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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送来的奏章副本太多,韩孺子继续浏览,东海王被太监刘介送进来,慢慢走近,等皇帝腾出空跟他说话。
“怎么样?”韩孺子头也不抬地问,这些奏章太琐碎了,苑林监想挖一座池塘,礼部认为用处不大,户部声称费用估算有问题,工部表示只挖池塘太浪费,不如趁机疏通一下河道……
各方你来我往,积累的奏章有三十几道,韩孺子看得头都大了。
“向丑王求助是谭雕的主意,他写了一封信,不对,他送了一封信,信里只字不写,托人交给丑王,大概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吧。”
韩孺子忍不住抬头笑了。
“怎么了?”东海王莫名其妙地问。
“没什么,这是我听说的第二封无字之信了,看来江湖人喜欢这一套。”韩孺子上一次是从杨奉那里听说类似的事情,杨父临终前曾向一位大侠写无字之信,托付妻子。
“嗯,不管怎样,谭家向丑王低头了,而且也不隐瞒,天下皆知。照此看来,丑王还真不能害死谭家。”东海王盯着皇帝,“整个洛阳城沸沸扬扬,都说陛下与丑王打赌,看谁能够先找到宝玺,不是真的吧?”
“丑王倒是提议打赌,我没有接受。”
东海王仍然盯着皇帝,“可赌局还是存在?”
只有东海王能够理解皇帝的心事,韩孺子等了一会,说:“换成是你,会拒绝吗?”
“已经不可能‘换成是我’啦。”东海王谨慎地回避,可心里的确有些想法,“不过我能提一点建议,陛下一开始就不应该召见丑王,他虽然与宗室沾亲,毕竟只是一介草民,一次召见能将他捧上天,只要他开了口,陛下接受不是,拒绝也不是,左右为难。柴悦可给陛下出了一道难题。”
“左右为难也比一明一暗强。”韩孺子却不后悔召见丑王,更不会迁怒于柴悦,“那个圣军师一直躲在暗处,我倒希望他能站出来跟我打赌。”
“陛下精力充沛,遇敌杀敌,无人可及。”东海王的吹捧里总是有一点酸意,“陛下赢了之后怎么办?对丑王一家是杀,还是流放?”
东海王打听的其实是谭家,丑王的命运即是谭家的下场。
韩孺子对此一清二楚,笑道:“江湖豪侠以名为生,不去其名只杀其人,解决不了多少问题,武帝杀了那么多豪侠,结果却是人人以侠为尚,前仆后继,这才几年工夫,豪侠又已遍布天下。”
“这倒也是,想当初,谭家还只是牧马、经商的大户,丑王除了丑得吓人,也没有多少侠名,结果武帝发威铲除了旧豪侠,他们却冒了出来。”
“谭家最初的侠名不就是来自于照顾被诛豪侠的眷属吗?丑王大概也是一样。”
东海王点点头,“可惜这些人太迷恋侠名,又或者是太蠢,不肯听我的劝,非要求助于另一方豪侠,唉,谭家人真是……不过王妃很看得开,她说愿赌服输,谭家和我输了就是输了,从此就该谨守臣民的本分……”
东海王想救的不是谭家,只是王妃一个人。
韩孺子不接话,突然道:“你喜欢东海国吗?”
东海王神情一变,“陛下……”
“别害怕,我在想要不要将你迁到边疆去,匈奴人又在蠢蠢欲动,如今守边的是燕、赵、代三国,两王老迈,一王年幼,都不足恃,或许你行。”
东海王目瞪口呆,脑子飞转,寻思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能得到陛下的信任,这是天大的荣幸,我当然没有意见,去哪都行,就怕我能力不足,有辱圣意。”
韩孺子只是随口一说,他还没有做出决定,边疆重镇,交给东海王他也不放心,叹了口气,“北方匈奴,南方群盗,再加上流民遍地,每一件都不难解决,撞在一起却是大麻烦。”
“南方群盗?陛下要铲除云梦泽?”
“云梦泽已经成为豪侠的避难之所,朝廷看得松,豪侠侵占闾巷,朝廷抓得紧,豪侠入泽为盗,非得断其后路,才能抑制豪侠。”
东海王嘿嘿笑了两声,“陛下真有雄心壮志,我可听说,当初武帝好几次发兵清剿云梦泽,都因为地势险恶而没有成功。”
韩孺子长叹一声,“手中无将,东海王,我没想到当了真正的皇帝之后,满朝文武还是没有多少可用之人,是我看人不准?还是我不会用人?”
