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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孺子越想越乱,更睡不着了,烦躁地翻个身,看到不远处有东西晃了一下,片刻之后,张有才和佟青娥的鼾声变得轻微。
“你?”韩孺子一下坐起来。
“嗯。”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
“你去哪了,这么久没来?”韩孺子不自觉地带上埋怨的语气。
“太后派我出宫。”孟娥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感情,“还好我及时赶回来,让你吃第二粒药。”
“及时?如果不及时会发生什么?”
“没什么,第一粒药白吃,前功尽弃而已。张嘴。”
韩孺子一肚子话想说,可是刚一张嘴,就有药丸被弹进来,他只好咽下去。
“听说你在勤政殿做了一点表演?”孟娥当然知道真相是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去哪了?还会再出去吗?”韩孺子问的是另一些事情。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可能会引起我哥哥的怀疑。”
“你是替太后出宫杀人吗?被杀的……是谁?”韩孺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能不担心。
两人答非所问,同时沉默了一会,孟娥先开口:“练内功需要专心,不可多管闲事,皇宫里以强欺弱的事情多得很,犯不着非得为这两人报仇,你这样做可不像皇帝。”
“皇帝就该无情无义,坐视身边的人被欺负吗?”
孟娥又沉默了一会,“总之你不要再管闲事。”
“内功不能让我活下去,也不能助我成为真正的皇帝。孟娥,你自己就在多管闲事,为什么非要帮我?我掌权的机会比成为……天下第一高手还要低。”
孟娥的回答是在皇帝身上连戳带拍,然后她走了,留下了一句话,“我传你内功,是要给你增加一点机会,也是给我自己一点机会,或许……这是同病相怜吧。十天之内我会再来。”
同病相怜?韩孺子想不出孟氏兄妹到底遇到什么困难,非得需要大楚太后和皇帝的帮助。
孟娥有秘密瞒着他,他也有秘密瞒着孟娥。她说十天之内会再来,可是五天之内他们就可能成为敌人。
不知孟娥用的是什么手法,韩孺子感觉到体内的气息比从前顺畅多了,只是不能持久,在某处突然出现,流动一会又在某处突然消失。
这就是内功吗?他没觉察出有什么好处,脑子里却清静不少,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皇帝的生活恢复正常,但是没去凌云阁听课,而是早早前往勤政殿,待了整整一个上午。
勤政殿里受召前来议政的大臣也比平时多,将近二十人。
太后要向群臣显示皇帝安然无恙。
韩孺子看到了右巡御史申明志的身影,他是顾命大臣之一,前些日子出使关东各诸侯国,刚刚回京,跟他一块出京的杨奉还是不见踪影。
申明志介绍了出使经历,关东诸侯初时还持观望态度,朝廷使节到来之后,大都转变立场,纷纷出兵助战,太傅崔宏能在洛阳击败齐军,有各诸侯的一份功劳,不过也有几名诸侯阳奉阴违,表面接旨,却以种种借口推迟出兵,直到齐军溃散,才匆匆派出军队。
如何对待这些三心二意的诸侯,大臣们意见不一,争论了多半个时辰,太后选择了其中一人的主意:暂不追究,先集中精力将齐国的叛逆者一网打尽。
申明志提到了杨奉,中常侍留在齐国追捕望气者淳于枭。
淳于枭被认为是蛊惑齐王叛逆的首犯,齐王已经伏法,此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孺子觉得奇怪,杨奉心怀大志,为何对追捕一名江湖术士这么感兴趣?
