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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臣子者,畅所欲言,说出你的真实想法乃是职责所在,最终做出决定的人是朕,朕在诸多建议当中选择赖侍郎的策略,纵然失误,也是朕的失误,何况朕并不觉得有错。”
赖冰文既羞愧又感激,接连磕头,一边的张有才接到皇帝的示意,上前两步,“陛下赐赖侍郎平身。”
赖冰文又磕了一个头,慢慢起身,忍不住还是说道:“敌军先是‘声西击东’,这回则是‘声东击西’,楚军主力调至马邑城,还是上当了。”
“果真上当了?”
赖冰文一愣,呆呆地看着皇帝,没明白其中的意思。
韩孺子从接到神雄关失守的消息那一刻起,就在思考一个问题:敌军是如何做到两线开战的?马邑城传来的大量消息显示,楚军遭遇到的是一支庞大军队,绝非简单的诱兵,狄开与金垂朵率领的奇兵也证实,他们烧毁的粮草足够维持数十万大军半月之费。
可是公文看得越多,韩孺子心中越是糊涂,神鬼大单于的攻势强劲得不可思议,于是他让张有才将所有公文都搬走,桌上不留一物,静静地坐在那里思考。
杨奉说过,消息太多反而不如没有消息。
问题一下子变得简单。
“赖侍郎的策略没有错。”韩孺子道,语气越发平静,“敌军并没有所谓的这个计、那个计,单纯就是兵多而已,大楚没有别的选择,即使早料到神雄关会失守,朕还是会选择防守马邑城。关中地方狭窄,北关失守,南下路上尤有可守之处,马邑城一旦为敌所占,则关东诸郡国皆需防守,对大楚更加不利。”
“可关中有京城。”赖冰文提醒道。
“是啊,有京城。”韩孺子明白京城的重要性,“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发生了,无需计较之前的对错,先想未来的应对之策吧。”
“由神雄关进入关东共有两条路线,北线路狭,途中尽是山区,臣已下令各地闭城自守,南线道路同样不宽,但是只有函谷关可守,臣同样下令防守,只是不知来不来得及。”
赖冰文是兵部侍郎,代行尚书之职,只能做些小的决定,至于大规模调军,要由皇帝决定。
“京城不可轻易放弃,北方诸关卡城池,尽量防守,不可令敌军大举南下,还有满仓城——守不住的话必须烧掉,不可资敌粮草。”
“是,臣即刻拟旨。”
“然后召集群臣,今日务必商量出对策来。”
“是,陛下。”赖冰文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可是心里却不像一开始那样无着无落,皇帝身上的镇定给予他许多信心。
天黑了,张有才命人在大厅里点起蜡烛与油灯,照得灯火通明,每处灯火附近都有人照看,以免发生意外,他想问皇帝是否要用晚膳,只看了一眼就将问题咽了回去。
皇帝的全部心事都在别外。
兵部拟好的圣旨很快送来,韩孺子看了一遍,加盖宝玺,立刻发出,以加急军信送往京城。
兵部与大将军府的官员很快赶到,一开始气氛有些紧张,以为皇帝会先发怒,追查神雄关失守的责任,很快气氛缓和,大家都与赖冰文一样,从皇帝那里得到信心,专注于建言献策。
“立即将塞外的军队全调回关内,只守长城,然后调集天下军队,全去关中,与敌军决一死战!”
“敌军已经抢占先机,再去支援京城根本来不及,莫不如退守函谷关,将敌军封死在关中,伺机再战。”
“莫不如命柴将军趁胜追敌,没准能从后方击溃敌军。”
“诸位所言皆非当务之急,现在的问题是朝廷和宫中怎么办?是撤是留?是守是走?”
