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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崔胜,则是那个慌慌张张跑去向祖母求助,却连详情都没打听清楚的公子哥儿。
今天的崔胜看上去比较稳重,就是有点心不正焉。隔会打个哈欠,好像没有睡足。
韩孺子终于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与杨奉在书房里议论时事,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就算是每天的蹲马步,他也已经习惯,能够一次坚持下来,可是坐在崔府宽敞的正厅里,品着据说十分昂贵的上等茶叶,不到两刻钟。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侯府……没有皇宫大吧?”崔胜终于憋出一句。
韩孺子点点头,实在没法开口回答。
崔胜也觉得尴尬,嘿嘿笑了两声,低头喝茶。
门口脚步声响,进来一个人,径直走到倦侯身前,粗鲁地打量他。
崔胜如释重负,立刻起身,亲昵地抱着来者的肩膀,介绍道:“倦侯。这是我二弟崔腾,你们年龄相仿,大家亲近亲近。”
崔腾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许多少年的稚气。个子却比哥哥要高半头,身体圆滚滚的,不是很胖,也不是健壮,只能说肉很多,但是分布均匀。像个过分高大的婴儿。
韩孺子起身,刚要开口说话,崔腾伸手将他推回椅子上,说:“你还我妹妹。”
韩孺子终于体会到礼仪和惯例的好处了,可是礼官不在,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应对这种尴尬局面,于是坐在那里微笑道:“令妹就在后宅与老君相聚……”
“我见过她了,我让她留下,她不同意,非要跟你走。”崔腾气愤地说,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像是初熟的苹果,这本应是很好看的颜色,出现在一名半大小子的脸上,却有些怪异。
韩孺子真担心崔腾会对自己吐口水。
崔胜急忙向一边拉扯自己的弟弟,“妹妹已经出嫁,不是咱们崔家的人了,从前也没见你对妹妹这么关心。”
“我关心的不是妹妹,是东海王,妹妹跟他走了,东海王……”
崔胜怒道:“二弟,怎么说话呢?一点规矩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规矩?他是一个废帝,还让着他干嘛?等父亲带兵……”
崔胜伸手去捂弟弟的嘴,崔腾反抗,两人就在客人面前撕扯起来,门口有两名仆人,这时都低着头,假装看不见、听不见。
崔小君曾经说过家里人都不像样,只有父亲一个人苦苦支撑,韩孺子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也难怪崔宏特别欣赏外甥东海王。
崔腾后退两步,“大哥,你别拦我,我不是来打架的。”
“去,找你那伙狐朋狗友玩去吧。”崔胜不耐烦地说。
崔腾盯着倦侯,“咱们掷骰子,你赢了,我没话说,你输了,把妹妹留下。”
崔胜气得脸比弟弟还红,向外推搡,“去去,不成器的家伙,拿妹妹当赌注,亏你想得出来。”
崔腾被推了出去,崔胜对两名仆人厉声道:“不准再让他进来,给崔家丢人!”
仆人应是,心里却清楚,自己拦不住家里的这位莽公子。
“倦侯见谅,我这个弟弟从小娇生惯养,十几岁还跟小孩子一个脾气,以后咱们多来往,互相熟悉之后你就会发现他其实很好。他在外面的朋友比我还多,大家都说他仗义疏财,以后能成为大侠。”
韩孺子敷衍地笑了笑,若按杨奉的分类,崔腾顶多算是仗势欺人的豪强。
眼看两人又要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人,差点被门口仆人当成二公子给拦住,待发现这是宗正府派来的官吏,仆人急忙退到两边。
礼官刚喝了几杯热酒,加上心中着急,又是一个大红脸,连起码的礼节都忘了,直接说道:“太后急召倦侯,命你即刻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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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皇太妃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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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孺子来不及与夫人告别,就被送进府外的马车里,在一队太监和宿卫的护送下直奔皇宫。
当他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发现目的地并非太后居住的慈顺宫,而是一条狭长的破旧小巷,隐约眼熟,恍然想起,这就是母亲曾被关押过的地方,心中一沉,以为自己也要被囚禁起来。
数名太监不由分说将废帝拥进一座小院,然后将他推进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从外面将门关上,没做一句解释。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坦然无畏,最让人害怕的不是近在眼前的危险,而是茫然无知,房屋阴暗逼仄,飘浮着腐朽的味道,韩孺子就像是被扔进了一处陌生的地穴里,从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有野兽扑来。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真想转身砸门,求外面的太监将自己放出去,可他知道那没有用处。
“陛下来了?”一个衰弱的声音问。
韩孺子毛骨悚然,定睛看去,发现靠墙的角落里有一张矮床,声音就来自上面,“皇太妃?”
