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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已经在城郊,那醉汉却越走越偏,最後来到一个不起眼的破旧道观,闪身入内,程宗扬背脊贴住墙壁听了片刻,然後越过院墙,落在观内。这座道观虽然破旧,规模却不小。程宗扬看清亮灯的观堂,轻轻一跃,攀住檐下的檩条,游鱼般朝亮灯处游去。
堂内那个醉熏熏的汉子已经收起醉态,他张开手,露出手中一块玉佩,紧张地说道:「在林子里找到这个,老马恐怕出事了。」
一只长著黑毛的大手伸来,一把抓起玉佩,然後骂了一声,「妈的!」
那人身材粗壮,面目凶狞,一件道袍系得歪歪扭扭,袖口挽著,看上去两分像道人,倒有八分像土匪。程宗扬想了一下,才认出来他是当日在紫溪被武二用坛子扣住脑袋的那个家伙,叫元行健,是林之澜收的外门记名弟子。
元行健压低声音骂道:「我不是让你盯著吗?上次在草原已经失过一次手,现在好不容易找到这小贱人的踪迹,老马又出了事!你让我怎么跟教御交待!」
「师哥,那丫头不好对付。我瞧著,咱们恐怕是不行了,不如让教御身边的人来吧。」
元行健脸色忽晴忽暗,半晌才道:「不行。这点事再办不好,咱们兄弟的脸面往哪儿搁?以後龙池恐怕再没咱们的位子了!」
程宗扬伏在檐下,两人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昨晚太乙真宗在客栈失手,少不了要回来找寻同门的下落,考虑到白天人多眼杂,多半会在夜里,果然让自己等到了。听到此处,程宗扬已经心下了然,这两次行刺都是林之澜主使的。可林之澜与王哲半师半徒,怎么在对待岳帅遗孤的态度上差别会这么大?
忽然,一个轻微的声音道:「看什么呢?」
程宗扬扭过头,只见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小子年纪轻轻,似乎比自己还小著几岁,头发随意挽成一个髻,用一只玉箍束著,额头显得又大又亮。他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道袍,眉目俊雅,脸上带著好看的笑容,看上去神清气朗。
不过他姿势跟自己一模一样,脚尖勾著檩条,这会儿正探著头,鬼鬼祟祟朝堂内张望。
那小子露出失望的表情,「我还以为有什么好看的呢。」他扭过脸,「你看这两个家伙干嘛?」
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就被他溜到身边,如果他心存歹意,给自己一剑,自己这会儿恐怕早躺在屋檐下面了。
程宗扬低声道:「兄弟哪儿来的?」
那年轻人一愕,「你不认识我?」
程宗扬比他还奇怪,「我干嘛认识你?」
「你——」那年轻人还没说完,堂内一声大喝,「谁!」
元行健抓起一柄大刀,带著师弟直冲出来。
程宗扬一把扯住那年轻人,「傻愣著干嘛?还不快跑!」
「哦!」年轻人连忙跟他一起从檐下钻出,抬手攀住檐角,翻身跃到房檐,接著越过围墙,慌慌张张朝外跑去。
道观内传来一阵叫嚷,灯火不断亮起,人影绰绰,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来,两人谁都不敢作声,就那么闷著头落荒而逃。
逃命这种事,程宗扬已经拥有相当丰富的经验,撒开脚步跑起来,一般好手也追不上。可旁边的小子脚下看不出有什么动作,却一点不比自己迈开大步狂奔慢。他手臂不动不摇,身体微微前倾,看起来就像御风而行般轻松自如。
两人一口气奔出两里多地,把叫嚷声远远甩在身後,才放慢脚步。那小子透出一口气,「吓死我了……哎呀!小心!」
年轻人一把扯住程宗扬的衣袖。程宗扬刚迈出半步,就被他拉的跌了回来,脚下一滑,险些栽倒。
程宗扬稳住身体,朝前面看了看,除了一片沾著雨水的青草,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纳闷地问道:「怎么了?」
年轻人小心地蹲下来,从他刚才准备落脚的草丛里拣起一只东西。
「瓢虫哎!」那小子心有余悸地说:「差点就让你踩到了,还好还好!」
