令,每有粮船到来,他都会宴请送粮者,与之详谈关东状况,对洛阳以东,尤其是齐国,可以说是了若指掌。”
韩孺子第二次召见乔万夫,这回只听不说。
乔万夫在皇帝面前有点紧张,不敢抬头,说话稍显结巴,语言也有些啰嗦,对关东各地形势详细介绍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齐王叛乱乃是必然之事,早晚会发生,上官盛虽然没能率兵逃到东海国,可无论他是生是死,大楚东界仍有一乱。
结论耸人听闻,韩孺子却没太听明白其中的原因,问了几句,将乔万夫打发走,柴悦一直旁听,这时上前道歉:“乔万夫太紧张了,没有说清楚,等我再跟他谈谈。”
韩孺子笑道:“不急,总之要将东海王送到国中,把乔万夫带上,到时候多留一阵,顺便去趟齐国,我倒要看看,大楚的东边到底为什么必有一乱。”
柴悦退下,他得给乔万夫安排一个官职。
傍晚时分,四处追捕败兵的楚军陆续返回,其中一支带回了上官盛的人头。
上官盛不肯投降,带领数十名卫兵背水一战,被一名楚将射中,另一名楚将割下人头,两人立首功。
韩孺子亲自查看了头颅,确认无误,心中稍感遗憾。
很快,另一队楚军回到城中,抓来一位有名有姓的俘虏,韩孺子立刻下令将此人带来,他要亲自审问。
望气者林坤山一直跟在上官盛身边,逃亡的时候却分开了,与一群黑头军进入附近的山中,结果迷路,撞上了楚军,全体落网。
识时务者为俊杰,望气者就是俊杰中的俊杰,林坤山一见到皇帝就跪下,膝行前进,用极为急迫的语气说:“陛下还留在这里?圣军师和宝玺可都在洛阳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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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无人了解的圣军师()
韩孺子第二次进洛阳城,获得盛大欢迎:城门大开,河南尹出城十里,亲自牵马引路,大小官员率领众多百姓沿路跪拜,一直到洛阳侯府,万岁的呼声就没有断过。
街道打扫得一尘不染,洒过水,湿度恰好,不扬灰尘,又不显泥泞,每隔三四里就有一座现搭的彩棚,摆放着大量的酒水果馔,乐人弹奏仙音,美女捧盘献果,只盼能得君王顾盼一眼。
对韩孺子来说,这都是新花样。
他没在任何地方停留,任凭洛阳王牵马入城,在路上仔细观察,发现在路边接驾的人大都不是寻常百姓,很可能是本地商人与他们的奴仆。
在洛阳侯府,河南尹韩稠又要大摆酒宴,这回准备充分,定要让皇帝大开眼界,至于妻甥黄将军之死,他根本不打算提起。
韩孺子没有直接拒绝,但是召进仪卫与卫兵,这些人一进来,大厅立刻变得肃穆,桌椅都被搬走,只给皇帝留一张椅子。
太监、顾问与随行官员林立两边,规模虽然小些,但这已算是正式的朝会,在这种时候,韩孺子对礼部的“习惯”还是很有好感的。
紧接着,韩孺子召见洛阳群官。
从这时起,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
韩稠显得有些尴尬,跪在地上,眼看着自己精心布置的酒席还没完全亮相,就被一次严肃的朝会所取代。
等到洛阳群官鱼贯而入,韩稠变了一副面孔,以额触地,臀部高高抬起,像是在待罪求饶,官员们无不吓了一跳,跪在河南尹身后,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沉默。
大厅里鸦雀无声。
韩孺子等了一会,命众人平身,说道:“朕此行洛阳,一是平定叛军,二是体察民情。河南尹,朕问你,河南郡流民多少?何时开仓?放粮多少?余粮多少?”