申明志对这件事说得不多,很快转到今天上午最重要的一件议题上:他从北方赶回京城,带来确切无疑的消息,齐王虽败,匈奴各部却不肯退却,频频派出斥候入塞观察,熟知虏情的边地将领们一致认为,今年秋天,匈奴肯定会大举入侵。
大楚与匈奴已经保持了十几年的和平,看来又要打破了。
朝廷的惯例发挥作用,许多大臣都经历过武帝时期的战争,知道如何应对这种事情,于是提出各种建议,由太后定夺。
将近午时,皇太妃从听政阁里走出来,准备宣布太后的决定,在别人眼里她很正常,韩孺子却看出一丝惊慌。
他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太后以为,与其守城待战,不如趁胜出击。太傅崔宏新定齐乱,大军未散,即刻前往北地屯兵,择机出塞,与匈奴一战。”
大臣们都有些意外,韩孺子心里却是咯噔一声,在这个节骨眼太后不许崔宏回京,可不是好兆头,或许她察觉到了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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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牺牲()
皇太妃经常来探望皇帝,跟在自己的寝宫里一样自在,盘腿坐在椅榻的一边,宫女在旁边的几案上摆好自带的茶水、香炉、扇子、珠串等小物件,陆续退出,在此期间,皇帝反倒像客人一样站立着。
皇太妃如太后,目前还极少有人怀疑这一点。
张有才和佟青娥也退出房间,皇太妃隔几天就会与皇帝单独交谈一次,众人早已习惯。
皇太妃怔怔地坐了一会,任凭几案上的茶水逐渐凉却,轻声说:“难道她察觉到了什么?”
“会不会是有人告密?大臣也不都可靠。”韩孺子坐在几步以外的一张圆凳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皇太妃流露出不自信。
皇太妃像是没听到,过了一会才看向皇帝,“大臣?有可能,不过太后怀疑的人是陛下。”
“我?”韩孺子很意外。
“嗯,她让我来这里试探,看陛下是否知道一件事。”
皇太妃没往下说,韩孺子却已猜出她的话,“我知道,太后派人带走了我母亲。没人主动告诉我,我只好自己打听。”
皇太妃点点头,“那是因为我不想让陛下过于担心。这么说陛下果然还有另一条通道与宫外联系。”
“不用告诉太后这件事吧?”
“必须得告诉她。”
“为什么?”韩孺子站起身,太后只是怀疑而已,没必要主动交待真相。
皇太妃盯着皇帝,“太后已起疑心,消除疑心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她一个结果。”
韩孺子愣住了。
“如果太后以为自己扼杀了一起阴谋,或许就会收起疑心,将太傅崔宏召回京城。”
“有必要非得等崔太傅回来吗?可以先解除上官虚的兵权,然后慢慢解决崔家,太后就是这么做的。”
皇太妃露出微笑,“我之前的想法跟你一样,可罗师说不行,他在崔府教书,了解崔家的势力有多庞大,崔宏在外面带兵,京城一旦发生变局,崔家恐慌之下会做出什么事谁也预料不到。一定要将崔宏和上官虚同时拿下,才能保证事后平稳,陛下方可无忧。”
韩孺子对朝廷的局面了解不多,无法反驳,只能问道:“太后不是一直在安插上官家推荐的官吏吗?还没有削弱崔家的势力?”
皇太妃笑道:“崔宏带兵打仗,不给他一点甜头,他怎么会尽心尽力?上官家每任命一名官吏,崔家至少也要安排一名,相比从前,崔家的势力不仅没有削弱,反而更强了,若非如此,崔宏也不会同意率军北上。眼下的局势是两家外戚并强,共同蚕食大臣的地盘,只动一家,另一家绝不会坐视。”
皇太妃又陷入沉思,“太后做出决定之前甚至没有告诉我,难道……不,不可能,她不会怀疑我。但她这一招的确高明,第一,扰乱了罗师的计划,第二,推迟论功行赏,阻止崔家势力继续扩大,第三,与匈奴的战争不是一天两天能打完的,崔宏就算战胜,也要将军队暂留边境,只身回京。”
韩孺子想不到这么多,只是更觉得太后是名强大的对手,“这么说来,太后支走崔宏很可能与咱们的计划没有关系,只是巧合而已,更用不着将我的事情告诉太后了。”
“不能大意,太后还没有特别关注陛下,这是好事,可她哪怕只是扫了一眼,也要给她一个回答,如果我问不出真相,她就会派别人来,恐怕到时候会问出别的秘密。”
“你以为我守不住你们的计划吗?”
皇太妃笑着摇头,“我相信陛下,但我更相信太后的手段,陛下的母亲还在她手里呢。而且,做出牺牲的不只陛下一个人。”
“还有谁?”
“陛下前日写了四道圣旨。”
“嗯。”
“有两道是一样的,都是要将上官虚免职。”
“嗯。”
皇太妃停顿片刻,“罗师要交出其中一道。”
韩孺子大吃一惊,“什么?”
