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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缤刚上任半天,还没有完全掌握宿卫军,不愿多生事端,犹豫了一下,说:“很好,你立功了,我会记上的。”
“将军刚一到任就抓住逆贼,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尽职尽责而已。将军,需要卑职跟去吗?卑职可以指证……”
“不用。”花缤立刻否决这个要求,“冒充天子,一看便知,用不着指证,你留下好好休息,明日去主簿处记功。”
“是,将军,将军慢走,属下……哎呦。”刘昆升又呼了一声痛。
花缤刚一转身,又停下脚步问道:“只有这三人,没有第四人吗?”
刘昆升这回是真不知道,愕然道:“卑职没见着,马上派人去查。”
“不必,我只是随口一问,用不着无事生非。”
花缤等人离去,刘昆升在地上多躺了一会才爬起来,将腰刀入鞘,与宝剑重叠放置,走到门口,见到自己手下的士兵都站在外面,不知所措,冒充皇帝这种事他们听都没听说过,都觉得匪夷所思。
刘昆升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皱眉道:“胖太监劲儿真大,你们接着巡视吧。”
士兵们领命离去,刘昆升原地转了两圈,捂着肋下,对佐官说:“不行,我的肋骨好像折了。”
“我去找御医。”
“御医是给咱们看病的吗?再说这大半夜的,谁肯来?我要回家,同街的冷先生跟我很熟,能帮我接骨。”
佐官一惊,“刘大人,现在是夜里,宫门不能开。”
“不用开宫门,打开便门就行,哎呀,我的骨头……”刘昆升面露痛苦之色,挥手道:“快去领钥匙,就说外面有响动,我要查看一下。”
佐官没办法,只好去找掌门令。
掌门令是名太监,离这里不远,没一会工夫亲自赶来,严肃地说:“刘大人,你不是不懂规矩,除非有宫里的旨意,咱们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能随便开门。”
刘昆升上前一步,低声说:“若是死在贼人之手,我也算是忠臣,断了肋骨疼死在这里,岂不让人笑话?公公听说了吧,刚才抓起三名太监,说是从宫里偷跑出来的,其中一个人竟然还假冒当今圣上……”
若在平时,就算是中郎将下令,也要不来开门钥匙,刘昆升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险一试,若是出不得门,他也只能对不起皇帝了。
今晚情形特别,掌门令犹豫再三,抬高声音说:“刘大人,是你自己要出去的,我看你受伤颇重,破一次例……”
刘昆升连连点头。
刘昆升从便门出宫,也不敢骑马,步行前进,心里越琢磨越发现事情难办,他只是一小小的武官,到哪才能找到一位认得太祖宝剑的大臣?而且这东西真能代替圣旨吗?
可他已经没有退路,只得加快脚步,闯进茫茫黑夜。
宿卫中郎将自有值宿之处,是一座依墙而建的三层楼,一楼存放物品,三楼瞭望,二楼是休息和处理事务的地方,此刻,二楼只有两个人。
韩孺子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花缤对面站立,他的年纪应该不小了,穿着全套甲衣仍显得威风凛凛。
好一会没人开口,最后是花缤说话,“陛下深居内宫,居然能找到高手相助,佩服佩服。”
“你认我是陛下了?”
花缤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当陛下是孩子,也请陛下不要当我是傻瓜,救你的人是谁?叫出来吧。”
韩孺子盯着花缤看了一会,“我还是不能理解,花家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追随的究竟是谁?崔家、东海王,还是淳于枭?”
花缤似乎不愿回答问题,垂下目光,再抬起时还是开口了,“陛下想知道我效忠于谁?”
“嗯。”
“恐怕陛下理解不了。”
“你刚说过不当我是小孩子。”
“等我做过解释之后,陛下愿意告诉我那位高手是谁吗?”
“好。”
花缤背负双手,来回踱了几步,停下说道:“花家在和帝时封侯,到我是第三代,在外戚家族中算是长久的,可花家从来没有权倾朝野,跟崔家比不了,跟正在兴起的上官家也比不了。当然,没有意外的话,花家将看到这两家衰落,与前代的外戚一个下场。”
“这么说,你并非为权,也不是效忠崔家和东海王。”
“当然不是,花家虽无权势,却还有一股傲气,不会向崔家低头。”
“那就是淳于枭了?”