程宗扬鼻子险些气歪,「瓢虫?我差点儿摔一跤,你知不知道?」
「瓢虫你怎么能乱踩呢?」那小子没理会他的怒气,自顾自指著瓢虫背上的黑斑一个一个数著,「你瞧,一、二、三、四、五、六、七,是七星瓢虫,还是一只雌虫呢!」
四百六十章 虫害()
「我还以为你拣到宝了!」程宗扬道:「不就是一只瓢虫吗?你放好,让我一脚踩死它!」
「不行!」那小子连忙合起手。
程宗扬气得笑了起来,「这瓢虫难道是你养的?」
「当然,」那小子认真说道:「今年我放了六万多只七星瓢虫,这一带的瓢虫都是我养的。」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低声道:「你有病吧?」
「没有。」
「我见过养猪、养牛、养鸡、养鸭、养鹅,还有养蛊的……养瓢虫的我还是头一次见,」程宗扬上下打量著他,「没病你养这东西干嘛?」
「当然有用,」年轻人指著面前的田地,「你看到了吗?」
「废话,我又不是瞎子。」
年轻人一点都不生气,「那边是稻田,那边是果林。本来三亩稻田每年种两季就能养活一家五六口人,多几亩地呢,出产的粮食可以卖掉,用来换衣服、盐和家里用的东西。但我刚来的时候,有些地方五六亩地还养活不了一家人。」
「这跟虫子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稻田减产,不是因为农夫不下力气干活,而是害虫太多。稻田里有蚜虫,果林里有桃蚜,还有什么小白蛾、介壳虫……」年轻人一样一样数著,「因为这些害虫,每年都要损失两三成的粮食。有时候一连几百亩,上千亩的稻田都受了虫害,每亩只能收几十斤粮食,农夫食不裹腹,好多人到观里来求神灵保佑,有的过不下去,还要卖儿卖女。」
年轻人道:「我去田里看过,那些蚜虫小的很,捉也捉不净,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行。我在田里守到第三天的时候,忽然看到一株水稻上的蚜虫少了。我在旁边等啊等啊,终於看到这个东西。」
年轻人举起那只七星瓢虫,得意地说道:「就是它!蚜虫的天敌!我算过,一只七星瓢虫一天能吃一百多只蚜虫,七星瓢虫寿命通常是两个半月,能吃掉上万只蚜虫。而一只七星雌虫能产卵两千多粒,一年能够繁殖六七代,就算只有百分之一成活,只繁殖四代,每放一只七星瓢虫,它的子孙就吃掉一万万只蚜虫,保护几十亩田地。而且它不仅只吃蚜虫,还吃小白蛾、介壳虫……」
年轻人一口气说道:「七星瓢虫什么害虫都吃,可周围的小鸡、麻雀也吃瓢虫,有时候几亩地都没有一只瓢虫。我就自己养一些,每天散步的时候放出去。
有了这些瓢虫,这几年周围的田地都没有受过虫害,能多收几千石粮食呢。」
年轻人张开手掌,看著瓢虫生著七个黑斑的鞘翅分开,悄然飞入月色,然後回过头,认真道:「你要把它踩死了,就等於多了一万万只蚜虫,多了几十亩田地要受虫害呢。」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是谁?」
那个年轻人笑了起来,「我是混元观的观主,我叫秋少君。」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然後回头指著刚才来的地方道:「就是那个道观吗?我干!你是观主跟著我跑什么?」
秋少君叫道:「我怎么知道?还不是你拉著我跑的?」
程宗扬冷静下来,「你是太乙真宗的人?和师帅是什么关系?」
秋少君高兴地说道:「你居然知道师帅?那是我师兄!」
「你是王真人的小师弟?」
「是啊,我是最小的一个!」
程宗扬上下看著他,「你怎么没穿教御的衣服?」
秋少君连连摆手,「我还不是教御,差得太远了。商师兄说,掌教师兄在塞外身故,要等选出新任掌教,得到掌教的允许,我才可以设帐授徒,然後再升任教御。最快也要十年吧。」
「师帅半年前就说过,让你升任教御。」
「真的吗?」秋少君讶然道:「我怎么不知道?」
「当时我就在师帅旁边。蔺采泉、商乐轩、夙未央和卓云君都在!」
秋少君凝神看著他,「师兄去世的时候你也在吗?」
「我那时候正好在草原,结识了师帅。师帅还给我留了一封书信,」程宗扬摊开双手,「可惜被你卓师姊毁了。」