“嘿,我还是吗?”
韩孺子慢慢走到床前,看到了那张憔悴的面容,半年不见,它已经失去往日的全部光泽,但是确定无疑属于皇太妃。
被召进皇宫居然是为了见皇太妃,韩孺子迷惑不解,“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皇太妃替他说下去,休息了一会继续道:“太后怎么舍得让我痛快死掉?她要一点点折磨我……”
“是你要我来的?”韩孺子对皇太妃有几分同情,可是实在不想听她讲述姐妹之间的恩怨。
“是吗?哦,没错,是我要见陛下,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韩孺子同样意外,又往前走出一步,“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你是皇帝……”
“不。我不是皇帝,我已经退位一个月了。”
“太后没有杀你?”
“看来没有,我被封为倦侯,有自己的府邸。自由自在,过得很不错。”
“自由自在?”皇太妃冷笑一声,呼吸突然变重,剧烈地咳嗽了一阵,韩孺子想要扶她起来。皇太妃抬手拒绝,过了一会安静下来,“怎么可能有自由自在?你以为自己飞上了天,其实身上还系着绳索,她轻轻一拽,你就会跌到地面上。”
“那也比一直待在地面上强。”韩孺子说,这里即使不是皇宫,他也不会对皇太妃开诚布公。
“说这些没用,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我已经退位了。”韩孺子提醒道。
“一个小忙,你不是皇帝。反而更容易些。”
“为什么找我?”韩孺子不记得自己亏欠皇太妃人情,恰恰相反,皇太妃曾经欺骗并利用过他。
皇太妃似乎忘记了那些事情,无力地抬起手臂,示意韩孺子走得更近一些,突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病人的要求难以拒绝,韩孺子迟疑着在床边坐下,屁股下面是一块硬木板,只有一层极薄的褥子。
“我就要死了,不用再受太后的折磨。”
韩孺子从皇太妃脸上、手上看不到伤痕。她所谓的“折磨”显然只是一种说辞,没能看到太后受到惩罚对她来说大概就是一种折磨。
“我的尸骨不可能进入皇陵,死后无法陪在思帝身边,是我最大的遗憾。”皇太妃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城西有一座报恩寺,那里有思帝的一块替身牌位,替他出家消灾的,那是他小时候……不管怎样,那块牌位肯定连着思帝的亡魂。”
皇太妃抬起床里的那只手,将一件东西塞到韩孺子手中。“这里有我的魂魄,帮我把它挂在牌位上,只有你能做这件事,你当过皇帝,鬼神也得让你三分。”
韩孺子低头看去,手心里是一条玉制的白色小鱼,两只眼睛却是红色的,尾巴上有孔眼,穿着一根锦绳。
“人死后真有魂魄吧?”皇太妃问道。
“有吧。”韩孺子合上手掌,“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是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去报恩寺,将它挂在牌位上。”
“这就够了,你的话比宫里的任何人都值得相信。”
韩孺子也撒过谎,可此刻实在不适合提起,他问道:“就这件事?”