……
既然有皇帝的默许,人人都说出自己的想法,却没有一个能得到皇帝的明显赞同。
韩孺子只是听,偶尔点头,事实上,他在揣摩神鬼大单于这个人,接连遭遇出乎意料的失利,终于让韩孺子明白问题在哪:众人只看地图与敌军数量,得出的都是正常结论,神鬼大单于绝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能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统一广大的领域,并且向大楚派出难以想象的庞大军队,必有过人之处。
猜不透敌军首脑,自然也就猜不透敌军的动向。
夜色渐深,厅内的蜡烛全换过一轮,皇帝下令众人休息半个时辰,吃些宵夜,然后接着议事,今晚必要拿出一个合适的整体策略。
韩孺子自己也吃了一点食物,叫来赵若素,一边吃一边问道:“如果你是神鬼大单于治下的远方官吏,从未见过他,只见他调兵遣将,并且听说了种种传言,会认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赵若素没料到会被问到这种事,想了一会,老实回道:“微臣要多想一会。”
“天亮前给朕一个回答。”
“是,陛下。”
韩孺子刚放下筷子,一名太监进来,向张有才俯耳说了几句话,张有才转身来到皇帝面前,“马邑城派人送来一批俘虏。”
这是韩孺子早先的命令,当时还不知道神雄关失守。
他嗯了一声,没太在意,如今这已不得特别需要关注的事情。
张有才又加上一句,“是崔腾送回来的。”
韩孺子笑了一声,“柴悦倒是会做人。”
柴悦是世家子弟,懂得不少“规矩”,让崔腾参与马邑城之战立功,战后则找借口将他送到皇帝身边。
“让他进来。”韩孺子不想让崔腾太失望。
崔腾很快到来,一身尘土,一进屋就跪下,“总算活着见到陛下了。”
“平身。”韩孺子冷淡地说,对崔腾绝不能太热情。
崔腾起身,仔细打量皇帝几眼,“陛下瘦了一些。”
“朕这里比较忙,你若没有要事,先去休息吧,明日再说马邑城的事情。”
“我不累。”崔腾拍拍身上,尘土飞扬,站在他不远处的张有才直咳嗽,“而且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陛下说。”
“说吧。”韩孺子还有一点时间,全当是休息。
“我听说神雄关失守了?”
“嗯。”
“真是倒霉,好不容易马邑城打胜了,西边却出了问题,不过我不意外,这些敌军就是一群不要命的蝗虫,只要看到一点破绽,立刻就会扑天盖地飞过去。扯远了,我要说的是,神雄关失守,京城可就危险了,皇后、太后等人怎么办?陛下不可能立刻回京,派我回去吧,我路上不睡觉,肯定比敌军先到一步,将宫里的人接出来,送到陛下这里,免得……”
韩孺子半心半意地听着,突然想到一件事,“停,你刚才怎么说的?”
“啊?哪一句?”
“说敌军像蝗虫那句。”
“对啊,我在马邑城可算是见识了,他们打扮得怪模怪样,兵器也跟咱们楚人不同,可是在战场上真拼命啊,有进无退,我亲眼见到他们踩着尸体往前冲,比蝗虫还可怕。”
“可楚军还是打败了他们。”
“那是陛下制定的奇计生效了。粮道被截的消息传来,敌军没有溃散,反而攻得更猛,柴将军将计就计,假装要撤离马邑城,敌军蜂拥而入,楚军万箭齐发,那一场大战——啧啧,真是精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陛下,允许我斗胆说句实话,我跟陛下也打过不少仗,都没有这么大场面。尸体堆得比城墙还高,楚军一日之间射出的箭矢得有几百万支!最后箭囊都空了,可敌军也终于退却了,他们打仗时不要命,逃亡时更不要命,甚至会砍死自己人,就为争一条道路。”崔腾两眼发光。
“真是奇怪,神鬼大单于统一西方没有多久,为何麾下将士肯为他如此拼命?”
崔腾笑道:“这不奇怪,柴将军审过俘虏,我在一边听来着,原来敌军并非一整支大军,按照被征服的顺序,早一些的位置靠后,晚一些的冲锋在前,怕是有几十、几百支军队,后方监督前方,以此类推,只许进,不许退。”
“以虎驱狼。”
“对对,柴将军也是这么说的,俘虏还说,他们害怕的其实不是粮道被截断,因为他们本来就没带多少粮草,全指望着尽快攻入楚地,就地取食,这是他们一贯的打法。可后方被截,虎就驱不着狼,他们一下子失去主心骨,因此才会大乱。”
“柴将军还说什么?”