东海王只剩下干笑,皇帝的话题太敏感,他不敢回答。
韩孺子也不指望得到回答,“首先得用人,然后才能挑人,解决这三大麻烦之后,总会有一些人才显露出来。”
“妙计。”东海王赞道,心里却在琢磨,皇帝对自己透露这些话到底有何用意。
午时过后不久,韩孺子召集崔宏、柴悦、房大业等十余名武将,共议抵抗匈奴之事。
崔宏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得到信任,因此很少开口,房大业的脾气更是少说多做,甚至做时再说,只有柴悦侃侃而谈,“去年的碎铁城之战,匈奴人输得并不服气,的确需要再打一仗。可南、北军征战已久,不宜再动。陛下早就下令各地收编流民入伍,不如再多收一些,送住边疆与匈奴一战。”
“都是平民,能这么快作战吗?”韩孺子很清楚,数量再多的乌合之众,也不如少数的精锐之师。
“若是深入草原追击匈奴,这些人不行,若是守城待战,只需以老兵带新兵,还是可以一战的。”柴悦早有计划,对边疆各城原有多少驻兵,能吸纳多少新兵,计算得清清楚楚。
其他人只能边听边点头。
中司监刘介突然闯了进来,韩孺子早就吩咐过,非要事不得打扰,抬头看向刘介,希望他带来的不是京城苑林挖池塘这类琐事。
刘介快步走到桌前,将一封加急文书送给皇帝,神情严肃,显然是真有要紧事。
韩孺子打开文书看了一眼,腾地站起来,看着迷惑的众将,“英王在东海国称帝,上官盛自称大将军,正向齐国进军。”
众人无不大吃一惊,上官盛明明已经死了,他们都看到了头颅,怎么会在东海国又突然出现一个?(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章 遥望齐鲁()
东海国来的消息震动了整个洛阳城。
随着越来越多消息的到来,真相终于稍稍清晰了一些,英王很早之前就被送走,当时的传言说他与圣军师一块消失,大家都以为他被藏在洛阳的某处,就算去了东海国,没有上官盛的辅助,他一个小孩子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因此追查得不是很紧。
可上官盛居然还活着!
崔宏大怒,当初负责追捕叛军的人是他,立刻叫来那两名射杀与割头的将领。两人完全糊涂了,跪在地上指天发誓,声称自己当时的确杀死了上官盛,他们还抓回来上官盛的数名卫兵,可以作证。
崔宏亲自审问,包括当时亲见上官盛被杀的士兵与俘虏,每个人都是单独受讯,整整两个时辰之后,他来向皇帝报告情况。
“东海国的上官盛肯定是假冒的,英王或许是真的。”崔宏非常有把握。
“先不管上官盛和英王的真假,东海国的叛军是哪来的?”韩孺子最关注的是这件事。
消息称东海国叛军正要进攻临近的齐国,必定纠集了一支军队,可宿卫叛军和黑头军都已经在敖仓城外被击溃,不是死伤就是被俘,逃走者寥寥无几,在这几天时间里,他们马不停蹄才能赶到东海国,想重新组建军队,根本不可能。
东海国必有一支已然成型的军队等在那里。
“齐国的军队早已被打败,俘虏都被发配到边疆,周边各国以及郡县驻军极少,加在一起也不过数千人,怎么会……怎么会……”崔宏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是他带兵平定齐乱,为了防止再有后患,特意奉太后的命令,调走了关东地区的大部分兵力。
“陛下,事不宜迟,请允许我即刻带兵去往东海国和齐国查看情况,兵马无需太多,五千足矣。”崔宏仍不相信东部会有大量叛军。
自从知道东海国叛乱的消息之后,韩孺子就一直忙碌,但他没有召集群臣议事,他很清楚,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官员们只会想办法推脱责任,争来争去,最后还得是他一个人自作主张。
“朕已经派柴悦率兵出发了。”
崔宏俯伏在地,在这位少年皇帝面前,他从来没有感到过轻松,唯有想到很可能已经怀孕的女儿,他才会稍稍踏实一些。
“陛下已经派兵了?”