“淳于枭是名江湖骗子,常年游说诸侯。能封王的韩氏子孙,谁没有一点当皇帝的野心?淳于枭就靠着他们的野心生活。可这些野心都不长久,一旦发现困难太多,诸侯通常也就心灰意冷,淳于枭于是改换名姓,再去撺掇下一位诸侯。花家怎么可能向这种人效忠?”
韩孺子这回真是想不透了,“那你……是要报私仇吗?”
“陛下猜到一点。陛下对花家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韩孺子摇摇头,他了解的那点事花缤刚刚说过:和帝时的外戚,封侯三代。
“花家以侠闻名天下,‘俊侯丑王布衣谭,名扬天下不虚传’,俊侯就是花家,排在最前。”
韩孺子忍住没问“丑王”和“布衣谭”是谁,“令公子花虎王曾经仗义助我。”
“那不算侠义之举,我儿子只是配合东海王演戏而已。花家的侠名在和帝时就有了,和帝不肯给予花家直接的权势,却给予我们求情的权力,无论是谁、无论多大罪过,只要花家开口,至少能免去死罪。当然,花家也有分寸,从不为谋逆者求情。”
韩孺子嗯了一声,没明白花家的怨气从何而来。
“武帝继位,花家的特权得以保留,大概坚持了二十年吧,等我袭承俊阳侯的时候,这项特权没那么好用了。后来武帝决定清除天下豪杰,许多英雄好汉向我求助,我尽量满足,几次闯进皇宫与武帝理论,那的确让花家的侠名更加响亮,可是我能保住的人寥寥无几。‘俊侯丑王布衣谭’,俊阳侯的侠名已经是虚传了。”
韩孺子越听越困惑,“你为……江湖好汉报仇?可武帝已经驾崩好几年了。”
花缤脸上突现怒容,厉声道:“我为自己报仇、为花家的侠名报仇,不管谁成谁败、谁当皇帝,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俊阳侯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承诺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你承诺了什么?”
“为那些被武帝杀死的豪杰正名。”花缤双手拍了三下,从外面走进三个人,其中一位是鬼手桂月华,右臂缠着布条,隐约有血迹渗出。
“请陛下遵守承诺,向我说实话吧。”
韩孺子摇摇头,“抱歉,我对那个人的承诺在先,一个字也不能泄露。不过我可以颁布一道圣旨,为武帝以来被杀死的豪杰正名。”
韩孺子不知道皇帝的承诺是否还有用,他只希望能坚持到天亮,希望刚刚认识的宫门郎能够不负所托。
大臣们向皇帝效忠的“惯例”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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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夜色笼罩()
(作品相关里上传了四篇文章,间接解释了我对本书的一些设定,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一看。)
皇帝做出承诺,要为无辜被杀的豪杰正名,花缤哼了一声,“陛下对江湖一无所知,更不知‘侠名’为何物,谈什么正名?”
花缤看了看桂月华等人,“天亮时若是还不能引来那位高手——就不必等了。”
俊阳侯匆匆下楼,三名江湖人冷冷地盯着皇帝。
韩孺子毫不退却,在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对桂月华说:“你明明有帮手,之前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去抓我呢?”
桂月华脸色一沉,没有回答。
“你珍惜脸面,不肯以多敌一,就像俊阳侯珍惜侠名一样。”韩孺子自问自答,觉得江湖人很难理解,转念一想,江湖人求名、朝堂大臣求权,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可你战败了,岂不是更丢脸面。”
桂月华白净的脸上几乎要沉出水来,“败给偷袭并不丢人。”
“可你受伤之后还是找来了帮手,说明你不那么自信了,如果那个人现在光明正大地站出来,你会同意单打独斗吗?”
“当然。”
“那你要是打败了呢?这两位会车轮战吗?你们会放我走吗?”韩孺子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
桂月华快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桂某纵然学艺不精,也不会害怕一个女人,她若敢出来,我愿与她一对一公平比武,要是我输了……”桂月华不能承诺释放皇帝,抬高声音说:“今天就死在这里!”