“嗯,抱歉,我害过你,却要求你帮忙。”
“太监们可能会将玉饰要走。”
“如果那样,我就认命吧。”皇太妃叹息道。
她好像无话可说了,韩孺子起身,没有告辞,轻轻走到门口,敲了两下,外面有人将门打开,他走出阴暗压抑的小屋,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感到一阵轻松。
一名太监走过来,盯着韩孺子的手掌,韩孺子也不做解释,将手中玉饰交出去,太监接在手中,躬身道:“请倦侯在此稍候。”
太监匆匆离去,想必是拿着玉饰去见太后。
韩孺子不想回屋里去见皇太妃,就在小院里来回踱步,见太监们管得不严,他又到来院门外,站在巷子里前后观望,几名太监互望一眼,没有干涉,但是跟着出来,分别站在两边,无声地给倦侯规定了一个活动范围。
韩孺子无意乱跑,只想在宽敞的地方透口气,可他怎么也无法摆脱一个念头:这里曾经属于他,哪怕只是名义上的皇帝,他也能调动苦命人和宫门郎为自己做事,现在他却如囚徒一般站在这里,说出的话对太监们不会再有半点威力。
隔壁的院子里走出一名太监,衣衫褴褛,怀里抱着几根木柴,骤然见到巷子里的马车与人群,明显吓了一跳,再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抛下木柴,跪在雪地上,垂头发抖。
只是一照面。韩孺子认出那人居然是前中司监景耀。
太后对没见过面的谋逆者大肆杀伐,对身边的不忠者似乎更愿意网开一面,看着他们由高处跌落,在泥土中挣扎。
两名太监走过去。对从前的顶头上司连骂带踢,景耀爬回院中,再没出来,数根木柴散落在外面。
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请示的太监匆匆跑回来。“请倦侯上车。”
韩孺子坐在车里,几次掀帘向外窥望,以确认马车真的是在驶往宫外,直到出离宫门之后,他才安稳地坐好,只觉得浑身阵阵发软。
在倦侯府门口,太监请倦侯下车,顺便将玉饰归还,仍是一句话不说。
倦侯府里已经乱成一团,不停地派人前往皇宫打探消息。可是除了守在宫门以外急得跺脚,他们打听不到一个字。
张有才一直守在外面,只比倦侯早一步到家,全府的人几乎都迎了出来,崔小君的眼睛都哭肿了。
韩孺子下车,命府丞赏赐送行的太监,向众人笑了笑,然后牵着夫人的手径回后宅。
“我以为……我以为……”崔小君怎么也止不住眼泪,这回却是喜极而泣,“我求老君。可她……”
“没事,是皇太妃要见我。”
“皇太妃?”崔小君吃了一惊,总算止住泪水。
韩孺子拿出那条玉饰,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太后居然允许你去见她。还允许你将玉饰带出来!”崔小君更惊讶了,“你真要去报恩寺吗?”
“既然答应了,有机会就去一趟吧。”
“我要跟你一块去,报恩寺名声很大,都说那里的菩萨最灵,我要给你多烧几柱香。”
“给咱们。”韩孺子笑道。
“你不会……再去皇宫了吧?”
“这可难说。朝廷典仪我必须参加,太后召见我也不能不去……”
“不不,我是说你想‘回’皇宫吗?”崔小君第一次向夫君提出这个问题。
韩孺子摇头,“那里是一座监牢,皇太妃和景耀被囚禁在里面,太后又何尝不是?我不想回去,只想有有朝一日能将母亲接出来。”
崔小君靠在他的胸前,轻声道:“那就好,我知道被人轻视的滋味有多难受,可我也知道争权夺势的路有多难走,崔家危在旦夕而不自知,我真害怕你也陷进去。”
“我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想争也争不了,你放心吧,我不会那么愚蠢的。”
崔小君笑了,她喜欢现在的生活,越平淡越开心,挪开夫君的胸膛,她说:“等天暖一些,我要将后花园收拾出来,那里地方很大,浪费就可惜了。”
“好,咱们一块收拾花园。”
入夜不久,韩孺子去见杨奉,只有这位总管白天时没去门口迎接倦侯。
韩孺子并不在意,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问道:“太后到底是怎么想的?”
杨奉摇头,“别问我女人的心事,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