韩稠目瞪口呆,他知道自己府里有多少金银珠宝,少一两也能察觉到,出了府他就一无所知了。
“呃……这个……陛下,下官忝任河南尹,主管一方,不敢说造福本地,倒也清廉公正……”韩稠东拉西扯,突然想到了说辞,“河南尹为民父母,管理大略而已,像赈灾这种事情,下官当然负主管、监督之责,至于具体数字,应由郡丞掌握。”
韩稠稍微松了口气,脸上已是大汗淋漓。
韩孺子佩服这位皇叔的推卸功夫,“河南丞出来说话。”
“微臣曾亲临粮仓,监督开仓放粮,百姓欢呼雀跃,无不颂扬陛下恩德……”有韩稠开头,河南丞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一通歌功颂德,也不管当初放粮的时候谁是皇帝,最后道:“本郡户口钱粮的具体情况,应由户科掌握,微臣不敢扰乱圣听。”
到了户科主事,官更小了,勉强有资格进来拜见皇帝,听说要由自己介绍情况,吓得面无人色,哆嗦半天,不敢推卸责任,也无处可推卸,颤声给出一串数字,听上去不错,整个河南郡似乎已不存在流民问题,无灾可赈。
韩孺子却不满意,“洛阳与敖仓城外,贼军横行,虽说一部分来自外郡,本郡加入者也不少,为何说没有流民?”
“他们、他们都是盗匪,不是流民,应该由兵科……”户科主事也开始流汗,顾不得同僚之谊,先将责任推出去。
兵科主事愤怒地瞪了同僚一眼,急忙道:“占山立寨、有名有号的才是强盗,陛下,像这种战时啸聚、平时四散的人,就是流民,只不过犯过案,或是抢粮,或是劫商,遭到官府通缉,不敢来领粮……”
“通缉他们的可不是户科,我只管按户簿给粮,足额足量,一粒都不少。”
两名官吏面红耳赤地吵起来。
中司监刘介在城内与皇帝汇合,这时得到暗示,站出来喝道:“皇帝驾前,不可放肆!”
两官这才反应过来,全都趴在地上磕头不止。
韩孺子挥手,“河南郡立刻着手再度开仓,流民回乡者,准其重新入籍,之前所犯之罪,非杀人、叛逆,皆可原宥。官府不仅要放粮,还要给予粮种、借贷耕牛,劝民归田,务必保证今秋能有收成。”
这么一来,酒宴是办不成了。
韩孺子不想住在侯府里,早已安排柴悦在城内军营里为自己设帐,下达旨意之后,直接动身入住军营。
不到一个时辰,消息传遍,洛阳城内一片喧哗,都明白这位皇帝不简单,有人为之兴奋,有人因此头疼。
在军帐里,韩孺子召见前俊阳侯花缤。
花缤没能逃出京城,但也得到宽赦,恢复侯位是不可能的,以平民的身份,算成谭家人的附庸。
两人有过一次交谈,当时韩孺子是俘虏,花缤手握生杀大权,这一回完全颠倒过来。
花缤跪在地上,默不做声。
军帐里摆设简单,韩孺子站在桌前,打量这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俊侯”,心中不由得感慨名声的力量,“平身。”
花缤站起,仍然保持沉默,没有开口谢恩。
帐中还有四名侍卫,将军柴悦也在,向皇帝摇摇头,表示自己之前什么也没问出来。
韩孺子有点明白太后为什么要养那么多的刑吏,面对一名有罪在身的人,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随行的官员当中有几名刑吏,却都不是韩孺子的信任之人。
“曾有传闻说花侯在云梦泽称王。”韩孺子说。
花缤微笑摇头,“陛下相信吗?”
“江湖人喜欢大名头,就算称花侯为玉皇降世,也没什么不可信的。”
花缤干笑两声,“陛下对江湖倒是很了解,但这次不一样,称王纯是谣言。朝廷一统天下,以为朝廷封的‘俊侯’也能在江湖上首屈一指。”
“不是这样吗?”
“唉,从前我也是这么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