崔腾一拍脑门,“瞧我的记性。”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张有才,再转送到皇帝桌前。
韩孺子打开信,里面的内容很简单,柴悦希望皇帝给予更多军队,由塞外绕行,直扑碎铁城。
柴悦写这封信的时候,还不知道神雄关也已经失守。
韩孺子对张有才说:“召集群臣。”
他已经做出决定,无需商议,也不用再争论,道路早就摆在那里,就看他敢不敢走。(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二章 朕即诱兵()
对韩孺子来说,眼前的道路是明摆着的,对大臣来说,皇帝又一次要冒奇险。
“兵部与大将军府留在晋城,调集天下兵马粮草,全力支援塞外楚军,兵部侍郎赖冰文升任守兵部尚书。”
皇帝的第一道圣旨就让众臣吃了一惊,赖冰文资历不足、风评低下,身为建议者,对神雄关失守毕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竟然被临阵升官,虽然前面加个“守”字,意味着这个兵部尚书只是虚职,战后还要交还,但也表明了皇帝的极大信任。
韩孺子没有别的意思,朝廷规矩,品级低者在高者面前要保持谦卑,想让赖冰文负责粮草征调,必须先提升其官位,哪怕是暂时的。
“将军柴悦统领塞外楚军,伺机与敌军再战,长城以外一切军事,由其便宜定夺。”
皇帝的第二道圣旨赋予柴悦更大的权力,同时也让群臣心生猜疑:陛下这是要放弃关中、放弃京城吗?朝廷和宫中诸贵人怎么办?
“朕将亲赴洛阳,监督关中事态,绝不令敌军涌出函谷关,望诸卿努力,不要有后顾之忧。”
大臣们互相瞧了几眼,一开始有些糊涂的人,这时也都明白了,忽然间,不约而同地全都跪下。
皇帝将塞外定为主攻方向,自己却前往洛阳监督关中,这分明是要亲自去守卫京城与函谷关。
关中朝不保夕,楚军主力尽在塞外柴悦军中,天下兵力也都向塞外调集,皇帝却要反其道而行之,这是将自己置于险地、死地。
“陛下万万不可离开大军的保护。”赖冰文刚刚升官,成为晋城品级最高的大臣,必须第一个劝说皇帝。
韩孺子摆下手,“诸卿平身,不必多言。敌军兵多将广,分为两路,一路南下,已破神雄关,一路东进,受阻于马邑城。与之相比,楚军势弱,只能主攻一路,塞外既已获胜,且又准备充分,理应成为主战之场。关中惨遭涂炭,但是关中吸引的敌军越多,对塞外的楚军越有利。”
群臣不肯起身。
韩孺子继续道:“敌军急于一战,京城能够吸引敌军,但是不够,军队能够吸引军队,但是大楚已没有更多将士,唯一能引来更多敌军的就是朕本人,朕要充当诱兵。”
群臣磕头,赖冰文道:“陛下话虽没错,可是若有万一……”
“朕督战关中,或有万一,朕若留在晋城,则两路楚军都难取胜,赖大人执掌兵部,连这点形势也看不明白吗?”
赖冰文当然明白,只是没有料到皇帝会如此决绝,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诸卿皆有家人、亲友留在京城,如今关中形势不明,朕不乱做承诺,只说一句:太后、皇后皆在京城,朕绝不坐视京城落入强虏之手。退下吧,明日一早,朕就出发。”
韩孺子回到后边书房,看到赵若素正等在门口,笑道:“你想明白了?”
赵若素点点头,“依微臣所见所闻,神鬼大单于不是极狂妄,就是极恐惧。”
“此话怎讲?”韩孺子进入书房。
赵若素看向张有才,得到许可之后才跟随进屋,回道:“如各方所言,神鬼大单于统一西方诸国应该不久,看其战法,对大楚也应该稍有了解,可是他却不做囤积、不做试探,直接派大军强攻。微臣据此以为,神鬼大单于要么过于狂妄,百战百胜之后看轻大楚,要么是过于恐惧,大军已如烫手铁丸,必须尽快抛向它方。”
“神鬼大单于害怕自己的军队?”韩孺子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奇妙。
赵若素深施一礼,他如今是“罪上加罪”之身,什么都可以说,“正如陛下初登基时害怕群臣,神鬼大单于以小驭大,统领百国之军,心生恐惧也是自然之事。诸国将士初归强主,难言忠诚,若是留在本国,早晚必生祸患,不如引向陌生的敌国,以战止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