「卓师姊?我好久没有见过她了。」秋少君道:「师兄书信上说了什么?」
程宗扬敲了敲额头,回忆道:「师帅说,他这些年一直在外征战,没时间处理教务的事务。结果教内的事让他很不满意,如今乱象丛生,希望有人能清理门户,维持太乙真宗的声誉。」
秋少君盘膝坐在草丛间,苦恼地叹了口气,「林师兄本来挺好的,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招了那么多记名弟子,难怪师兄不高兴。不过那些人虽然三道九流都有,但有林师兄约束,也没做什么坏事……师兄说了谁来继任掌教吗?」
「没有。」程宗扬打量著他,「你想当吗?」
秋少君摆手道:「我差得太远了。蔺师兄他们还差不多。」
这小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才华横溢,术法超群的样子,就那个光亮的大脑门挺扎眼。
程宗扬道:「太乙真宗不是挺有钱吗?怎么在晴州的道观会破成这样?」
「我们在晴州有三处道观,最大的一处叫上清阁,在云梦泽占了一座岛屿,另一处在晴州港南边,也有几十名门人,香火很盛的。」秋少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三年前蔺师兄让我来混元观当观主,想让我把混元观打点好,可是我只顾著养瓢虫,来观里祭拜的人越来越少,也没有多少钱来修理。」
「祭拜的人怎么会越来越少呢?」
秋少君耸了耸肩,「周围的农夫都是受了灾才来祭拜,这几年虫害少了,大家日子过得好了,没什么要求神的,来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哈。」这小子真有意思,养了几万只瓢虫,救了周围几个村子的虫灾,结果把自己混的没饭吃。程宗扬也坐下来,笑道:「你把事情做得好的过分了,难怪你的混元观连鬼都不上门呢。」
四百六十一章 又不是偷东西()
「也不是没人来。」秋少君笑嘻嘻道:「周围人都知道我是个傻瓜,在观里养了一堆瓢虫,隔三差五还有人到观里来看稀奇。」
「你没把他们赶出去?」
「没有。倒是有些醉汉到观里来,」秋少君吐了吐舌头,「我怕他们不小心踩到瓢虫,索性装鬼把他们吓走。」
「哈哈!」程宗扬大笑两声。这小子挺有意思。
「你的观里不是还有几个人吗?他们在这儿做什么?跟你养瓢虫?」
「林师兄让他们来修行的。」秋少君嘻嘻一笑,「观里没有肉吃,他们在背後可没少骂我。喂,你来不是看我养虫的吧?」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说出实情。但见过王哲这么多同门,只有这个养虫的小子还像个好人,而且王哲也对他寄予厚望,总不会差不到哪里去。
「你知道黑魔海吗?」
「知道。」秋少君表情凝重起来,「三年前文参军到晴州来,跟我说了许多事。他说我快十八岁了,有些事我应该知道。」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黑魔海虽然被岳帅剿灭了,不过这些年有迹象表明,黑魔海已经死灰复燃,让我小心这个大敌。」
「原来是这样。岳帅的事他有没有告诉你?」
「岳帅有个女儿,在师兄的左武军。」秋少君笑道:「文参军说月姑娘长得貌美如花,师兄问我想不想娶她。我已经回绝了。听说师兄很不高兴。」
「为什么回绝?你们道家不禁止娶妻吧?」
秋少君无辜地说:「那时候我十七,她才十三,还是个小孩子,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满三十岁。我怕娶了她,把她饿瘦了,师兄会骂我。」
难怪王哲那么著急让自己照顾月霜,原来是怕送不出去。
「喂,」秋少君道:「你问了我这么多,还没有回答我呢。」
程宗扬道:「岳帅这个女儿叫月霜,这件事和她有关。当初在草原,就有太乙真宗的人来刺杀她……」
秋少君静静听完经过,然後站起身,「我要去见月姑娘。」
「这会儿?」
秋少君点点头,「事不宜迟。如果真是林师兄指使的,我要赴龙池在各位教御和长老面前分说明白。」
「如果真是林之澜呢?」
秋少君毅然道:「即使要清理门户,我也在所不惜。」
「你现