“嗯,但是还不够,待会有劳大将军会议群臣,多派兵马前去支援柴将军,东海国此叛必然早有准备,万不可轻敌。”
“遵旨。容臣问一句,陛下还要亲征东海国吗?”
“当然,朕的建议是兵分三路,柴悦为中军,直扑叛军,视情况选择战与不战,房将军为右军,前往齐南,他曾在齐国任职,熟悉那里的情况,大将军与朕共率左军,由北方进发。”
崔宏大吃一惊,之前离开京城追击宿卫叛军时,皇帝只发兵一万,所有人都觉得少,如今东海国只是兴起一股来历不明的叛军,皇帝却如临大敌,竟然要兵分三路前去攻打。
崔宏带兵多年,虽说并非百战百胜的名将,多少还是有些本事的,提醒道:“陛下是不是应该先召集群臣商议一下?”
“大臣都在京城,随行官员通报消息而已,没什么可商议的。请大将军这就去安排吧,各路将士多多益善。”
崔宏不能直接反驳皇帝的旨意,磕头退下。
天已经黑了,刑吏张镜前来求见,他已经听说东海国叛乱的消息,因此来见皇帝时加倍地小心谨慎,“微臣已将范围缩小到四坊二十六巷,今晚子夜开始逐屋逐户检搜,明日午时之前,必能找回宝玺。”
“嗯。”韩孺子冷淡地回应一声,挥手命张镜退下,没有告诉他还有侍卫也在暗中寻找宝玺。
他一个人在帐中坐了一会,没有大臣和将军,也没有太监与侍卫,天下大势越是危急,他越是喜欢这种孤独的状态。
“朕,乃孤家寡人……”他在昏暗的灯光中喃喃自语,努力回忆那段模糊不清的场景:老年的武帝独自坐在宝座之上,一遍又一遍重复同一句话,脸上的神情却是变幻不定,一会是难以言喻的寂寞,一会是高高在上的骄傲,一会又是勘破世情的坦然……
中司监刘介进帐,轻声道:“陛下,人到了。”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可以带此人进来,无论怎样,皇帝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就算整个朝廷都不愿意为他做事,皇帝仍是这世上能够获得最多帮助的人,起码是之一。
敖仓小吏乔万夫进帐,发现帐篷里只有皇帝一人,连名服侍的太监都没有,不由得大惊,在门口跪下,本来就有点紧张,现在更是全身发抖。
“进前说话。”韩孺子微笑道,乔万夫是名小吏,不属于朝廷大臣的一部分,正常情况下,一辈子也没机会面圣,令他害怕与紧张的是“皇帝”,而不是少年本人。
乔万夫起身前趋几步,立刻又跪下,离皇帝保持七八步的距离,不敢再近了。
韩孺子盯着乔万夫,心想王坚火那样的人能成为天下闻名的豪侠,或许其貌不扬的小吏当中也有能人。
“你说过,无论上官盛是生是死,大楚东界仍有一乱。”
“是,微臣说过。”乔万夫的声音稍有些发颤,有时候预言太准也是个罪过,“可微臣没想到会发生得这么早。”
“再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认为会有此乱。”
“如微臣之前所说,齐国物产丰富……”
“不不,简单一点,别超过三句话。”韩孺子领教过此人的啰嗦,不想听他从头说起。
“呃……”乔万夫发了一会呆,反复斟酌,终于道:“从齐鲁来的舟船货物多到船舷压水,返回的时候却大都空空荡荡,微臣因此说必有一乱。”
“嗯,可以再多说几句。”
“微臣在敖仓任职多年,亲眼所见,再加上查阅之前的历年记载,发现由东往西运送的粮食与奇珍异宝极多,返航时却没有多少可运之物,因此得出结论:京城需要东部诸国,东部诸国却不那么需要京城,诸国之中又以为齐国为最。”
“可大楚定鼎一百二十多年,齐国只叛乱过一次。”
“陛下如果回忆一下国史,会发现诸侯之中属齐王更换最为频繁,极少能延续两代以上,新帝登基,只要来得及,都会换上亲近的弟弟或者皇子当齐王,最不济,也要在齐国附近安插一位诸侯。”
“比如东海王。”韩孺子恍然,父亲桓帝也是这么做的,封幼子为东海王,其实是想借助崔家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