韩孺子摇摇头,“我只是对江湖规矩感兴趣而已,那个人神出鬼没,大概不会现身的,你们等到天亮也没用。”
一名大汉上前,站到皇帝面前,两只牛眼死盯着皇帝,“你这个昏君倒是伶牙俐齿,或许我们不用等到天亮,现在就动手,看看那个偷袭者敢不敢出来。”
韩孺子的眼睛都干涩了,也不肯眨一下,“真是奇怪,你们为什么总说我是昏君?我连……”
“你想说自己只是傀儡吗?”大汉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齐王叛乱,抓捕参与者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连坐他们的亲友?这些人根本不是叛乱者,甚至夹道欢迎朝廷的军队。”
“那不是我的旨意。”
“将这些人的女眷收入后宫,也不是你的旨意?”
韩孺子惊讶地说:“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后宫……我才十三岁!”
大汉哈哈大笑,“昏君就是昏君,跟年龄没关系。”
韩孺子还想争辩,突然想起皇太妃说过的话,太后为了日后废帝方便,替皇帝制造了不少劣迹,这些劣迹恐怕不都是记在内起居注里,也有一些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他有点理解罗焕章等人的愤怒了,帝王的“家务事”影响到的可不只是家里人,还有许许多多无关的百姓。
他垂下目光,低声道:“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可我的确是‘昏君’,因为我顶着皇帝的称号,却没有担起皇帝该负的责任。”
大汉根本不相信皇帝的话,重重地哼了一声。
另一名江湖客开口道:“俊阳侯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托给咱们,不是为了跟皇帝聊天,少说几句,等杀死那名女高手再说。桂教头,真的只是一个女人吗?”
桂月华恼怒地嗯了一声。
韩孺子向窗外望去,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大汉以为皇帝看到了什么,几步跑到窗前,只见夜色笼罩中的皇城岿然不动,哪有半个人影?
宫门郎刘昆升奔跑在寂静的街道上,满头大汗,早晨起床的时候,他绝未想到老上司会被莫名其妙地夺印,更想不到自己能见到皇帝并接受密令,抱着据说是太祖留下的宝剑,满城寻找可信的大臣。
他已经两次撞上巡城兵丁了,每次都摆出宿卫军官的架子,才免于被捉,可是这样毫无目的地跑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刘昆升终于想到一个人,于是不顾疲劳跑进一条幽深的巷子。
安静的夜里突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谁家摊上这种事都会感到惊恐,可敲门人迟迟不肯放弃,宅内只好出来人询问。
“谁?”声音胆怯而无奈,像是被迫出来的。
“我是宫里的人,来找郭先生。”刘昆升说,只听门内砰的一声,似乎有人摔倒,刘昆升急忙补充道:“不是抓人,是有要事相商。”
良久之后,院门稍稍打开,前国子监祭酒、前太子少傅、前礼部祠祭司郎中,曾向皇帝讲授过《诗经》的老先生郭丛站在门内,警惕地打量来客:“我不认得你,你是……你是宿卫军官,怎么会来找我?你一个人?”
“我叫刘昆升,是一名宫门郎,家就住在附近,我二哥邻居家的张文古曾经受教于郭先生门下,对您赞不绝口……”
郭丛听糊涂了,但是知道并非抓人,心中稍安,又打开一点门,“停停,你就说为什么来找我吧。”
刘昆升向门内瞧了一眼,看到一名老仆哆哆嗦嗦地站在主人身后,于是低声道:“事情不小。”
郭丛嗯了一声,“我老了,管不了大事。”说罢就要关门。
刘昆升急忙取出腰间宝剑递过去,“郭先生认得此剑吗?”
郭丛老眼昏花,侧身让老仆将灯笼递过来些,接过宝剑送到眼前仔细看了一会,突然脸色一变,“此剑怎会在你手中?”
刘昆升长舒一口气,“我猜郭先生曾在礼部任职,应该认得此剑,我是……”
“等等。”郭丛挥手示意老仆回院中去,然后伸手将刘昆升拉进来,关上门,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宝剑,低声道:“可以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