“而且那上面会写上名字,好让太后有人可抓。”
韩孺子更吃惊了,“真有这个必要吗?太后……对咱们的计划应该不知情吧。”
“陛下深居宫中,对外面的事情了解不多。借着铲除齐王余党的势头,太后在朝中广撒耳目,到处打探消息,陛下或许还不知道,如今勤政殿只是拟旨之所,太后每日下午在广华阁召见另一群大臣,专门商讨捕贼事宜。那几位大臣皆是有名的酷吏,人称‘广华群虎’,没有他们探听不到的秘密。”
韩孺子当然不知道这些事,终于明白勤政殿里的大臣们为何忐忑不安了,“由谁交出圣旨?那上面要写谁的名字?”
“罗师亲自交出圣旨,以此换取太后的信任,同时也要承担天下骂名。至于上面的名字,罗师没有告诉我,他说,此人自愿为陛下尽忠,死而无憾。”
韩孺子无可反驳,大臣已经准备好牺牲,他实在没有理由藏私,可是就这么出卖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实在太难,他犹豫了好一会仍不能拿定主意,最后问道:“罗焕章交出圣旨,岂不是将我也出卖了?太后一看就知道那是我写的。”
“没错,可陛下暂时承受得起,太后需要陛下以稳住群臣,除了将陛下看得更紧一起,暂时不会采取严厉手段。”
“上面的玺印呢?怎么解释?”
“那张圣旨本来就是备用,我没有拿去加盖宝玺。太后将会知道的事情是这样:陛下写好圣旨,交给罗师,罗师犹豫之后没有转交给大臣,而是交给中司监景耀。”
“圣旨上写谁的名字,谁就是将母亲被抓的消息转给我的人,这应该很合理吧。”
皇太妃寻思片刻,稍点下头,笑道:“合理,陛下口风如此之严,我们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韩孺子稍稍松了口气,起码不用出卖东海王和花虎王,那位大臣既然自愿尽忠,那就将责任全推在他一个人身上吧。事成之后,如果此人还活着,韩孺子希望能重重奖赏。
“我会尽快与罗师联系,告诉他陛下的计划,我想他会同意的。”
“你是怎么与罗焕章联系的?他几天才进一次宫,而且只到御花园里的凌云阁。”韩孺子好奇地问,他为了得到母亲的消息而费尽心机,皇太妃却好像能随时联系到宫外的罗焕章。
“我的口风也很严。”皇太妃笑道,起身准备告辞,“用不了多久,陛下就将掌握生杀予夺之权,几句话决定千万人的生死,请陛下习惯某些人不得已的牺牲。”
皇太妃离去,宫女们进屋收拾东西,对皇帝看也不看一眼。
韩孺子坐在圆凳上,也不看他们,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一名无辜的大臣就要为他做出牺牲,唯一的目的只是吸引太后的注意,解除她的疑心,韩孺子不知道决定千万人的生死是什么感觉,但他相信,那跟眼下的处境完全不同。
其他人都退下了,只剩张有才和佟青娥过来服侍皇帝就寝,韩孺子盯着两人,问道:“朕可以信任你们吗?”
太监与宫女互视一眼,目光中既有惊讶也有坦然,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刻,两人同时跪下,佟青娥道:“奴婢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张有才急促地说:“小奴早就等着陛下这句话,陛下说吧,小奴什么都敢做。”
韩孺子反而意外,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佟青娥低头,眼中含泪,张有才抬头愤愤地说:“左吉恨上我们了,这两天派人警告我们,说是等他伤好再来算账。梁安已经被左吉逼得悬梁自尽,反正是个死,我们愿为陛下而死。”
严格来说,梁安自杀,皇帝要负责任,他去“捉奸”,才导致左吉惊恐,为抹去罪证而逼死梁安,想到这一层,韩孺子心中反而镇定,皇帝就像是行走在闹市区里的巨人,落下的每一脚都可能踩死某个人,或者导致人群慌乱自相践踏,即便如此,人群还是会主动拥到巨人身边。
牺牲是难免的,关键是让牺牲有价值。
“朕要让你们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